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有一篇名为《山中避雨》的文章,写到自己秋日和两个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遇雨,暂避于村子里的一家小茶店。山中阻雨,丰子恺体验到“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境界,却无法把这种心情传达给两个正坐在店里苦闷抱怨的女孩。要是把这种“寂寥而深沉的趣味”付诸言辞,对两个女孩来说又过于“大人化”,且要表达的东西也变味了。
他向沏茶师傅借来胡琴,从容地拉起西洋小曲,两个女孩便欢喜地和着琴声歌唱,引得村里的青年们也过来看,甚至齐唱起来。众人竟就在这苦雨荒山里,用音乐绘出一幅温暖的画面。
离去时,村里的青年们还依依惜别。丰子恺不由感叹,“古语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乐教师没有实证过这句话,不料这天在这荒村中实证了。”
“乐以教和”可谓古老的智慧。《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乐者,天地之和也。”《庄子·天下》:“以乐为和。”古人常用“和”字来说音乐的美好。上古时期舜帝让音乐天才夔担任乐官,夔受命之时,“已称其乐之和美”(王安石《夔说》)。在古人的认识中,乐教承担陶冶风俗的使命,也意味着性情的完成与对和美世界的创造。
看来对和美的向往,在任何时代都是相通的。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和美仿佛成了“彼岸”和“别处”的特权。旅游景点、特色民宿、创意建筑动辄以“远离城市喧嚣”为卖点,“生活在别处”成为许多综艺节目的主题,“停下来”“看看这个世界”的口号满含对当下生活的厌倦。连知识和健身产品,也营销着人们身心的焦虑和匮乏,学者王可越近日就撰文探讨“买书不看,办卡不健身”的怪象:“我们通常在消费某种幻想,而不是内容和服务。”
有太多人为这种幻想买单,却鲜有人真的拉近了现实与幻想的鸿沟。
沉浸在对“别处”的幻想里,何尝不是逃避自己灵魂与身体的匮乏。这种匮乏,本质上是生命力量的匮乏。心灵鸡汤总是来得轻易,而提升自己,从来都是需要锱铢积累的事。那些总希冀远方能治愈自己,却又在每次旅行归来都打回原形的人,并非本就没有力量,只是被幻想喂食太久,力量渐渐涣散罢了。倘若由衷向往和美的世界,不妨把目光拉回“此处”,一点一滴持续用力地创造,这不是捷径,却是实实在在的坦途。
这届青年力量的活动,以“让世界更和美”为主题,就是要褒扬那些创造和美的力量。但我们褒扬的方式,不是给获奖者加上华丽的形容词,或者大书他们各自在科学、文化、商业、公益、艺术、体育、影视、娱乐等领域的成就。我们只是力求忠实地记录他们的行迹与心情,毕竟真正的生命力量就在“此处”,不在那一份份光鲜的成绩单里。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常说的人物报道“多用动词、少用形容词”的写作规范,绝不仅是出于新闻客观性的要求。
想起一位朋友说,他每到周末白天在家,只要站在阳台上,从对面楼一户人家的落地窗望进去,总会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分别在客厅两边的木椅上相对而坐。他们各自手捧一本书阅读,彼此并不交流。午后的时光流淌,中间的茶几上,放着两个水杯,别无他物。
一日黄昏,朋友在小区偶遇那两个年轻人提着刚买的菜回来,两人有说有笑,神情像是一对爱人。
这又是一幅温暖的、和美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