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燕慧
麦子告诉你
范燕慧
一
有一天我忽然明白,麦子对我们的祖先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记忆是遥远的。如果我们愿意跟着它,去翻开浩繁的卷牍,循着人类发展的轨迹眺望历史的深处,我们就会发现,早在穴居时代,野生小麦就已经出现在了原始人的食谱里。一不小心,就是一万年。一万年前,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还在地球的某些河边台地上生发孕育,而小麦的身影,已经伴随着人类征服自然的脚步,走过了最初的艰难岁月。
一株植物适应自然的能力,往往超出我们的想象。从北极圈附近到赤道周围,从湿润的盆地到寒凉的高原,在北纬67°到南纬45°广袤无垠的疆域内,但凡有泥土的地方,几乎都能发现小麦曾经抵达的印迹。它们在不同时期的进化历程和物质形态,不断被考古发现。埃及金字塔的砖缝、新石器时代的遗址;殷墟的甲骨文和风雅的《诗经》……如果把这些零星的存在连成一条线索,我们不难发现:一粒麦子与人类历史某些神秘而宏大的主题,有着密切的关联。
当一粒麦子落进土地,它或许并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考,自己将会遭遇什么样的未来。周遭的这片土地,是肥沃还是贫瘠;播种它的农人,是勤劳还是懒惰;这一年是风调雨顺还是旱涝不均……一切的一切,既无法预知,也不能左右。在漫长的黑暗和沉寂里,麦子最初的生命状态,是懵懂无谓,是波澜不惊。如果由此不醒,它也不会抱怨。宇宙之大,时间之长,有多少宏大无边的事物,都如光如尘,每时每刻都在迅速产生,又在瞬间消失无踪。微末如一粒麦子,岂敢有贪天之光的妄想?假如有幸醒来,那么所有的光景,从破土萌芽、出苗拔节、抽穗扬花,直到结籽收获,也只不过是一冬一春。一冬一春,连四季都未曾跨越,麦子就走完了它的一生,除去历经的时节更替,最后仿佛什么也没有被改变,麦子依然还是麦子,只是由一粒,变成了许多。
千年万年就这样过去了。当某一天,一粒麦子经过几世轮回,偶然落到了江南的原野上,落地的那一刻它就有一种感应,就像人逢知己,它恍然明白,曾经跋涉千山万水,都是为这一刻的相遇所做的铺垫和准备。
没有谁比一粒好种子更懂得一片肥沃土地的好处。麦子深深感觉到,这里的地气,确实有着不同于一般的丰沛和灵气。任何落在这片土地上的生命,都是幸运的,他们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元气淋漓,并在时间的长河里留下别样的印记。
是的,地理意义上的江南,被历代文人骚客赋予了太过丰富的文化意象。而江南的繁丽文明,从来就不是一个单薄的存在,自六朝以来,任何一个朝代的经济版图,都无法忽略江南的地位,肥沃的太湖平原,向来都是中国皇室和军队用粮的主要来源。粮食,毕竟是活命的东西。江南的每一寸土地,土地上长出的每一粒粮食,都和生命息息相关,也和帝国大厦的前途命运,息息相关。
历朝的帝王都惦记着,江南是他的粮仓。
然后熙熙攘攘的朝代更迭,闹剧一样,于寻常百姓终是遥远。当六朝金粉和烟柳繁华被历史的烟云荡涤殆尽,最终落入寻常人家的,还是衣食,是柴米;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一粥一饭细水长流的生活。
还是麦子。
二
如果说江南农民的勤劳,是被土地逼出来的;那么江南土地的独特,则是被周遭的环境给逼出来的。
渎,湖边的村庄,说的是太湖西岸。渎边的夜间水汽漫漶,悄无声息地润湿晒了一天的土地,形成独特的“夜潮地”。这对于健康而饱满的种子来说,不但是一种天赐的福气,也是一种舍命的成全。人们只要肯出力气,三餐饱饭,是不会落空的。对于农民而言,宿命一般的诱惑,是地,是祖祖辈辈耕种的地。我家老祖宗说过,亏负好地,是大罪过。
祖辈们的这股劲,注定是跟地较上了。平地破土,开沟积肥,跟绣花似的。土地私有也好,归集体也罢,只要地里能长出粮食,能养家活口,这就足够了。至于过好日子,就暂时不去想了。富裕,本来是个充满底气的词汇,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它压根儿就是个危险的信号。
可是,日子总得要过下去的,天上也掉不下馅饼来。一天十分工八分工,也只是会计在本子上记的数字,一分工值多少钱,年底有多少分红,最终都得看地里的收成。于是,生产队长的哨子一吹,长辈们即便饿着肚子,该下田的时候也得下田。一般情况下,农民都是本分而顺从的,而这本分和顺从,既有认命的成分,也与骨子里对土地的敬畏有关。
一年两季。种麦的时候,天已凉了。饱满的麦粒,均匀地抛撒在松软的土地上。在深秋的暖阳里,麦子有些恍惚:与泥土在一起,麦子是有安全感的;泥土深处,涌动着看不见的力量。有经验的麦子还知道,过不了多久,在严寒来临之前,会有一层被破得很细的河泥,均匀地覆上来,像被子一样。这是祖辈们花了死力气,从河底罱起淤泥,晒干破匀后,馈赠给土地的肥料。江南农民真是太懂得伺候土地了。这个时候,麦子感受到了一种被重视的幸福。对于这一点,麦子是心存感激的,它们在被子底下安然而睡,听风听雨,偶尔也听一听农民说话的声音,在绵绵吹过的熏风里,它们甚至是有交流的。
春天说来就来了。最初的几场春雨,把麦子唤醒了。麦子睁开眉眼,重见了天光。它们探头探脑,挤挤挨挨。没几日,田里就绿了。除草、施肥,清沟理渠,农民把每一项农活都干得风生水起。麦子是懂得感恩的,于是拼命地拔节、抽穗、灌浆。
丰收在望的季节,天气已经热了。经过好几天的忙碌,麦子很快被晒干扬净,堆放在队里的晒谷场上。暗红色的麦粒色泽均匀、浆汁饱满,散发着新鲜谷物的香气。这一次,麦子们很满意,它们仿佛闻到了新面的香味。用自己的生命去成全另一些生命,麦子是愿意的。自然界里所有的能量,都在不断地轮回和交换。
喜悦大约是可以传染的。记忆里的麦场上,来来往往拍照的人群,大队高音喇叭里振奋人心的口号,热闹喧哗。麦子此时成了真正的主角。在报纸上见得着孩子坐在麦堆上笑得合不拢嘴的照片。麦子很快被分成了三份。最有活力的一部分,留做了种子,进了队里的仓库;品相最好最饱满的绝大部分,交了公粮;余下的那些,才按工分劳力,分给农民,成为他们的口粮。
三
经过学习贯彻中央(82)1号文件,全县各地按照文件精神,做了大量的总结完善工作,农业生产责任制形式基本上得到了巩固和稳定。全县8416个生产队,实行几统一下包干到户的有4228个队,占50.2%;实行统一经营联产到劳的有3638个队,占43.2%;实行三业分开专业承包联产计酬的有400个队,占4.8%;实行分组作业联产计酬的有15个队,占0.2%……
这是一份1982年太湖西岸有关农业生产责任制情况的总结。如果有耐心通读全文,我们会从这些变脆发黄的稿纸里,读出长辈们当时那份隐约的焦虑。当一项涉及几亿农民的新政,终于以一纸文件的形式发布下来时,长辈们的心头仿佛有无数片羽毛轻轻拂过。
极端贫穷的生活,是农民做梦都想改变的。当“耕者有其田”真正变成了现实,农民蛰伏已久的活力,被充分激发出来。加上遇到了风调雨顺的好年份,1982年,我家乡夏粮喜获丰收。全县夏粮总产值达2亿9050万斤,比1981年增长了1亿2453万斤,增长72.4%。
只要人不亏欠土地,土地就从来不会让人失望。在丰收的日子里,机器脱粒的隆隆声和空气里飞扬的麦芒,似乎都在宣示某种久违的热闹。这是属于乡村的热闹。这份热闹,既是土地对农民的无私馈赠,也是农民对自己的犒劳。
五月的天气火热,大人们在麦场上挥汗如雨;我们放学归来,割猪草喂鸡鸭,烧好晚饭,等待着晚归的双亲。家家户户闻着麦香睡去,又闻着麦香醒来。顿顿都是新麦做成的面条。在长辈们的眼里,每一颗麦子都是金子。他们可能会在半夜醒来,咀嚼着麦子的余香。
新麦真的好香啊。陶瓷的储粮坛罐里,终于装满了瓷白的面粉。用一瓣透着贝光的蛤蜊壳,舀出满满的两勺,然后加水轻揉,直到揉出劲道;吃饭的桌子成了临时擀面台;长凳反过来做了砧板,擀成的面片被切成或宽或细的面条……整个夏天,飘荡在村庄上空的都是面的清香。那些加了雪菜的、放了豆瓣的、撒了葱花的被装在硕大的青花海碗里的面条面疙瘩们,被大人小孩哧溜哧溜地吸进去。
偶尔也会吃上一次馄饨。在太湖西岸我家乡的村子里,关于吃馄饨的记忆,大概都少不了送馄饨这个章节。第一锅馄饨终于熟了,孩子们馋得直流口水,可几乎所有的母亲,都会让孩子忍着,先端给家里的长辈,然后一碗一碗地送给左邻右舍们。那个时候,只要有一家吃馄饨,就相当于小半个村庄的人打了一次牙祭。这样的习俗从何年开始,又在何年消失,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只知道,日子在这样的迎来送往之间,又多了一份滋味。
四
许多变化都是在不经意之间发生的——譬如说,被贫穷喂养过的人们,一旦有了机会,渴望改变的愿望就会变得格外强烈。
这种焦急和迫切,是一粒麦子无法体会到的。尽管从远古到当下,麦子无数次见证过人类的勃勃雄心,但一个被商品经济大潮席卷的时代,注定了要更加激情澎湃。不再被饥饿所困的农民干劲冲天,搞开发、办企业,忙得不亦乐乎。家乡的土地上,迅速办起了工厂,盖起了商品房。在这一进程中,仿佛所有的农民都陷入了难以言表的亢奋。先富起来的农民,愿意花上两万或三万,争相去购买城镇户口。农村孩子考大学,就为了能转个户口。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农转非”这三个字,让无数农民艳羡和向往。人们开始陷入一场发财致富的集体狂欢,而乡村,在这场汹涌的狂欢中逐渐衰弱。丰收和麦浪,这些曾经代表着乡村无尽美好的词汇,慢慢成为了人们的记忆。
我的父辈们老了,老得无法阻止儿孙们离开乡村的脚步,也老得没有力气和兴趣再去融入火热的城市生活。他们固执地守着脚下的土地,守着生于斯长于斯的乡村。大多数时候,他们在等着孩子们回来,回来取自家地里打下的粮食,取自家种的新鲜蔬菜;他们偶尔也会回忆,回忆过去那些具有仪式感的、热气腾腾的劳动场面,回忆曾经眉清目秀的家园。
又到芒种时节。零散的地块里,成熟的麦子在地里等待。遗憾的是,对于收获,人们已经不再那么急迫。物质生活已经太丰富了,“九成收,十成丢”“芒种前三天,下田割麦子”的经验,早已经无人在意。
这个时候,麦子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叹息,不由得想起当年,想起当年人们对粮食的珍惜,想起那些活跃在田地间的“青年突击队”“铁姑娘队”,还有“红小兵拾麦穗突击队”……如果时光能够倒流,麦子是多么愿意回到过去,变成孩子们唇边的麦哨、变成姑娘们手指上的麦秸戒指、变成驼背老妪在暮色里最后捡起的,喜出望外地装入围兜的那一株麦穗啊。
当农民的后代不会种地,孩子们分不清麦苗和韭菜;当年轻人涌进城里,昔日热闹的村庄里只剩下日渐衰败的老人,麦子感觉到了寂寞。这一次,麦子心疼的是这片土地,是那些日渐衰萎的乡村。
对于很多事情,麦子是无能为力的,但是麦子心里清楚,所有的力量,最终都是要回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