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守仁
故乡的芦苇,请你听我说
张守仁
我离开崇明岛已有六十七年了。长期生活在城市水泥丛林里,我一直像俄罗斯人赞美白桦树、荷兰人欣赏郁金香那样,热爱、思念着古宅小河边茂密、茁壮、碧绿的芦苇丛。
在童年,当光秃秃的河沿上、清粼粼的水边,一支支紫红的苇锥子——芦芽,拱出黑泥地面的时候,我的欢欣就随着一片片嫩苇叶同时生长。到了金黄的油菜花开放之际,芦苇挺秀耸翠,点缀了家乡的风景。这时我折下青嫩的芦杆,做一支芦笛,坐在小河边柳树枝杈上,吹出呜呜的笛音,给飞舞在蚕豆花丛里的彩蝶伴奏。或者遥望远方,一道芦苇屏障后面,几篷白帆缓缓移动,像是贴着水面低飞的云。于是,我童稚的内心,插上幻想的翅膀,向着云帆追逐而去。
夏天,我背离父母偷偷到小河里洗澡、游泳,钻到茂密的芦苇从里,让细长的苇叶轻拂我的脊梁,逮螃蟹,摸鲫鱼,捕捉点水的蜻蜓。芦苇清凉的碧荫,实在是我幽静的乐园。渴了,就吃那洁白如玉的芦根。那闪着洁白光泽、淡泊味甘的芦根,吃起来比甘蔗还爽呢。在蚊阵嗡嗡、焚点艾蒿的夜晚,家乡人常常提盏挡风灯,沿河走去,捕捉那在苇丛边窸窸窣窣作响、惊慌逃窜的蟛蜞。
秋天芦花泛白的时候,我和伙伴们常常爬到芦苇丛簇拥的乌桕树上,折枝捋下那白珍珠似的乌桕籽儿。把乌桕籽儿卖给庙镇街上的中药店,就可以买回我们急需的练习簿、橡皮和铅笔。然后到庙镇小学里听弹风琴的女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芦花白,芦花美》的歌:“芦花白,芦花美,芦花开放秋风吹。秋风吹,雁南归。雁南归,冬相随……”聆听女教师的美妙歌声,是我上小学时最大的娱乐。而当初冬到来的时候,我和小朋友们把干枯的芦花收集起来,请邻居老爷爷给我们编织毛绒绒、形如刺猬的芦花靴。穿上暖融融的芦花靴,就可度过滴水成冰的寒冬,脚趾头、脚后跟就可免受冻疮之苦。现在回想,从春到冬,芦苇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多少实惠。
芦苇浑身是宝。嫩叶富含蛋白质,可做饲料。叶子长修长以后,可包粽子。苇杆可编席子、织鱼篓、打帘子。苇帘插在菜田周围可作阻挡家禽的栅栏。芦柴更是农家灶膛里上等的燃料。芦根性寒,味甘,可做清热解毒的中药。芦苇纤维含量高,更是造纸的优质原料。待我在外地长大成人,有了较多阅历之后,我变得更加热爱普普通通的芦苇了。它平凡质朴、虚心正直;出淤泥而不染,处泽畔以护岸;生性淡泊,自谦自让,随遇而安,默默奉献。使我感到惊异的是,东邻日本有一位名叫德富健次郎(1868—1927)的作家,比我更爱芦苇,尤其是芦花。他竟以芦花自比,取了个他唯一的笔名——德富芦花,终身使用,名闻世界。由此可见,凡品质朴素之物,中外皆爱。
八年前,我的慈母张汪氏以101岁高龄辞世。她老人家之所以长寿,一是她终身勤劳,二是因为崇明生存环境美好。我回崇奔丧,发现家乡大变:河道如网,马路宽阔,从前盖着草棚的地方,砌起了一幢幢二层楼房;新建了森林公园,疏浚了池塘湖泊。1950年初,当我离开崇明时,岛上人口仅有三十多万。据说现已增至七十万。崇明岛的面积更由于东滩涨地,年年扩大。办完丧事,我东去陈家镇,又往前乘车走了几十里,才到达年年增大面积的东滩湿地。站在高处,极目远眺,面前是茫茫苍苍、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初夏的风,从密集的杆梢上掠过,掀起波涛般的绿浪,一直滚涌到天的尽头。这禾本植物,成千成万成亿株长在一起,孕育成一股浩瀚壮阔的气势,形成一大块被国际有关组织于2002年编定为1144号的重要自然保护区——崇明东滩湿地。
一条潮汐冲刷出来的水沟,把浓密如墙的苇丛分开,弯弯曲曲通向我脚下。沿着潮向,一条奔跑的水牛拉动的、木板向上翘起的爬犁,贴着浅滩,飞溅着水花,由远而近。抵岸时我看见爬犁上站着一个身穿雨衣、脚套长筒靴的渔民,手里拎着满满一篓小鱼小虾——我想它们可能就是百万洲际迁徙候鸟路过这里东海滩休息时爱吃的美食。
考察崇明建岛史,芦苇功莫大焉。崇明岛是唐高祖武德元年即公元618年(那年江都兵变,隋炀帝被叛军缢杀),由长江中夹带的泥沙长期淤积在长江口而形成,迄今已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历史。唐中宗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即唐女皇武则天被迫退位、“驾崩”那年,始设崇明镇。至明洪武二十九年(公元1396年),永乐帝朱棣北征鞑靼、大获全胜之际,开始建县制。后至1644年,明世宗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率部攻进北京,崇祯帝吊死于故宫后景山那年,这里已形成长约150里、宽约30里、中国最大的河口冲击岛。积以漫长岁月,岛上长满了芦苇、竹木、野草;溪河里游动着鱼虾、鳗鲡,爬行着螃蟹、蛸蜞。于是江南、江北两岸渔民早在千年前就驾舟迁居到岛上生活。他们就地取材,割下芦苇盖起简陋的棚屋,用苇杆编成鱼篓,捕捉鱼虾、螃蟹;细心剖芦成片,编成可供睡眠的席子;还用干枯的芦柴作为锅中煑食、寒夜烤火的燃料。故乡的芦苇,对于那些筚路蓝缕、千辛万苦垦荒建岛的先民来说,他们一日也离不开芦苇啊!
崇明岛的地形,酷似一条碧水上伏波游动的桑蚕。由于每年都在涨地,仿佛这条大桑蚕欲挣脱长江口,向汪洋无边的东海蠕动、蠕动、蠕动……
我这辈子已走遍了世上数十个国家,迄今没有发现比崇明这块东海瀛洲更美的地方。在我眼中,即使是纽约郊区的长岛(Long lsland)、加拿大西边的温哥华岛(Vancouver lsland)、意大利南端的西西里岛(Scilyi),都不能和崇明生态岛媲美。我生于斯,长于斯,往后还将和祖父母、父母亲一起长眠于斯,长眠于这鸟语花香、苇绿鱼翔的桑梓宝地,此乃上苍特赐予我的大幸。
故乡的芦苇,是我童年亲密的伴侣!我这辈子虽以写作为业,但请原谅我没有足够丰富的词汇,来描绘它的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