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章德益
星座/曾丽霞图
书房内外
上海◎章德益
星座/曾丽霞图
当写作进入最愉悦状态。书房已不再具有原来书房的定义。
四壁透明。天花板透明。地板透明。房子透明。桌上的闹钟在嘀嘀答答辛勤下崽。旁边的镜子含一把小梳子在吹口琴,口琴里飘出无数芬芳的小蝴蝶。笔在冥想。笔尖上开满四时的花朵。一张桌子悄悄长出马蹄,变成一匹在地板上散步、饮水与吃草的黑色小马。直立的椅背化作梯子,笔直的梯子,静静升起,升起,爬出屋顶,升向星空……墨水瓶里开满莲花。鱼在莲花间游来游去。
而那个人的躯壳此刻正在屋顶与星空间盘旋着飞翔。而此刻的书房与星空正在梦幻中有机地融合成一体。而他的灵魂此刻正端坐在万物的影子里,等着,等着自己的躯壳飞倦了归来。像树根在等待树叶归来。像词典在等待字母归来。
有限的书房。无限的写作。
有限的宇宙。无限的文字。
孤独的诗人把自己的孤独种植成一束野罂粟,孤芳自赏。
孤独的诗人把自己的孤独饲喂成一头美丽宠物,顾影自怜。
孤独的诗人把孤独砌成一间躯壳大小、身体形状的小黑牢。他把他自己囚在小黑牢里。他是他自己的囚徒、自己的狱卒、自己的法官、自己的审判室、自己的判决书与自己的刽子手。
孤独的诗人记住孤独是一道方程式。他与他的灵魂各处于方程式之两端。他自己求证自己,自己计算自己,自己换算自己,自己验算自己。他不停地计算,无穷地计算,只为了求证自己是自己的错误答案,或者是他人莫须有的标准答案。
多少年后,他发现孤独其实是一片凄美的墓地。他是被他自己埋在墓里的古董。被身体埋在生活里,被生活埋在身体里。他只等待一个可能的盗墓者。
多少写作者都是盲人!他们的眼睛止于口袋。他们的视野止于鼻尖。他们的远眺止于墙缝。他们的仰望……呵,止于自己的床第与碗筷。
他们只以星星的遗址追忆眼睛。他们只以眼睛的泪水含苞花蕊。他们只以眼角边的鱼尾纹描绘流水与山川。他们只以遍体的落花描述故去的家园。
哦,盲人的眼睛钉满天上,模拟着赝品的星空。
哦,盲人的眼睛囚满纸笼,被驯养成玩具鸟、放大镜、儿童积木与萤火虫。
盲人的眼睛被白昼加工成黑夜的珠串与手镯,装饰着人世间多少眼病患者的脖子与手腕。
盲人的眼睛被印刷成最精美的盲文典籍,在黑的阅读里摸索光的符号与色彩的线索。
呵,那些挂满黑色宫殿、深宅大院、豪华酒家与烟花巷里的各色灯笼,据说都是盲人的眼睛!
人性与兽性对峙。兽性与人性并存!
兽性与人性互为鉴照,互为镜子,高悬在世俗的殿堂。
人性是兽性的前世,或者说兽性是人性的变种!
人性与兽性的复合体经历千万次人类的加工,化作了帝王陵墓的基座、巍巍巨厦的立柱、博物馆的大门、贞节牌坊的玉石、伊甸园的旖旎风光与历史典籍的第一页或最后一页。
呵呵,多少兽性借人性之名放纵!多少人性因兽性的威迫而屈从成面具!
呵呵,多少兽性以人性的名义发布文告,多少人性在兽性的跋扈下屈从成扈从!
人性,是兽性万花筒里旋转出的色彩、光谱、图案与七色迷宫。
人性,是兽性动物园与兽性御花园里散发出的隐秘花香。
人性,是最大的善与最小的恶之间一朵小小玫瑰。
呵呵,兽性,是最小的善与最大的恶之间的一丛带血的荆棘!
在世界的花园里,兽性是树根,人性是落花,它们相映成趣成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历史风景!
当躯壳从泥土下借来了形态,落花是我可能的借条。
当身体从扑面的风中借来了姿态与曲线,云朵是我可能的借条。
当双眼从黑夜里借来了火、光、燧石与蜡烛,太阳也许是我燃烧的借条。
当头脑从桎梏的墙缝里借来了幻想、翅膀与云,呵,门与窗也许是我的借条。
当一生从时间中借来了我所拥有的记忆与梦,生命是我失而复得的借条。
当死从我躯壳里借走,不,盗走了生,呵,诗歌,诗歌,是我唯一的借条!
这个囚禁在一本小小词典里的世界是奇特的。
人与人互为诠释,人与人互为注脚,人与神互为圈点,神与人互为眉批,人与鬼互为典故,鬼与人互我歧义!
我们拥挤着,排斥着,喧嚣着,亲昵着,隔绝着,拥抱着,分裂着,在词典的世界里,互为同义词,互为反义词,互为疑问句,互为感叹词,互为……一个时代的段落、内涵、错别字与病句!你的部首是我的偏旁。我的偏旁是你的部首。你的内涵是我的真谛。我的意义是你的主题。共同的词典构成我们共同的身体与骨骼。共同的词典结构成我们共同的思想与灵魂。字与字结盟成一条拥有共同纽带的词条,贯穿无数时代的七情六欲与历史的生老病死,成为一条权威的索引。小小的插科打诨是某个名叫“喷嚏”的词的恶作剧。小小的天翻地覆是词典里某只蠹鱼的暴乱。小小的盗版呵,却是大众最惯用的偷盗真理与记忆的伎俩。
我渴望从词典里越狱,却仅仅从这部词典翻墙进那部词典!从这个意义翻墙进那个意义!从雷同到雷同,从复制到复制,从赝品到赝品……如一个字误入无限的轮回。如一个词误入永远的迷宫!呵,一样的笔画桎梏着我们。一样的涵义制约着我们!一样的词典俯瞰着我们!词典是我们无法迕逆的历史宿命!
词典,是我们永远的童年与老年,是我们永远的摇篮与坟墓!
弯腰坐得太久,总感到脊椎已弯曲成一弯佝偻的弧度,深深地、深深地弯曲进我的血肉、我的骨髓、我的精神……成为我血肉里的一座弧形监狱、一座骨骼监狱!而我已沦为弧之囚徒!
站着,站姿永远是一支最孤独的圆规。无论两腿合并或者分开,在冥冥中,总有一粒圆心在窥伺我。总有一条半径在追捕我。总有一弯圆弧在包抄我。总有一群同心圆在跟踪我。总有一行圆周率在算计我……
走着。活动着。笑着。哭着。姿势是一支铅笔的姿势,铅笔芯的姿势。虽然也能涂改岁月,篡改生命,删节影子,在尘土里签名,甚至在狗吠声里写情书……但铅笔芯太脆,太容易折断。啪的一声,灵魂就断了。
生存赐我以姿势,姿势赐我以存在,存在赐我以灵魂,灵魂赐我以……恍惚的思想与空无。
我有姿势吗?没有!仿佛的姿势不是姿势。我只拥有影子的表达与苟且的生存!
我在纸上写这个字的时候,已诡异地感到它的一笔一画间有鬣毛飘拂,有阴风飘动,有呼吸浑浊,有兽脊拱涌。在写完这个字的一瞬间,我忙用手捂住它,但已来不及了,白纸內清晰地传来一声撼天的兽啸。
一瞬间,我的房子一片回声,四壁战栗。
白纸上已经隐隐长出一片荆棘、一片野树、一条河滩;甚至有石头、荒烟、泥路、狼藉的鸟尸、牛骸与铁青的山脊线从纸纹内隐隐拱出。
手掌下分明感到有一种被咬破、被撕裂甚至被吞噬的锥心之痛与绝望之痛。血,从指尖上滴落,染红了笔与纸。
我能不能松手?我不清楚。只感到手掌下捂死的这个字反复地在挣扎,在反抗,在喘息,在腾跃,在撕咬,在呼唤它的伴侣,在向宇宙求救。
只感到四周的房子、四周的空间正徐徐收紧,包围我,威迫我,如拥有这个字的字典,百科全书,动物大辞典或者无敌的经卷,只为这个字而摊开着,准备着,注释着与存在着。
终于支撑不住了。终于要松手了。终于要默认自己的命运了。想,就让自己被这个字吃了吧。
我松开了手,却无声,却风平浪静,却云淡天青。细看,呵,原来在纸上只写了个“我”字呵!
思想是那只安装在我头颅后侧的秘密水龙头。常被人随意拧开,嘀嘀嗒嗒就流出一些液体状的不知谁储存在里面的名词、动词、形容词、名句、佳句、感叹词或祈祷词。那人接完满满一桶后就再也不知去向。也不知那人去用它洗脚、洗内裤、冲厕所还是冲下水道?洪水泛滥时,这些思想就又从最深处的下水道里泛着泡沫涌动上来,回到地面。只是它们上面已粘满了干草、鱼骨、馊菜、皂沫、断桨、垃圾、手纸与卫生巾等种种秽物。当然,必有某个清洁工由一个不知何方神圣的匿名者派来,前来将它们收拾干净,取走、提炼、蒸馏、消毒,重新过滤、纯化、循环起来,再储备回我的头脑中。
因此,我思想的水平面就永远处于一种良性循环、源源不竭的可控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