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闪着冰冷、透亮、晶莹的光,咚咚,咚咚,敲打着我的窗。因为冷的感触,冬天的雨似乎比哪个季节的雨都更加短促、果断、有力。冰冷、透亮、晶莹的光,那些破碎的雨滴形成了一个个雨的扇面,慢慢绵延成一道玲珑剔透的雨帘,无边际的雨面仍然在不断向远方扩展,渐渐地,窗玻璃就像一个水帘洞口了。
这水晶珠帘能掀开么?背后又会有什么?这个世界总是有太多秘密我们猜不透……
曲肱而枕的我,本来只想一阵短暂的午憩,不料却又做了那个熟悉的梦,梦没做完,被冬雨敲醒,于是索性坐起来,倚靠床头,边思念那个梦,边听着雨滴痴想一阵。
香炉中的熏香仍在焚着,是一阵淡淡清香,恍似某种我喜欢的菊香,和梦中的芳香终究是不同的。不过这样的冬雨,伴着清新的芳香,和着渐生渐长的一点遗憾,氛围又何尝不十分相宜呢?
轻轻叹息一声,交叠起两条胳膊,枕在长发后,我在心底轻轻问梦里的那个你,亲爱的你,现在也在听这冰凉的雨声吗?这道水晶珠帘你是否也看得见?
突然会问你这样子傻里傻气的问题,不知为什么,这会儿,连我自己也笑了。
如果这个冬季的温度再这样往下降,不久真的会下雪吧。那时,透亮冰凉的雨滴们,就会变成白色的蝴蝶,在空中尽情飞舞呀,像梦里一样吧。梦里的雪花蓬松柔软,不潮湿不糯黏,绝不会像这些断句般的雨滴,如此短促有力果断。雪花总是悠扬的,飘洒的,古典的,像那首藏在心底,我从没向你读过的,纯洁的诗吧。
听着冬雨,像总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上很多事找不到答案呀,爱问为什么的冬雨。雪花从来什么都不问,只是簌簌地下,只是默默地下,天地从未有过、旷古至今的大慈悲,大温柔。雪花只是簌簌地下,只是默默地下呀……
因为冬雨和雪花的对比,那个梦像得了胜,无比清晰地浮出意识,像眼前又生出了那枝花,还有我深爱的幽香,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你当然还站在那里,雪地里那个傻孩子。梦里首先还是特写。那张可爱的胖乎乎的圆脸,像一个圆月亮,脸上雪白的肌肤,皎洁明亮。冻成红柿般的双颊,晶莹剔透。两瓣少女的红唇微张着,热气呼出来,瞬间就在冰凉的空气里化成了一阵白雾。还戴着那顶可笑的尖顶红绒帽,罩在一头浓密的齐耳短发上,那些头发漆黑发亮,又短又直,像你一样,爽朗简单,却脱俗不羁。一身乳白色的兔毛外套,就像一只雪兔的你。梦里看过去,雪地里的光影闪烁,头发的漆黑和耳根皮肤的雪白,形成对比鲜明的一道剪影。那雪地勾勒出的你的轮廓,有一种动人心魄的美。
你站在那棵树下。那是一棵看起来光秃秃的树。又弯又瘦的树干,瘦骨嶙峋的枝丫,像我们那儿冬天里常见的老树残枝。有时我们的眼睛是瞎的,看不见真正的珍宝,可是你却看得见。你总是看得见。你简直像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女生。你用那双漆黑发亮黑水晶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那瘦丑的树干,你两个雪白雪白的胖乎乎的手掌合抱一起,你的神情那么神圣,好像在膜拜伟大的树神。
梦里的你看起来那么清晰。当时我在哪里?我在梦境里找不到自己。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在这梦里。我渴望和你并肩站在这棵树下,渴望陪你冻红双颊,渴望和你在这棵树下膜拜过等待过。
所以,这些年来,我才一次次潜入梦里,满足自己的心愿吧。
天空开始下雪籽,夹杂着雪花。你咯咯笑着从床上一跃而起,又顺手抓起餐桌上的一个热馒头,你兴奋地跑出宿舍,然后你咯吱咯吱踩着半寸厚的雪籽,你踮着脚来到这棵树下。你眯着黑亮的眼睛细细辨认,好像在鉴定你的珠宝。你用你的红唇去轻吻树枝上晶莹的雪花,你轻轻在笑;你任凭那些雪籽在你红绒帽上蹦跳,在你眼睑上蹦跳,还有那些柔软的雪花,它们绕着你纷纷飞舞,这个世界是你的了。你站在那棵树下微笑,喃喃自语,忘记了自己和尘世。
直到你的室友到处寻找,终于瞥见了你在树下的身影,她气喘吁吁站在去教室的方向,气急败坏地朝你跺脚:“你个死丫头,找死我了!还发什么痴呀,上课迟到了!”
你闻声醒过来似的,朝那棵丑树痴痴一笑:“你先别开,等我下课啊!”然后,歉意地啪嗒啪嗒跑向室友,可笑的尖顶红绒帽在雪地里一蹦一跳。
远远听到室友数落她:“我的姑奶奶,那树上究竟有什么宝贝,让你一大早就發癫?”
你一点不恼,全世界都是你脆脆的笑声:“那是梅树啊,等这场雪,我等很多天很多天了!”你的声音落在雪地上,晶莹洁白。
“那居然是梅树,梅树又有什么稀罕,看把你这傻子乐的!”
“哈哈,你不明白的,你什么也不明白,快跑呀……”笑声伴随着奔跑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
梦中的我恍然大悟,原来那就是梅树,又仿佛我早就知道的,只是因为很熟悉的事情,却突然哽在喉咙口,怎么也说不出来,我其实应该早知道那是梅树的。我在梦中又闪回看到了那看起来微不足道的树。梦中的视线一点点收敛,聚焦在粗看光秃秃的树枝上,然后惊喜地发现树枝上无数小小的花苞。那些沾着雪花颗粒的梅花花苞,像一个个白色小船舱鼓胀胀的,又像一只只马上要睁开的好奇之眼,正在最后等待,正在最后酝酿。
我们那里梅树非常稀少,梅花,却是在诗词里特别熟悉的花朵,严寒中斗雪傲放的梅花呀,是少年时代心中最美好的抒情诗!我们谁也没遇到一棵梅树,独独你这傻孩子,在新到的校园里,认出了那棵罕见的梅树,就在心底藏了一个秘密,在整个冬季,都在等待那场雪,等待第一朵梅开。
这个对我像珍宝一样的傻孩子。我们原本是陌生的两个人。青春的门口,我们都清傲得像一枝梅,低头颔首默默生长着。
初一下学期作文竞赛,才认识你。我惊讶之前几乎从来没发现邻班这个雪团子一样的女孩。那次,我们得了学校作文竞赛并列第一,文学社老师站在浓密梧桐树荫下,宣读我们的作文。全校学生如一盘密麻麻的棋子站着。“唐池子的作文写读书如蜜蜂酿蜜,陈雪儿的作文写阅读如蝴蝶采花,你们俩的作文就像一对双胞胎写的,心有灵犀,所以给你们一对第一名!”这时,被点到名字的两个主角,同时抬起垂得低低的头,彼此相视一笑。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阳光下像雪般耀眼的你,你一身雪白,如同一个不染俗尘的小仙子。我心头猛然一惊,好像瞬间看见了自己的前世今生。endprint
陈雪儿,我低低重复念着你的名字,人如其名的陈雪儿,文如其人的陈雪儿。
你用那双漆黑发亮的眸子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幅黑色地图么?那时的我全身皮肤棕黑,又瘦又高,除了一头长发如瀑,全无可以圈点之处。你是否在心底暗笑过,自己正好和这个女生凑成一对黑白配?
雪团子一样的你,黑炭条一样的我,却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最知心的朋友,谁能告诉我们缘分的秘密呢?
文学的爱好和心性的相似,让我们从那一笑开始,就坚决地要做这个世间的脱俗好友。最爱美的年龄,我们却不屑花一分钟去逛街购物,我们把所有我们能在一起的有限课余时间,每分每秒都浪费在风花雪月里了。
亲爱的雪儿,那时我们多么富有,多么幸福,多么快乐!我们为什么不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拒绝长大呢?
躺在高大梧桐树荫里,满鼻青草味道,含一根橘子味道的棒冰,微眯着眼睛,看碧绿树缝里透下的那点破碎天空。那时,我们曾发誓要裁一片蓝天,做一条飘到脚后跟的长裙子。又因为羡慕阔大的梧桐树叶,痴想发明一种吸器,可以随时提取绿叶的绿浆,染绿我们的发丝。我们幻想自己变成了童话里的绿人,可以成为从此住在树上的树族精灵。
学校那片小花坛,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夏天的雨后,我们踩着雨洼,去那片玫瑰枝下找蜗牛,数它们的壳,猜它们布下的神秘曲线。我们一直想,那些神秘曲线其实是一张通向某个地下秘密花园的地图,如果我们破译了那幅地图,一直爬进去,就可以爬进那个地下秘密花园,然后我们顺着它的小径爬到赤道,爬到英格兰,最后我们要越过北极圈,爬到北极,我们要坐在北极圈里看奇异无比的北极光,我们还想去看那永远落不下的太阳和星辰。这样想着时,我们察觉彼此变成了小小的迷你小人,世界突然在我们面前变得无限辽阔神秘。
还有小花园那棵怕痒痒树,那是一棵紫薇树,我们小心翼翼地抚摸它敏感光滑的肌肤,想象它就是一首青春的诗的样子,那么敏感脆弱纤细,我们如此小心翼翼。紫薇花是一种非常梦幻的紫花,有那种蕾丝的触觉,非常纤弱微小的花瓣。等它们飘落时,我们仍然舍不得,花很大的耐心从草地上捡拾,放进我们编织的小草袋里。偷偷在上自习的时候找灵感,为这些柔弱纤细的花朵写那些傻傻的句子:“好心的风儿啊,请别吹下,我紫色的梦;我的梦栖在心头,永不会醒。”诸如此类。
我们写好的诗句从来不会在大庭广众中传阅给对方看,我们有我们的秘密方式。放学的时候朝向下楼的楼梯口方向,我们相向而行,在相遇的刹那,轻轻相视一笑,两手交叠,迅速交换彼此的纸条秘语。回宿舍,打开纸条秘语,开篇便是:“池君,见字好!”那时池君总是捂嘴抵足,在心底会心大笑十秒。
即便临近毕业分别,依然不愿落俗套。我们没有说半句伤别离的话。一起捡了好多黄金落叶,在上面写“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然后把这些落叶当成一艘艘小船。承载着我们纯真文学梦想和洁白友情的小船,被放进了学校后面那湖碧波中,那片湖当时也偷偷属于我们的名下,我们叫它“高山流水”。
在“高山流水”,我们如得意轻狂少年,挽手极目远眺,让青春的骄傲站立得淋漓尽致。在那个湖上,我们把掌盟誓,永远心有灵犀,永远不离不弃,永远脱俗清纯。
那时年少的我们,怎么会明白,原来岁月的别名,就叫别离!在梦中,你捧着那枝梅花,在那株梅树下,你翘首苦苦等待,终于等来了第一朵绽放的梅花,你为我捧梅踏雪而来。那朵如你雪白的白梅,崭新的花瓣上沾着晶莹的雪花晶体,发出幽幽暗香,真的美若天仙的那个明丽的笑靥。其实是你在笑,整个的你都在笑,你月亮般皎洁明亮的脸,像一朵绽放的梅,你的脸上充满柔情,充满欢乐的线条,就连你漆黑的发梢看起来都在欢笑。你红艳的双颊圆润,像雪地中隐现的两颗冻红的柿子。因为得到了第一朵梅,整个的你都在绽放,绽放少女那种纯洁透明的快乐。
大雪正在纷飞,雪花,那群雪白的蝴蝶,围绕着你翩翩飞舞。你高一脚低一脚走在雪里,那条路真的有点长,有点长。那是你的学校到我的学校的距离。分别后的我们分读了不同的学校,你读了中专,我读了一中。我们之間相隔了十里路。而你,傻傻的你,为了这枝梅花,走十里雪路,来看我。
在梦中,你捧着梅枝,和着热气,你的脸和眼睛突然几乎贴着我的脸和眼睛,你认真地说:“知道吗?我知道你是梅花转世而来,我认出了你,这就是你!”你黑星星般的眼睛突然离我的脸那么近,你说的话突然离我的心那么近,我猛然一惊!像突然被你道破了所有的秘密,我猛然一惊!
这时,咚咚!咚咚!那冬雨破梦而来,我完全醒了。
其实,很多次,我的梦总是做到这里就被切断。这次是被冬雨,上次是被远驰的汽笛,再上次是被电话铃声,总之,总是会在这里被切断。因为我做不完这个梦。我不知道拿命运和岁月怎么办,在梦里也是无奈。奈其何的岁月!
后面的事情是真真实实的,不是梦。你欢欢喜喜捧梅而来,踏雪十里,等了一季,要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那天因为下雪天冷,我被学校附近的同学叫到她家去避寒。等我回来时,等待我的,是书桌上那枝清香四溢的梅,梅花上的雪花已融化成寂寞的一圈水,像一湖泪。你雪地徒步十里,连面也没见上,饭也没吃,返身而去。那枝梅花上粘着一张雪白的便贴纸,上面写着:“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落款:送梅的雪儿即日”。
因为第一次获得梅花的喜悦,因为你这傻孩子踏雪十里送梅的感动,还因为取悦新友却让旧友落空的内疚,捧着如同天降的梅枝,我全身剧烈颤抖,热泪顿时奔涌决堤。热热的泪珠一大颗一大颗,滚落在冰凉的梅枝上,现在它也变得灼热了吧。真恨不能肋下生翼呀,去迎雪追赶你呀!室友说,你已离开一个多小时,她又加了一句,别担心,她走时,脸上喜气洋洋的。
后面那句还是刺疼了我的心,你这傻孩子,老是喜气洋洋的,知道吗,那一刻,你如何让我幸福,就如何让我心疼,亲爱的雪儿,亲爱的你。你会永远喜气洋洋下去对吗?不管命运如何地风刀霜剑!endprint
那缕梅枝插在中学鸟巢般宿舍的书桌上,刚开始插在一个细颈口的汽水瓶里,后面又把它插在从化学实验室搬来的废弃广口烧瓶里,一直舍不得丢弃。它就这样陪伴了我的整个中学时代。即便后来枯成干枝,那朵白梅早已杳无影踪,但是奇怪的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静心低头细嗅,总能嗅到梅枝中的特别幽香,那淡淡幽香,就像雪团子般的你,一直陪我左右,若即若离。
后来,后来的后来,沉重的命运之轮还是开始慢慢碾压我们飞翔的翅膀,而命运对你,真的开始下起了暴风雪。因为家庭突变,你中途辍学,后来辗转南下打工,我实在无法想象,那个喜欢唐宋风韵的你,那个雪团子般的你,如何拿得起满是油污的抹布,去擦拭粗重的轴承机械?
后来的后来,我陷入了学业的围城,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也早早离开家乡,四处求学,工作,养活自己。
我们很多年没有再见过。一直在梦里见到你,傻孩子般对我如同珍宝的你。一直做那个无法做完的梦。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接到过你的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你,似乎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清脆的声音,但是我知道那依然是你。你说你过得很好,说其实当一个普通人也挺好的。你说,看到了我在报上的一张照片,你笑着说,哈哈,那张照片真的把你照得好丑。你又笑了,认真说,不过,好在你的清傲还在,梅。说完你挂断了电话。我赶紧回拨过去,那是一个公用电话,我再也找不到你。我真的马上去找那张报纸,我不在意自己的美丑,反正我知道自己也没怎么好看过,我在意的是你说的清傲,我要自己看清楚你说的还犹存的清傲。找到报纸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你没让我说出我一直想说的那句,亲爱的雪儿,你将我比作梅而自喻雪,你说雪却输梅一段香,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才是我心頭的第一朵梅,你才是我生命中那段永远美好的清香啊!
数着咚咚的冬雨声,冰凉晶莹的声响,滴在我的心上,我的心啊,永远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照彻过心扉的幸福,一半是痛彻过心扉的悲伤。
是否别人也这样隐痛着成长?是否岁月总是如此无常?我不知道,人生的好多问题我都不知道。
亲爱的雪儿,什么时候,我能和你挽手站在我们的“高山流水”,笑傲岁月,清纯如昔,把我们美丽晶莹的幻梦做完?
这是我的一个多么奢侈的梦啊……
披上外套,我站起身来,冬雨猛敲的玻璃窗前,依然是那道水晶珠帘。水晶珠帘背后,我看到了窗外冬雨中站立的那棵楝树。楝树上有一只耸着脖子的黑羽黄喙的鸟。它隔着水晶珠帘,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