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陈建
我出生在江苏如东一个叫栾庄的小村子。
在我的记忆里,10岁之前,同村发小一般都是在小村子里转魂,用“足不出村”来形容倒也恰如其分。如果要说出远门,那就是十里外的双甸街,最远的也就是二十里外的岔河街了。这出门的经历也是极少的,沿途所见,往往是一道道渠沟,一块块水塘,一条条小河,满眼是一幅幅平原水乡风景画。
听村里一位陈姓塾师讲,我们其实应该算是海边儿女——我们的东边和北边都是大海。
我多次向村里的长者请教海的大名,他们大多数说不晓得,少数人说是东海,但也不很肯定。
我听了暗暗起劲,东海里岂不是住着龙王吗?我们真的是东海龙王的邻居?
村子里,一年四季都有海船上下来的人,蹬着辆锈蚀不堪的自行车——那是被海风吹过被海水浸泡过的,走村串户地叫卖海货。春天里有文蛤和小春鱼,夏天里有长带鱼和“西施舌”,秋天里有腌制晒干的“茅草叶子”鱼,冬天里有鲜蛏干,都是上得了酒席的珍稀美味。
当然,这些珍馐满足了我的味蕾欲望,却没有能阻止我对大海的向往,反而把我挑逗得更加强烈。我经常做梦都想象着,我家东边的海是个什么模样?
大概是小学三四年级吧,我第一次坐公共汽车,随葛老师去县城掘港参加一个比赛。出发前几天,我就兴奋得难以入眠!有天晚上,我睡醒了,还打着手电筒跑去地里,问放水灌田的父亲:“掘港是座大海港吗?那里肯定有大海吧!”
“那里好像有,好像没有,1981年冬天出奇的冷,我在东凌海边上河工,手脚都冻麻了,总共6万多河工呢。”父亲回答得含混,就像没有回答一样,但我认定掘港此行一定可以会一会大海。
比赛结束后,我问老师可不可以去看大海?老师笑了:“这里是掘港,大海离这里还远着呢!”
“有多远呢?”我显得失望极了。
“向东到东凌可以看到,向北到长沙也可以看到,但要走几十里路呢!”
初中时,我读到了鲁彦的《听海》、峻青的《海滨仲夏夜》、杨朔的《雪浪花》,这一篇篇美文唤醒了我对大海的向往。我好想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夏夜,驾一叶渔舟,在大海上枕着波涛,仰望星空,侧耳谛听,看看我的慧耳能否听到丰富的声响。但这样的好机会一直没有光临。
外出学习了三年,倒是多次看到了长江。我们三五成群地在长江边吼歌,野炊,逮蟛蜞,观赏长江夕照美景。一人一瓶啤酒就能醺醺如醉了。
参加工作了,一个春光明媚的休息天,我们三个同龄人相约骑车去看海。我们从古镇出发向北,不消一个小时光景,渐渐地,风力增大,鼻腔里有了股强烈的海腥味,我们跨上了一道蜿蜒盘旋的巨龙般的捍海大堤,大海顿时像一幅巨幅长卷展现在我们面前。
“大海,我们来啦!我们来啦!”我们对着大海手舞足蹈地欢呼着、跳跃着。
此时恰逢涨潮,海鸥欢唱群舞,渔船赶趟进港,赶小海的人肩扛手拎,在海浪的驱逐下纷纷上岸。
这一次与大海的亲密接触,我们像懵懂的孩子,远远地望着,深深地呼吸着大海的气息,静静地想着。我们在大海面前,感觉就像是极其渺小,小得可以忽略的微生物。
又过了五六年,我们有了辆摩托车,骑着它,驮着一家三口,随时可以去海边恣意地兜风、玩耍。这时,有头脑的生意人在海滨开发了不少旅游项目,其中“海上迪斯科”已经蜚声海内外了。
若想跳一跳“海上迪斯科”,就要把握好当天的潮汛。我们选择在落潮时,随熟悉海性的海巴子,有时会遇上金发碧眼的国际友人,坐上海子牛牵引的木轮车下海,若要赶时间也可以坐拖拉机,往下再走十几里的铁板沙滩,才到了可以踩文蛤的潮间带海域。尽管海水退去,但那里还有不少沟沟壑壑的浅水,水里有一摸一大把的黄泥螺,有着不知名的小鱼儿,还有横行无忌的小螃蟹。我们在铁板沙上跳着闹着,一只只带着花纹的贝壳从脚丫里冒出来,文雅地挠你的痒痒,那种惊喜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我们带着战利品上岸,感觉自己真的成了地地道道的海边人了。
随着朋友圈的扩大,只要是外地朋友来如东,我们就成了义务地导,带他们去跳“海上迪斯科”成了他们如东此行必须完成的项目。在那时,我们仿佛成了海的主人。
去年夏天,我有了自己的小车。第一次把车开回家,便载着两位老人一去起看看身边相距并不远的大海。
一位在大海边生活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竟然没有亲眼看见大海,你信吗?一位十七八岁就参加围海造田的老人,当再次看见大海时,第一次看见他眼含泪花,一定是回忆起当年在海边奋战的艰苦岁月吧?
我们从洋口渔港经海防公路转到洋口港,踏过黄海大桥,走上承载着希望的阳光岛。那天的阳光格外耀眼,我们在离岛上岸时回望,整座阳光岛闪耀着金色的光芒。
一路上,母亲赞不绝口:“外面的变化真的是不得了啊不得了,这个海啊真的是大得不得了,坐在家里随你怎么想,也想不到的啊!”
老父亲说:“孩子,過几年,你再带我来看看大海啊!”
其实,我们身边的这个海,它的真名叫黄海。如东106公里的这一段处在黄海的南端,所以常常有人把它唤作南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