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苏忠
灰尘里的一根针
福建◎苏忠
老来老去,连时间的模样都忘了。灰尘里的一根针,站立都难。
何况年过三十之后,就不太愿意记着岁数了。觉得不记得就有空白。在空白里,可以只喝酒、赏花、驴行,在岸上看看流水的虚。反正时光有钟表拨弄,地大物博是很多人都有份的,草草旅途可以贴各种标签。可一晃眼,就过了四十。
时间就这么不经花。花光很多时间的人,白发像一堆枯草,插在头上,在风里摇,像酒肆的幌子。有人轻轻咳嗽,晃落窗纸的灰尘。才看到,我爱过的青山也老了,我路过的秋天也看不清年轮了,我说过的那些话,在水里浮浮沉沉总上不了船。而船在行。那些年的夕阳啊,是个木讷的纤夫,拉着很多气象在走。
灰尘里的一根针,也跟着,只是有斑斑反光,一点点地,往后挪。
南瓜花开,日子善良且肉体明媚。路途是空心的,胖胖的孩子,笑声是小心翼翼的蕊,在虚里开。
孩子落发,去了寺里,在前台。进出的善男子们都记得,孩子的笑声是一爪南瓜花开,风一吹就叮当响,春风也抽穗。
阳光大团落在山里,南瓜花和寺院都在晒。孩子藏了很多,在布袋里,看见的人们都说在皮囊中。
没有一种笑声不弯曲。
南瓜花开,日子谢了又发,胖胖的孩子也老了,花依旧笑,胖胖的阳光眯着眼,在寺院的斜对面,隔几步是昏睡的影子。
老去的孩子把用过的日子往虚里掷,手边都是新的。
后院,显然是凹凸的寂静,只有池塘里的几尾鱼,在丁香花的倒影里磨刀,无声。
偶尔,云朵弯腰到水面,几个口渴的孩子在舀水。午睡的僧人刚刚醒来,鱼儿的尾巴老半天也没惊起什么。
寂静是经书里的苔痕。
此时,鱼儿明显是努力的,似乎对花的缠绕倦了,前前后后的潜泳,有时也在白云之上。
三两花瓣滑落,溅起潮湿的涟漪,与明亮的泡沫。
僧人一言不发,绕着围墙走了圈,像根鱼骨头般兀自消失了。
一点一滴,暮色渐渐泄漏在池塘里。
寺院的后门,没有罗汉金刚,莲花合十,藏经阁里反反复复压着一页页微言奥义。
此时,星光坐北朝南,草木埋头,乌鹊无声,一些蚂蚁进进出出。
空空而进,满载而出,蚂蚁是夜里的醒者,抬着一些残渣、一些头陀们的心思、一些菩萨们的闲情、一些星光般的小颗粒。
安静的门外。三两的石阶。溅起的萤火。
失眠人的雨,是呼吸中的鼓点,或急或缓,细细密密。击鼓的人在暗处,蒙着脸,回响都在远方!
远方呐,生旦净末丑,在呼吸中出没,在鼓点里变脸。
那些捶入大地的人,地也疼,也会弹出一个个包。
那些骑鹤远行的人,风也感知,也会在天空划几笔一生的隐喻。
而雨夜,抹去了一切事物的形与色,只剩下点点雨声在无尽暗夜里,在叹息处,在失眠中,我进退失据。终究要乘雨走回梦中,走回生命的另一侧。我下意识地躲闪着。可他们要来到这陌生的城市,将怎么走?那千言万语的路途,将如何跋涉?对于雨夜的本质,蒙面而行的雨声,我似乎在狐疑,它是形式的另一种失眠,还是我的一段招魂?或者,魂灵的黑色脚步,返折的回响,细细密密的,已在窗外……
心里总归有个孩子,他咚咚走着,昼夜不停,有一阵风,约摸的轮廓,在走廊中,在栅栏前,在牛皮纸上。他的眼神像只小羊,也在逆光中,在投影的摇曳里。
这些年来,皱纹与白发此起彼伏,阴雨天多走几步就心虚,骨骼里的痛风,落叶像梦中的耳光。依然遇见那孩子,他咚咚走着,有一阵风,把眼神吹得像手势,说该回家了。
白花花的雨,雾气蒸腾的路,走廊折了几个章回,栅栏的里外,或转身。
时候已是深秋。我穿过熟悉的日子,也有山,也有水,也无言。
如果山的称谓可以为水,水的名头可以为山。好比凤凰岭我唤为水,稻香湖我唤为山。此时此刻,我只是一个人、一声呓语、一句修辞,没必要告诉两个或更多的人,或者山,或者水。
那么,也就没有游人或闲人或山或水能与我和我的影子拥挤。
一个人的世界。
那么,眼前的色相是否了无意义,或者意义在色相面前不再有意义。仿若,我推开了两扇门,认出了山的前世乳名,认出了水的隔世真身。
云的战栗是因为山的摇晃,树的摆动是因为水的冷战。
我走向山,走向水,那么多的音容笑貌被埋葬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