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默
《老子》第八十章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是“小国寡民”的理想。但我们的政治设计却是“大一统”,我们现在也在强调大国崛起。我们历来称呼自己为泱泱华夏,我们中国人的血统里有“大”的基因,“小国寡民”的政治理想似乎从来没有唤起我们内心的热望。
但我还是被那鸡犬之声打动,一个农耕文明的自由散漫与那鸡犬之声何其相配。我住在城郊,每天早晨起床,都会听见隔墙传来的鸡鸣。每天黄昏,我坐在书桌前读书写作,也总会听到寂静中的犬吠。在鸡鸣和犬吠之间,是清脆的鸟啼,从早到晚,细碎如小米,均匀地洒在时光的花砖地上。我就坐在这鸡鸣犬吠鸟啼声中,一日日度过我寂寥的光阴。光阴呀,是阴多于晴,苦多于甜,但因为有鸡鸣犬吠,有细碎的鸟啼,这阴和苦中,也就时时迸溅出甜甜阳光,一闪一闪,如黑暗的楼道里打火机的闪光,把坎坷的阶梯照亮。
我依然觉得老子伟大,即使在今天,一个大国崛起的理想多少有变成现实的可能。无论国多大,无论国力多强,无论社会多么现代化,我还是觉得,少不得鸡鸣犬吠,少不得那细碎的鸟啼。那鸡鸣和犬吠,从老子的哲学思想里袅袅飘起,其本身,就是老子哲学思想的一部分。我想老子的哲学思想,少了鸡鸣和犬吠,也就少了很多生活的乐趣,少了很多很多趣味呀。为什么老子的哲学有趣,一点也不枯燥,因为这哲学本身,就是生活。恰如“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来自生活一样,这鸡鸣和犬吠,也完全来自于生活。
日常的鸡鸣和犬吠,一旦进入老子的视野,一旦成为老子哲学的一部分,也就具有了别样的光彩。我想这光彩在于,老子通过鸡鸣和犬吠,向我们中国人传达出这样一个信号:一个国家的基石,是建立在人民的福祉之上的;而人民的福祉,是建立在拥有各自独立的生活方式之上的;而鸡犬之声相闻,恰是这各自独立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反映,一个符号。一旦你侵犯了这种生活方式的独立性,你就侵犯了这个国家的尊严。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感觉我们今天的发展有点问题。这问题在于,我们侵犯了各自独立的生活方式,比如让农民进城。事实上,当农民被迫进城的时候,他们曾经拥有的独立意味的故园,以及与这故园相连的一整套独立自主的生活方式,还有与这生活方式相呼应的鸡鸣犬吠之声,统统消失了。当他们在城市的商品房中怀念这鸡鸣犬吠之声的时候,他们的怀念就带有悲剧色彩。
我觉得老子“小国寡民”的理想中,就包含着一个田园。老子自然不会预料到现代化步伐如此迅猛,但他也许在潜意识中,有一种感觉,只有鸡鸣犬吠之声得以保存,一个人的独立性和完整性才有可能得到保全。鸡鸣犬吠之声来自泥土,泥土形成田园,田园让人获得一种诗意的栖居。也就是说,鸡鸣犬吠之声,对于想要诗意栖居的人类来说,是一棵根本不可能被砍伐的树。
这棵树让我想到庄子《逍遥游》中的那棵“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的大树,这棵树因为无用,不可能被砍伐。但也正因不被砍伐,所以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可以让人“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一句话,获得诗意的栖居。
这样的一种诗意的栖居,在陶潜的《归园田居》中得到实现:“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读到这两句诗的时候,我想起《老子》第八十章。如果儒家强调人要活出分量,那么道家则希望人要活得轻盈。儒家的人生“重如泰山”,道家人格则“轻如鸿毛”。自然,这“轻如鸿毛”肯定不是贬义词。
道家哲学自然匹配农耕文明的自由散漫,这自由散漫也恰好与道家的人格追求完全吻合。在这自由散漫的人生追求中,时时有鸡鸣犬吠点缀其中,可谓锦上添花。现代化追求整饬和秩序,追求速度和效率,与自由散漫的农耕文明完全相反。但是,老子也许早就敏锐看到,一旦我们砍伐了鸡鸣和犬吠,我们的灵魂家园,也就如这棵大树一样,轰然倒塌。
《诗经·郑风·风雨》,写一个女子在風雨之中与自己远行归来的丈夫重逢,耳边传来的雄鸡雄壮的鸡鸣,则正好把这种内心无可言传的喜悦传达得生动无比:“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先民的欢乐中浸透着鸡鸣犬吠之声,鸡鸣犬吠之声宛若一件精致的插花艺术,点缀着先民诗意的田园生活。
今天,我们把精美的插花拔掉,把瓷瓶中清亮的水泼掉,最后,把瓷瓶也摔掉,一窝蜂移植到城市的小高层。我们在悬空的生活中怀念鸡鸣和犬吠,怀念一段不可重现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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