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佳
作者有话说:我有一个朋友,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汉子,她有一双我见过最好看的眼睛,却因为女汉子和微胖的外表,没能和喜欢的男生在一起。但她没有气馁,她不断地去相信,不害怕去爱,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像胖女孩金三顺一样,终有一处归属。这个故事,也送给所有正在等待爱情的女孩,不要不自信,勇敢一点,就很漂亮。
一年前,我怀着侥幸的心理挣扎了一个星期,那短短七天于我而言就像是漫长的七年。我所有的恐惧和纠结,都来自于我对沈忆辰的一丝贪婪。
我有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其中两个不需要我去死守,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第一个秘密,我是个话痨。
所有人对我是话痨这件事都已心照不宣,因为此时,我站在学校荷花池边喋喋不休了一个小时,原本饶有兴味地在一旁围观的人大多被我败了兴致,摇着头失望而归。
唯独赵小顾满脸绝望地看着我,泪眼婆娑。
赵小顾就是被别人围观的主角。
她的出现之所以会产生聚光灯效应,并非因为她才华过人或是姿色出众,而是作为一个引人注目的胖子。她在大二开学不久后收拾好行李,决定抱着自己那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怒沉荷花池。
作为她唯一的朋友,我只能陪她在围栏边耗着,并苦口婆心地劝她:“小顾,人生得意须尽欢,你这又是何必呢?”
“学校后门的烤串你都吃过了吗?新开的奶茶店第二杯半价你买过吗?你看过流星雨,穿过碎花长裙吗?”
听着我的絮絮叨叨,赵小顾胖嘟嘟的脸上渐次煞白,一旁的围观群众也忍俊不禁。
我顾不上赵小顾面如死灰,接着劝说:“都没试过吧?没试过你干吗非要去跳舞呢?跳不了舞又何必想不开呢?”
赵小顾这才哽咽着说出今天的第一句话,她高深莫测地对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其实我明白,赵小顾根本没打算真的跳湖,她之所以要惊天动地地折腾一次,是为了公开表示自己的抗议。
赵小顾是个深爱跳舞的胖子,大一入学时,她就申请过加入院里的舞蹈协会。
结果显而易见,没有一个舞蹈协会愿意接受一个体重超标的女生,尽管赵小顾的长相并不比协会里的瘦姑娘逊色。
为了加入舞蹈协会,赵小顾咬着牙运用各种非人的手段减肥一年,一年过去,她的确瘦了很多,可她仍是个不被舞蹈协会接纳的胖子。
于是,愤恨不平的赵小顾在第二次被舞蹈协会拒绝之后,收好行李,上演了“赵小顾怒沉行李箱”这一幕。
阻碍赵小顾跳湖的除了我以外,真正发挥作用的是湖岸的围栏。围栏虽然不是很高,但以赵小顾的体型,根本翻不过去。
直至傍晚时分,金乌西坠,荷花池边的人都索然无味地散了场,我身旁才倏尔多出一道清癯而修长的身影。
这个高个子一如既往地戴着他那顶宽帽檐的草帽,与他身上的格子衫和牛仔裤搭配起来,让我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不伦不类”这四个字。
因为他的到来,前来围观的都变成了女生。他往我身边一站,清朗的嗓音从喉间响起:“小顾别闹,快过来。”
话落,一旁的女生们满脸陶醉,我则平静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赵小顾才不会像其他女生那么没出息!
谁知赵小顾令我大失所望,她在他的糖衣炮弹下以光速妥协,把行李箱往肩上一扛,屁颠屁颠地向我们走了过来。
我实在难以置信!作为赵小顾最好的朋友,我整整一下午的软磨硬泡居然敌不过别人的一句话!
这时,那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就对了,赵小顾,连赵小胖都这么自信,你有什么理由灰心丧气呢?”
说着,他炫耀似的对我眯起眼睛。
赵小顾深以为然地点头,我则扬起双下巴对他反唇相讥:“沈忆辰,大家半斤八两,何苦相互为难?”
我叫赵小盼,赵小胖是沈忆辰对我的昵称。我的第二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是,我是个比赵小顾还壮的胖子。
因为我和赵小顾同姓,而且两个人都是胖子,因此所有人都以为我和赵小顾是亲姐妹。
尽管我们解释过很多次,但大家仍然默认即便我们不是名义上的亲姐妹,那也是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被误会的时间长了,我和赵小顾都选择了自我放弃。毕竟在这个看脸的时代,我和她是彼此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了。
沈忆辰是个意外。
S大尽人皆知,中文系有个总是戴草帽,又酷爱摄影的英俊小生,这个人就是沈忆辰。
在每个人眼里,我是个又高又壮的胖子;在很多人眼里,沈忆辰是个颜值爆表,又会撩妹的小白脸。
沈忆辰被误会成小白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原因是他肤如凝脂,秀气的外表惊为天人。这并非他天生丽质,而是他从不晒太阳。
沈忆辰是S大唯一一个在晴天独自撑伞的男生,此外,他还总是涂抹一层厚厚的防晒霜。
当他和别人约拍,手拿单反相机时,便会戴一顶宽帽沿的草帽。
原本我这个胖子和沈忆辰八竿子打不着,不过缘分总是阴差阳错。
那个烈日炎炎的系运会上,我作为体育部干事,不得不拖着自己臃肿的身体在运动场上来回穿梭,我的工作是说服不愿意参加拔河的男生积极参与项目。
中文系男生数量稀少,所以当我死乞白赖地请求那两个坐在帐篷下乘凉的男生参加拔河比赛时,他们很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不去!”其中一个男生态度坚决地回绝我。
紧接着,另一个男生发出一句我习以为常的讥诮:“死胖子!”
我寡廉鲜耻地笑着,正准备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继续说服他们,一只修长的手突然拍在我的肩上。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沈忆辰,他顶着干干净净的寸头,漆黑的眼睛里折射出明露般的光辉。目及他白得令人發指的脸,我不禁嘴唇微张。
他在我花痴的眼波里勾唇一笑,那笑容自在大方,丝毫没有别人打量我时所流露的匪夷所思和歧视。
“拔河的人不够吗?”沈忆辰的微笑宛如缅栀子般纯粹。
我神游半晌,打消了居然有帅哥主动跟我搭讪的念头后,用力点头:“对啊对啊,就差一个了!生命在于运动,你要不要参加啊?”
他轻挑眉梢,指了指放在一旁的单反相机:“没问题,你帮我看一下单反,我去去就来!”
他转身时留下的飘逸背影,让我这颗沉寂多年的心在堆满脂肪的胸腔里跳得几乎爆炸。
那个瞬间,我开始默默为自己是个胖子而感到忧伤。
当天骄阳胜火,沈忆辰轻装上阵,没有戴上他平时武装自己的任何装备。这样恣意妄为的结果是,比赛结束之后我愣是没认出他。
比赛结束时,我在帐篷下发挥了胖子的优势,疾恶如仇地把刚才那两个游手好闲的男生撞倒在地。
那两人悻悻离开,我再次被人拍了拍肩膀,转头时一张黑得骇人的脸撞入眼帘,我吓得大叫一声:“你是何方妖孽?”
沈忆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像看白痴一样斜了我一眼:“我是沈忆辰,不是妖孽……”
后来我才知道,沈忆辰从小就对阳光敏感,但凡在烈日下暴晒十分钟,他的皮肤就会变黑再脱皮,所以他才随身携带防晒霜和遮阳伞。
为了报答沈忆辰的挺身而出,我替他打了一个月的伞,我们也由此逐渐熟络起来。
沈忆辰是个优秀的摄影师,和他约拍的大多是模特身材的美女。可他却偏偏喜欢纠缠我这个重量级嘉宾,顺便和赵小顾也成了好朋友。
发生了“赵小顾怒沉行李箱未遂”事件后,沈忆辰擅自做主要为我和赵小顾做些事,来向所有歧视胖子的人证明胖子也很美。
他敢如此大言不惭,都是仰仗着他手里那台单反相机。
沈忆辰主动提出要为我和赵小顾拍写真,还仗义地对着我拍胸脯:“从此以后我只拍你们俩,直到大家都认可你们为止!”
我自暴自弃地叹息:“那你这輩子都拍不了别人了。”
赵小顾却激动得热泪盈眶:“沈忆辰,你真好!”
沈忆辰羞赧地抓了抓头发,明明是回答的赵小顾,却浓墨重彩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趁着事情还没有一锤定音,我不领情地拔腿要跑,却被沈忆辰拉住马尾辫给抓了回去:“赵小胖,你为什么临阵脱逃?”
“你照片拍得再好,胖子还是胖子!”我龇牙咧嘴地说。
那一刻,沈忆辰黑亮的瞳仁里泛起一道白光,我分明看见他叹了一口气,可是下一刻,他就粗鲁地把我按在拍摄场地。
“假装忧郁地看着前方!”拍摄时,他的态度格外严肃。
灼灼日光下,沈忆辰头戴草帽,穿着灰白相间的长袖格子衫,手上还戴了一对白色手套。
望着他额角滑落的汗珠,我本想问他何苦如此艰辛?可目及他无比专注的模样,我又把涌到嘴边的话给咽进了肚子里。
沈忆辰忙碌了一整个下午,又熬了一个通宵处理好照片。他把照片上传到空间,大家纷纷对他的拍照技术赞不绝口。
也有少数人象征性地对照片里的两个胖女孩发表了几句称赞。
我和赵小顾沾沾自喜没多久,就在从食堂回宿舍的路上破灭了所有幻想:我和她发现,有人在背后议论我们。
身后的话语尖酸刻薄:“这就是沈忆辰拍的那两个胖妹啊!想不到沈忆辰居然为了这样两个人不再拍其他人了。”
另一个人附和道:“有人给沈忆辰留言说她们俩其实还挺漂亮的,我看大家只是给沈忆辰一点面子罢了,你说沈忆辰会不会喜欢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啊……”
“怎么可能?沈忆辰是瞎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这里,赵小顾凶神恶煞地转过头,对那两个女生怒吼:“你们给我闭嘴!”
我向来没有赵小顾的勇气,就连这种倍受耻辱的时刻,我也只能好脾气地拉着赵小顾说:“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作为一个人群之中最显眼的胖子,我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在背后对我指手画脚?我只能把心酸和美食一起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在别人面前假装完全消化了而已。
就连最初我对沈忆辰抱有过的一丝幻想,也因为我是个无可救药的胖子,而变成了我心里永恒的秘密。
羞愤交加的我约了沈忆辰出来。
我站在正午的阳光下,沈忆辰把我拉到他的格子伞下,不满地指责我:“出门不知道带把伞吗?晒黑不说,你就不怕中暑啊?”
我沮丧地低下头,用细如蚊蚋的声音请求他:“沈忆辰,你把我和赵小顾的写真删了吧!”
在沈忆辰惶惑之间,我继续客套地对他说:“你的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可是我和赵小顾是胖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沈忆辰,你就不要再管我们的闲事了。”
静默片刻,我的头顶响起沈忆辰柳絮般轻柔的声音:“赵小胖,你不也管了我的闲事吗?”
我抬起头,视线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眉眼间化不开的温柔上。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去年系运会,你撞倒了两个一米八的男生,不是因为我吗?”
我始料未及沈忆辰居然对当时的真相一清二楚,那天我撞倒两个男生,并不是因为他们不肯参加拔河。
而是当我守在沈忆辰的单反旁边时,他们居然在背后对沈忆辰冷嘲热讽:“这就是那个小白脸吧?看他这副模样,还想逞英雄!”
一向忍气吞声的我终于英勇了一次,我把他们一一撞倒后,正义凛然地扬起下巴:“你们两个老油条有什么资格说他是小白脸?我告诉你们,不要以貌取人!”
可想而知,之后沈忆辰对我格外关照,正是因为当天拔河结束后,他完完整整地听到了我和那两个男生的对话。
最后,沈忆辰还是向我妥协了,删掉了那一组写真。不过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方法来折磨我和赵小顾。
几天后,他来田径场找我时,我正在部门男生的围观下,把一套桌椅搬回教室。
沈忆辰不由分说地抢过我手上的桌椅,重重地扔到体育部男生面前,板着脸问:“你们部长在哪儿?我要问问他体育部是不是只招欺负老实人的干事!”
闻言,我那几个部门小伙伴立刻灰溜溜地搬着桌椅落荒而逃。
沈忆辰回头看我时,面上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的神色:“赵小胖,你不是话痨吗?他们欺负你,你怎么不吭声?”
我把两只手紧紧捏在一起,漫不经心地回答:“我觉得没什么啊!”
沈忆辰无可奈何地叹气:“你真是个傻瓜!”
其实我不傻,只是像我这种一无是处的胖子,除了发挥力量优势在部门做点苦力外,也没有别的作用了。
看我失落地低下头,沈忆辰把自己的草帽取下来,戴在我的头上。他撑开从背包里拿出来的伞,忽然叫我的名字:“赵小盼!”
我抬起眼睛,挪了挪挡住我视线的帽檐,才看见沈忆辰对着我缓缓展开笑颜:“我替你和赵小顾争取了一次伴舞的机会,从今天开始,你和趙小顾可以跟着舞蹈协会练舞了。”
他微弯的眼睛灿若星辰,我在他净如璞玉的笑容里看见了枯藤老树抽出新芽,那是唯有沈忆辰才能带给我的希望。
戴上沈忆辰的草帽,我仿佛被赋予了力量。
很快我发现,练舞的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跟着协会排练了一个星期,我已经有些吃不消,赵小顾倒是乐此不疲,每天在学姐严厉的骂声中挥洒汗水。
沈忆辰偶尔会来看我和赵小顾排练,那天他来到舞蹈室,学姐正对着我和赵小顾频频摇头:“你们这样……到底为什么坚持要跳舞呢?”
我无话可说,赵小顾张了张嘴,却被沈忆辰抢在了前面:“学姐,如果赵小顾和赵小盼不认真练舞,你一定要严厉地批评她们啊!”
被沈忆辰这么一说,原本想劝我和赵小顾放弃跳舞的学姐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便接着教我们动作。
排练结束后,沈忆辰在教室外等我,他向我抛来一瓶矿泉水,我却因为手酸,连接住那瓶水的力气都没有。
矿泉水瓶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沈忆辰弯腰帮我捡起瓶子,拧开瓶盖再递过来给我。
我没有喝水,而是没出息地吸了吸鼻子,低下头说:“沈忆辰,我不想跳舞了。”
每天面对学姐充满质疑的眼神,我真的开始怀疑人生了。
我知道,自己远没有赵小顾对舞蹈的执着和热衷,我更怕自己庞大的身躯出现在舞台上,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沈忆辰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只是静静地走到草坪边,指着一地的格桑花说:“你看,格桑花开了。”
“好漂亮啊!”我的注意力被一地姹紫嫣红的格桑花吸引过去,不过很快我又回过神来,“这和我不想跳舞有什么关系?”
“或许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这片格桑花,但夏花从容绽放,从容凋落,不怕没人发现它的美。”他说完,目光徐徐定格在我脸上。
我恬不知耻地问他:“你的意思是,我也很美咯?”
即便我只是半开玩笑地问出这句话,但沈忆辰还是面无表情地拒绝回答我这种无聊又白痴的问题。
捕捉到沈忆辰略显无语的目光时,我仿佛听见一颗石子落入水中,荡起空廖的回声。我所有的失望,都被掩在了理所应当的涟漪之下。
迎新晚会上,沈忆辰作为播音主持专业的才子,被邀请担任这场晚会的主持人之一。
当晚的节目和以往一样冗长乏味,而我和赵小顾两个重量级女生表演的伴舞,无疑是最具话题性的节目。
表演结束后,赵小顾激动得跑了好几趟卫生间。我独自坐在台下,听见沈忆辰的结束语款款响起。
“我认识一个女孩,她很喜欢跳舞。小时候,她和一个同学寻找空地偷偷排练,路过一片即将拆迁的危楼。楼房突然坍塌,她推开了身边的朋友,自己却受了重伤。因为药物治疗,她变成了胖子。”
说到这里,在座观众的目光如汽车远光灯一样照在我身上,一时间将我的脸映得惨白。
我听过最动人的话,是沈忆辰说的:“善意留下的重量是世上最美的经历,不应该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那个女孩曾问过我她漂不漂亮,我在这里告诉她,她很漂亮。”
可是就连沈忆辰自己都不知道,其实我并不是他所说的这个女孩。
晚会结束后,赵小顾顶着还未卸掉的大浓妆对着我挤眉弄眼:“赵小盼,你和沈忆辰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失魂落魄地摇头:“你想太多了,我还没准备好喜欢一个人呢!”
说完之后,我才发现自己不打自招了。而我没有发现的是,身后快要追上我的沈忆辰,在我话落的那一刻停下了脚步。
沈忆辰猝不及防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迎新晚会之后,我苦思冥想了一个星期,终于决定鼓起勇气向沈忆辰道出我心底的第三个秘密,可沈忆辰已经离开了学校。
据说他是请假去一个小镇做义工了,总之那个在晚会上告诉别人,在他心中我很漂亮的少年,一声不吭地迈出了我的世界。
赵小顾得知这个消息后,语气里是难掩的遗憾:“我曾经还以为沈忆辰喜欢你呢,没想到他居然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了。”
我佯装轻描淡写地挑了挑眉,无言以对,情何以堪。
这样五彩斑斓的梦,我也不止一次在深夜里相会过。可是绮梦醒来,我仍然是个外表粗壮,内心敏感脆弱的胖子,像沈忆辰这样优秀的少年,又怎么可能为我驻足呢?
沈忆辰离开后,我史无前例地没有化悲愤为食量,而是在泪水浸湿枕头的深夜里想了很久,起床后抚平心里的伤痕,重新生活。
正如那句话所说,去爱吧,就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那样。
后来的日子里,我把生活的主要活动地点从食堂转移到了田径场,每天和赵小顾坚持慢跑,从十分钟到一小时。
每当我意志消沉时,都会想起曾经出现在我生命里的草帽男孩。面对别人以貌取人的诋毁,他从来一声不吭,而是用实际行动来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是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而我呢?那些年的我甚至不敢承认自己的自卑,我畏惧面对自己肥胖的外表,干脆装傻充愣无视自己。
所有人都对我过目不忘,而我却选择自我遗忘,忘记自己的不堪,忘记自己也会因为别人的嘲笑而心生委屈。
夜幕四合,田径场上所有的明灯蓦然亮起,我在璀璨的灯光下眺望远方。沈忆辰,我也在努力变成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大三那年,两个曾经表演伴舞的胖女生不再胖,戴草帽的摄影师已经离开了整整一年。
我生平第一次被人告白,是个大一的学弟。我被簇拥在一地的蜡烛中间,在烛光里恍惚看见了一顶草帽。
那不是我的幻觉。在烛光里,踏着月色缓缓向我靠近的正是戴草帽的沈忆辰。时隔一年,他的笑容仍然风光月霁。
而我的世界却在艳阳高照和阴风怒号之间来回切换,望着那双清冽的眸子,一年以来我掩埋于唇齿间的真心的、痴心的话,都在這一刻化作无尽的沉默。
“赵小胖,谁允许你减肥的?我都快认不出你了!”沈忆辰一边说,一边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
他指尖的微凉,是我一直以来可望不可及的温柔,然而我深知水月镜花终究只是一场空,所以我错开目光,拔足飞奔。
追了我五栋楼之后,沈忆辰上气不接下气地拉住我的马尾辫:“赵小胖,你的体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灯火阑珊的教学楼下,我用力推开这个不辞而别的王八蛋,所有的委屈在那一瞬间化作泪水喷薄而出。
沈忆辰眼疾手快地拿出纸巾为我拭去泪水,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刀刻斧削般的轮廓,他的眸中漾出一抹温软。
良久,他愧疚地开口:“赵小胖,我不是故意不告而别的……”
我很记仇,于是留给他一个孤傲的背影,佯装潇洒地离开。
谁知身后却传来他平稳的嗓音:“赵小胖,去年迎新晚会结束后,你说你还没准备好喜欢一个人,我知道这是因为你父亲。”
“我找到了你父亲,他在偏远山区支教,他并没有因为你母亲生病过世而抛弃家庭,抛弃你。”
该来的还是来了。
在沈忆辰的话语中,我的双腿像是被灌了铅,重得迈不开步子。
沈忆辰的声音依旧徘徊在教学楼下,他说:“赵小胖,大一的系运会上,我坐在帐篷下乘凉,无意中拿起你的笔记本扇风时,看见了你写在本子上的日记。”
“你说自己从小就喜欢跳舞,为了救人而受了重伤,不得不接受药物治疗,所以才变成了一个胖子。”
说到这里,沈忆辰的话语像是被午后的阳光晾晒过,暖意融融:“所以当时我不加思索地顶替别人参加了拔河,因为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女孩。”
我脊背一僵,他却接着说:“我还看见你在日记里写,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重病过世,你的父亲却在你母亲病逝后抛弃了家庭,所以你不相信爱情,不肯轻易喜欢一个人。”
“我记下了你父亲的名字,一年前找到了他。我没有向他提起你,只是问他为什么要来支教。
“他告诉我,他在用这种方式来延续他早早病逝的妻子的生命,他说自己还有一个女儿,他离开家时女儿还很小,这些年来为了支教,他几乎没和家里联系过,也不知道女儿会不会理解他……”
沈忆辰所说的这一切,就是我的第三个秘密了。
我的第三个秘密是,沈忆辰心目中这个善良的女孩不是我,而是赵小顾。
大一的系运会上,我忘了带笔记本出门,赵小顾慷慨地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给我记录各个班级的成绩。
粗枝大叶的她就这样把日记本当做笔记本随意借给了我,而沈忆辰在笔记本里所看见的善意或是酸楚,都并非是我一笔一画记下来的。
那个勇敢而善良的女孩一直是赵小顾,正因她有足以打动别人的故事,所以她从不忌惮路人的嘲笑,所以她有追逐舞蹈的勇气。
但我不是她,我只是个出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从来得不到长辈们的关注,只有零食与我相伴的女孩。
我不敢奢望长辈们像对待哥哥一样对我刮目相看,唯有把委屈和渴望付诸食物,渐渐地,我变成了一个胖子。
此刻,我在路灯下缓缓转过身,如实告诉沈忆辰:“我不是你说的这个女孩,那本笔记本是赵小顾的。”
我没有可以震撼别人的故事,但我绝不能胆怯自私到把赵小顾的付出偷偷地归功到自己身上。
一年前,我怀着侥幸的心理挣扎了一个星期,那短短七天于我而言就像是漫长的七年。我所有的恐惧和纠结,都来自于我对沈忆辰的一丝贪婪。
可是我终究清醒过来,终于可以理智地面对自己。
我问沈忆辰:“大一的系运会上,如果你没有误打误撞地看见赵小顾的日记,你还会为我挺身而出吗?”
星空之下,不知沈忆辰是何反应,我却仍然没有勇气听他亲口说出伤人的事实,所以我替他回答:“有几个人会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为一个胖子解围?”
沈忆辰,我和你之间的缘分,都不过是赵小顾的善良搭错的桥。如果没有赵小顾,说不定我们至今仍是两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归根结底,你是我永远不及的梦。
我把沈忆辰带回来的消息原样告诉了赵小顾,赵小顾却对此了然于胸:“我爸已经写信告诉我了。”
说完之后,她又有些好奇地问我:“咦,赵小盼,你怎么会知道我爸爸在山区支教?”
我把沈忆辰的误会如实道出。话毕,我不敢看赵小顾的眼睛,只是怯怯地问她:“小顾,你怪我吗?”
缄默一秒后,赵小顾大大咧咧地笑出声来:“你有什么错?不过沈忆辰真是个傻瓜,居然会因为一本日记而亲自跑去山区。”
可不是吗?从山区回来后,沈忆辰总是灰头土脸的。为了别人的故事而不顾自己皮肤敏感的他,真是个傻瓜!
但我也只能偷偷骂他是个傻瓜。
不久之后,赵小顾向学校申请到偏远山区支教,得到了批准。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向我敞开心扉:“小时候,我和外婆住在一起,老人不理解我爸爸去支教,所以告诉我我爸爸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因为妈妈生病了,他就抛弃了家庭。”
“我出事那次,爸爸也没有出现过,我以为自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所以发胖之后才没有决心减肥。
“如果不是沈忆辰让爸爸试着写信告诉我真相,我可能现在都不知道,爸爸是在一个连信号都没有的落后山区支教。”
末了,她浅浅地微笑:“小盼,沈忆辰真的是个很好的男孩。”
四月底的风温柔缠绵,拂过赵小顾披肩的发,我在斑驳的月光中低下头,沉默不语。
第二天,我目送赵小顾坐上车疾驰而去,转身回宿舍时,看见了同样来为赵小顾送行的沈忆辰。
沈忆辰依旧带着他的宽帽檐草帽,我和他短短相视,在他欲言又止的神情里落荒而逃。
沈忆辰,原谅我始终没有勇气在你面前承认我的平凡,承认我是个没有故事的,女胖子。
所以我决定离开S大,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重新开始我的故事。
一个月后,我作为交换生,独自拉着行李箱奔赴海外一所高校。那里种满了和S大一样的香樟树,也和S大一样常有桂花飘香。
但没有人知道我曾经是个胖子,也没有一个戴草帽的摄影师。
新室友是个前后鼻音不分的姑娘,每次都把我的名字叫成赵小胖。
每当她叫错我的名字,我的心总会漏跳一拍。
我想,曾经唯一一個叫我赵小胖的人,终归如同默默凋零于碧草间的格桑花,败落在我遥不可及的好梦里。
梦不会再回头了。
初冬的傍晚,我在前往田径场的路上听见身后响起一阵快门声,这声音亦步亦趋地跟了我许久。
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我变瘦以后也变好看了,却不至于像明星一样被人偷拍吧?
我猛然扭头,正好一头撞上紧随我身后的单反相机。我揉着额头向上看,那顶熟悉的草帽赫然盈满我的双眸。
那一刻,冬季的淡淡梅香汇入凛凛风中,我的全部思绪戛然而止。
我与沈忆辰沉默地对视良久,明明受伤的人是我,他的眼里却溢满委屈。他说:“赵小胖,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自己冤枉。”
“就算日记本不是你的,但撞倒了两个男生,还警告他们不要以貌取人的女汉子总是你吧?
“我喜欢这个胖嘟嘟的女汉子也不行吗?”
在他诚恳的目光里,我这个没有故事的胖子终于释怀了。
我傻笑着收回揉额头的手,含着眼眶里的热气推了沈忆辰一把:“大晚上的你戴什么草帽啊?”
他勾起嘴角,笑容宛如被泉水冲刷过那样纯粹干净:“赵小胖,我怕不戴草帽,你会认不出我。”
沈忆辰,我怎么会忘记?是你宛如从容绽放的格桑花,开在我的一片荒园里。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