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沂蒙
这是一栋老楼,七层,没有电梯。门是木质的,也不隔音。
我家住在顶楼。邻户是刚搬来的三口之家,父母正年轻,孩子只有大人的腰高,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妈妈。
昏黄的灯光打在笔尖上,荡出点点光晕,映在泛黄的作业簿上,我的父亲还未归家。门外似乎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步,铿锵,顿挫,却是昂扬的笔调,拾级而上。
是父亲?我手中的笔,不禁顿了顿。
但,脚步声显然转向了对面的方向。
“啾——啾!啾——啾!”一声欢快的口哨清脆地响起,伴随着门内孩童跌跌撞撞奔跑的声音,笑声夹杂着钥匙转动开门的声音。我仿佛看见那孩童雀跃着扑到父亲怀中,两个人笑成一团。
手中的笔突然滑落。就在这一刻,久埋心中的一颗种子,“啪”的一声,破土而出。
似曾相识,别来无恙。
依稀记得,那时娇小的我,听那上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便像一个皮球,随着脚步声一点点胀起。近了!近了!脚步声走上来了!终于,“啾——啾!”一声,在门外响起。
那是父亲和我的暗号,只有我们自己能懂,只有父亲才能吹出那样婉转调皮的口哨,只有我才会在口哨声里旋转门把。
我一个飞跃,笑着跳着,冲到门边。
想来父亲每走一步路,每爬上一层楼,心里也是与我一样的期盼吧。还有一层就到家了,还有一阶就可以见到女儿了,最后所有的希冀化为一声清脆的口哨,兴奋地享受着门内惊喜的叫声和笑声。
曾经的父亲,曾经的我。
父亲曾执了我的手,为路边再普通不过的一花一草感叹不已。他不会教育我“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他会发现初春每朵初绽的花,每株新生的草。他教我连翘和迎春的区别,陪我攀爬栏杆推枝拨叶摘泛青的桃子,和我站在树下仰头等一树梨花绚烂。
我曾经爬上父亲的肩头,雄赳赳气昂昂睥睨一众稚友;我曾经每日睡前扳着父亲讲故事,看父亲的嘴唇一张一合,头一点一点,竟比我先入睡;我会让不懂音乐的他乖乖地把我学会的每首乐曲仔细听完;会让他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载我去摘野花,我在田地里撒欢地跑,一回头父亲在笑。
隐隐的夜色中,又有脚步声响起,一步步,虽铿锵,虽顿挫,却有些缓慢,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一步步,走在我的心上。
上楼,转弯儿,站立,传来一阵找寻钥匙的声音。
“啪嗒”一声,钥匙落地,空气凝滞,父亲想必是在弯腰捡拾。
我抹抹脸,眼泪在手上蒸发。急急走至门边,转动门把。
父亲在门外看着我,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笑容恍惚而不真实。
父亲老了。我曾经以为父亲会永远年轻,他从来不需要休息,有使不完的劲儿。他什么都会,没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他会给我改错题,会修电磁炉,会做饭,也会订版画。只要喊出一声爸,他就会出现,所有的问题也都迎刃而解。我无情地挥霍了父亲的年轻,不曾珍惜,直到时光化作白雾浸染上父亲的鬓角,才恍然大悟。
岁月带走了什么?带走了那一声声口哨,还有父亲的青春。
岁月带来了什么?带来了我的成长,还有我的感伤。
父亲已经不再吹响口哨,我也已经不再欢呼雀跃,笑着跑着去开那一扇門。
“爸,你有多久没有吹口哨了?”
父亲一愣,随即说:“你要是想听,我就吹呀。”接着,他微微噘起嘴唇,唇边的胡髭聚拢在一起:“啾——啾!啾——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