赫拉克利特河流比喻引发的思考

韩刚

摘要：赫拉克利特现存断言残简虽然不多，但其中蕴含的思想却是许多人孜孜以求的对象，并在不同诠释的碰撞中发出新的光芒。赫拉克利特部分思想碎片的考查分析表明，国内外对他的河流比喻一直存在三种不同的理解，即我们不能踏入、可以踏入、能又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这三种理解是不同学者根据不同史料沿不同路径对赫拉克利特河流比喻进行的解读，不同解读的合理性不仅依赖对比喻本身含义的分析，也依赖于对源语言文献的考证，厘清其中的道理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言说对象的变与不变的认识。

关键词：赫拉克利特；河流比喻；意义；考证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对世界的本原及其存在方式进行过深入探索。他提出世界是“一团永恒的活火”，认为“一切皆按此逻各斯转至生成”。他的“你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我们是又不是（存在又不存在）”所蕴含的思想是部分西方哲人长期反复思考的对象，并获得了多种不同的解读。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比喻是如何被解读的？不同解读的根据是什么？这与言说对象的变与不变有何关系？本文旨在以其现存四片有关思想碎片为基础，对其河流比喻的丰富含义及其在西方学术界引发的思考试做分析。

自古以来，赫拉克利特就以“万物皆变”著称于世，因“不能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而为人所知。按照柏拉图的解释，他是用河流比喻来强调任何事物都处在不断的流转变化之中，即所谓的“万物皆流动如河”。柏拉图对赫拉克利特思想的解读是这样的，“据说赫拉克利特曾说过，任何事物都处在运动变化之中，没有静止不动的东西；他把现存事物比喻为河水的流动，并说你不会踏入同一条河流两次”。这句话出自柏拉图的《克拉底鲁篇》。尽管不同学者对其含义的理解有细微差异，但随着柏拉图著作的广泛流传，柏拉图赋予赫拉克利特的这句名言也在西方思想界变得广为人知。

柏拉图对赫拉克利特流变思想的阐释对后世有巨大影响。亚里士多德基本认同柏拉图对赫氏河流比喻的解读，并指出赫的“是又不是”的思想违反了形式逻辑的基本规律矛盾律。在《物理学》中，亚里士多德曾这样谈及柏拉图的解释，“有人说，不是某些现存事物在运动、其他的不运动，而是任何事物每时每刻都在运动，只是我们感觉不到这一点而已”。亚里士多德这里阐明了柏拉图没有明言的内容，即看似静止不变的事物也经历着看不见的变化。

由于柏拉图的解读是间接诠释而非原文引用，随着时间的推移就有人开始怀疑他的解读是否准确。赫拉克里特真的认为，石头、砖块这样的东西也像河流一样持续地发生着变化吗？有些学者认为，现在并没有特别支持他持有这种观点的证据。柯克（Kirk）就指出，尽管赫拉克利特可能认为某些“稳定的”物质也发生着看不见的变化，但他不一定会认为变化是持续不断地发生。由于柏拉图与赫拉克利特生活的时代相隔五六十年，思想上也没有直接的传承关系，柏拉图可能受到了其他哲学家片面理解的影响，他们可能夸大或歪曲了赫拉克利特强调变化的思想。亚里士多德曾在《形而上学》中表示，柏拉图年轻时受到过克拉底鲁的影响，而克拉底鲁对赫拉克利特思想的理解则有点极端，他甚至认为我们“不能踏人同一条河流一次”。

然而，有些学者并不认为柏拉图的解释不符合赫拉克里特的原意。首先，这是出于对柏拉图的敬重；柏拉图是历史上屈指可数的哲学家，他不大可能误解赫拉克利特河流比喻的原意。其次，柏拉图在时间上距离赫拉克利特生活的时代相对较近，他的观点最有可能准确反映赫氏思想的原貌；赫拉克里特本人的原著早已佚失，他现存的约126片思想碎片大部分都间接出自形成于公元一世纪至三世纪的文献资料，而柏拉图的作品要比这些资料早四五百年。其三，亚里士多德的名言是“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如果柏拉图的解释有失偏颇，亚里士多德恐怕也不会轻易接受。

尽管如此，人们仍有理由怀疑柏拉图的解释是否准确全面，因为在他的多篇对话中，为了列举论证的需要，柏拉图有时似乎的确会让对话中的人物有意无意地曲解其哲学前贤的思想。尽管有人可能会说这种说法未必可靠，但赫拉克利特的河流比喻中确实似乎隐含着更多的含义。

要搞清赫拉克利特的思想原貌，较稳妥的办法是先找出他本人的原话，然后再相互印证。在赫拉克利特现存有关河流比喻的思想碎片中，最重要的一句为：“对踏入相同的河流的人，不同的、还是不同的河水在流淌”（DK22842）。这句话出自古希腊文献学家亚略·狄迪莫斯（Arius Didymus），本文称之为亚略版的赫氏河流比喻。许多学者认为，这句话直接出自赫拉克利特本人的原著，而不是像柏拉图等人的解读那样是间接来自克拉底鲁的转述。

从原文风格来看，马科维奇（Macovich）认为这句話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话，因为它体现了赫氏用词晦涩、结构模糊、修辞交错的特点，符合其总体语言特征。但也有学者指出，“不同的、还是不同的河水”中的重复表明，它并不像柏拉图的引文那样简洁洗练、似是而非，因而不能确定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话。柯克则指出，这句话肯定是赫拉克利特的原话，它的原文带有自然贴切、不带修饰的古希腊伊奥尼亚方言韵味，在四片有关河流比喻的残篇中，这句话只字未改地出自赫拉克利特原著的可能性最高。

由于原文句子结构比较特殊，这句话前半句有两种不同的理解：一是“踏入相同的河流的人”，二是“踏入河流的相同的人”。如果按第二种解释处理，全句含义则是“对踏入河流的相同的人，不同的、还是不同的河水在流淌”。这里，与变化的河水形成对照的已不再是河，而是相同的不变的人。这种解释为我们审视言说对象的变与不变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环境的变化同样有助于突显感觉主体的同一性。卡恩（Kahn）认为，考虑到赫氏晦涩的语言风格，这句话可能两种含义兼而有之，保持不变的可能是相同的河流，也可能是踏入河中的“人浴者”。

亚略版的这个河流比喻体现了言说对象的变与不变的统一。从表面上看，这好像似是而非有点矛盾，但实际上不但没有矛盾，反而蕴含着深刻道理。因为正是有水的不断流动，我们才称之为河；如果水停止了流动，它就不再是河了，而只是湖或水塘；如果没有了河水，似乎也不能称之为河，而只能是“干河”或“河床”；如果能称之为河，也是指它以前有水流动时的状态。之所以称之为河，完全是因为有河水的流动与变化，这是事物的一种特别的存在方式，通过局部的变化保持其自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