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黄金明
文本/粟跃资图
驼背小人
广东◎黄金明
文本/粟跃资图
1 你背着巨大的包袱向我走来,像鲸鱼带着扇面的海洋,像恺撒带着他的庞大帝国,像盲眼的博尔赫斯带着阿根廷国立图书馆,像黎明前的最后一颗星,被白昼的臀部压垮。我不忍心说出,财宝已成尘土,包袱装满了空气。你像蜗牛习惯了负重,既骄傲又疲惫。我不忍心说出,青山荒芜,江河枯竭,那参天巨木般的古老传统,已被蚁群蛀空,又一个世纪被时间的废气污染,又一片湖水被沙子填满。那些模仿飞鸟的机械,敲击着天空。信仰自然论的人,请抑制你的愤怒,你也像一根枪管,充满了火药味。我不忍心说出,你也是我扔掉的一个包袱——而我作为野蛮而黑暗的传统——仍被别人负在背上——
2 我无法从别人的身上挣脱,我无法独自一人,回到深山的居所。我跟偶像及囚徒,有相似的虚荣及束缚。我被崇拜者及追捕者从两个方向抓住……用力拉扯而陷于分裂。我像绕着恒星公转的小行星,身不由己,而又被数量庞大的生灵歪曲和污辱。哦,还有没有新镜般干净的天空,以让我看清自己的脸?汽车的排气管像疯狂的双簧管吹奏着轻佻的曲调,化工厂的烟囱像烟鬼嘴边叼着的雪茄,要使房间的空气保持清新,就必须将禁烟的命令扩大到宇宙。我不忍心说出,你不是那个吸烟的人,而是正在吸烟者嘴边掉落的灰烬。
3 谁没痛饮过狂喜……及其虚空?你也因得不到满足而烦躁。烟花散尽,纸屑遍地。那一年,我在情人身体的斜坡上,看到了倒塌的梦想之墙,以及掉落的羽毛。即使在梦中,我也忘记了飞翔,而你背着包袱在奔跑,产生了一种类似于飞翔的、古怪的晕眩感,仿佛长出了巨翅,仿佛在下坠中打开了降落伞。我不忍心说出,你背负的驼背小人,跟你有一模一样的嘴脸,但他正用脚往你身上拼命蹬。我不忍心说出,你作为道德的完善者,将背上的孩子一次次当包袱扔掉——而我就是那个孩子。
4 时光是一根无尽的锁链在闪光,但染上了呛鼻的铁锈。你是崭新的圆环,我日渐朽坏而接近崩断。哦,我不忍心说出,你也会锈蚀而从链条上掉落,而无损于链条的完整。你,以及你后头的无限个你,就像你站在两面镜子之中蘖生的影像,难以区分而实质是虚假的繁衍。我不忍心说出,你也是我的一个影子。我不知道我是谁?我来自什么样的土壤和种子?我无法摆脱童年的创伤——花的凋零和种子的伤痕。我是谁结出的果实?仿佛一个圆形的符号,被一根枝条举起,而连接着黑暗的根。我不忍心说出,你信仰过的无数个神灵,只有你未知的那一个,才会将你的包袱卸下,但转手就扔向深渊——
5 那个人就是你和我的总和,但你将自己从整体彻底地剥离,总会有人呆在深渊的底部,向着又一批坠落之物伸出双手。为了知道他是强盗还是救星,你也纵身一跃,你仍背着你的包袱。我不忍心说出,你已到中途,但你无法到达,也无法返回。你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你头脑里固有的时间经验,已被粉碎,化为巨大的寂静……一阵搅拌机轰鸣般的寂静让你恐慌。我不忍心说出,那个站在井口观望的人,只不过是你分裂出来的怀疑论者,他在祈祷和忏悔,也在冷嘲热讽。哦,他多么痛苦——
6 他看到你永不能返回,而又不愿与你相伴。他也是我的陌生人,而永远躲在我的身后,当我转过身来,他已隐退于黑暗中。你背着包袱站在我的面前,我不忍心说出,你不知道走了多久,你还得走下去。你不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到何处去,但你必须走下去。你不知道它装着什么,你不知道它为什么在你的手上。你像一个拾金不昧的人,誓要将它归还失主。我不忍心说出,这个世上从无人丢失东西,但人人都声称是失主而这个包袱你找不到一个人认领。
7 但也有小丑在抖包袱,有魔术师从包袱里掏出白鸽和红花。包袱里也有奇异的鸟在振翅而找不到天空。有一座火山,积聚着岩浆而找不到出口。有一个暴君,在脂粉堆咆哮而无力交欢。有一个诗人,在星空下推敲着格律而遗忘了词语。有另一个地球,仍处于混沌之中,大梦初觉的新盘古,用双手分开了天与地——地球是上帝扔掉的包袱,但又被宇宙的拾荒者捡起。每一个包袱,都在我们之间寻找着背负者。每一个包袱,都有尖锥拼命要探出头来。鼠辈惯于成群结队,你独来独往,不追随任何人,也不让任何人跟随,你认出我是同类而相互憎恨。
8 你背着包袱向我走来,像背着宇宙的财产,也像背着巨大的气球。到处都是喧嚣的人群,到处都是似是而非的爱恋。你无法独处而倍感孤独。我也无法摆脱宴席上的虚情假意。你的身体是你手上提着的鸟笼。他像笼中鸟在嘲笑,只要乐意随时都可以飞离。但他才是我们无法摆脱的陌生人。他常从你的包袱探出头来,冲着你扮鬼脸而你一直黑着脸。你爱的女人长着爱情的翅膀。你手忙脚乱地将她捉入了婚姻的雀笼。唉,我不忍心说出,她有贞妇的意志,但也善于模仿荡妇的表情。
9 你迷恋忧郁、恐惧和痛苦三姐妹而他嗤之以鼻,他像耽于肉欲的人,视尘世如青楼。他像痛苦的集大成者,他有夜晚那么大的黑翅膀,蜷缩在你的包袱里。唉,我不忍心说出,包袱在你的背部生根、长大,你以血肉和梦想滋养它,它跟你浑然一体但也有自己的躯体和灵魂。你仍在路上不断地跋涉,但你不得不低下头来。它像一座日夜增高的山压在你的背上,你像一个驼背人但你和它更像一对连体人。唉,我不忍心说出,除了你的创造者——那个通过父母创造了你的人,还有谁可以自由地生存而不依赖别人?你不能,我也不能,他像一根绳子将我们捆绑。我不忍心说出,每一个人都是连体人,最大的悲剧也是最大的救赎在于,你身上连着的不止一个,而是六七十亿……乃至无限多——而你身在其中,你成了一个庞然大物的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