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抗战结束前后,国际国内形势跌宕起伏。出于同国民党角力之考虑,中共中央对广东等地的经营策略处在不断调适中,经历了由“发展华南”到“向南防御”的转变过程。1946年6月,囿于美苏外部压力干预与国共东北地区战略博弈的制约,在华南等地相对处于“弱势”地位的东江纵队主力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的“精华”,为顾全革命大局,遵照中共中央命令,“不得不”北撤至山东解放区。这一方面是东江纵队的北撤行動系战后国共双方力量平衡的结果。另一方面亦表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虽长期远离中共中央独立活动,却能听命中共中央领导,服从中国革命的整体利益,显示了中共党组织与思想上的严密性统一性。同时也说明战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之命运,随国际国内时局的发展而不断变化。
【关键词】 发展华南;向南防御;东纵北撤;国共关系;国际关系
【中图分类号】D231;K26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3570-(2017)09-0018-12
1947年春,国共内战全面爆发后,为遵照《中共中央对南方各省工作的指示》,重新恢复抗战结束后一段时期内中共在华南地区暂时终止的武装游击斗争,①并解决抗战胜利以来中共广东地方组织在组织与思想上的混乱,中共中央香港分局在香港湾仔举办了留港广东各区领导干部研究班,全面展开“整风、审干、学习”。①研究班上针对广东等地游击武装主力东江纵队(以下简称东纵)战后北撤山东解放区过程中存在的问题,有干部提出质疑,既然现在“又要武斗了,那末当时何必撤呢?”为此,在东纵北撤前后曾任军事调处执行部第八小组(以下简称军调部第八小组)中共首席代表、时任中共香港分局书记的方方解释到,囿于战后国际国内局势与广东地方形势的限制,当初东纵等部如果坚守广东,“可能会大部损失,有损无益”;而北上撤退至山东解放区,则非但可“赚起母钱”,且有机会待局势发生变化后“仍又再搞”。②他并表示,对东纵北撤行动的理解“应研究毛泽东同志这句话:‘不撤也要撤。”③
后来者对此不禁要问,方方在东纵北撤事后的这一番解释,系为平息当日党内争议与质疑的说词,或亦确实与当日之实际情形相符合,即东纵等部北撤山东事关战后国际国内时局演变,属“不得不撤”之举?换言之,后来者又当如何理解东纵北撤这一关乎战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命运的事件?事实上,从目前的相关研究来看,尽管学界已就东纵北撤等问题作了初步讨论,不过受研究视域与“材料话语”的干扰,多数叙述仅是“就事论事”,④未能将东纵北撤置于抗战胜利前后中共的华南革命方略、国共关系演变乃至战后美苏在华博弈这一大历史语境中予以理解。⑤鉴于此,本文拟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结合有关档案、回忆、日记等材料,对此问题再作讨论,以期有所增益以补此前之不足。
一、“发展华南”与配合盟军
从现有可知的材料来看,抗战结束前后,中共开始有计划部署战后南方地区的革命策略约在1944年下半年。由于国际反法西斯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向“战略反攻”,⑥是年4月,为挽回在太平洋战场上的颓势,击溃中国军队主力,并将“黄河以南平汉铁路南部及湘桂、粤汉铁路之要地,分别予以占领并确保之”,以打通横贯中国的南北交通路线,日军决定在中国华中、华南一线发起“一号作战”行动。⑦针对日军新动态可能带来的局势变化,为扩大中共在广东等地武装部队力量,拓展华南敌后抗日游击战场,1944年7月15日中共中央在发给东江、琼崖等地方党组织的指示中首次明确提出了坚持华北、华中,“发展华南”,建立南方战略根据地的总方针。①
此后,长期在广东等地工作,熟知华南情况的古大存、方方等人提出关于“利用湘粤桂交界大山发动游击战争”,乘日军发起“一号作战”行动,向“北江推进”并“分两部向粤北及中路发展,避免永久局限于广九路两旁”的建议。②同月25日,周恩来为中共中央拟稿致电东江等地的中共负责人尹林平等,要求主要集中并活动于东江南岸的中共广东地方组织领导的武装,应利用华南日军北上行动之机,一方面向“三角洲及其以西地区”扩展,另一方面“派出得力干部或武装小队”前往日军“向北侵占之地区”,发展“抗敌武装斗争”,以期“广东我党武装能扩大一倍,并提高战斗力”。③
遵照中共中央的指示与战略部署,1944年8月,中共广东省临时委员会(以下简称广东省临委)与中共东江军政委员会在大鹏半岛土洋村举行联席会议(即“土洋会议”),决定东江纵队主力向北转移,“创立罗浮山以北,翁源以南、东江、北江之间的根据地”,并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向“闽粤边、粤赣湘边、粤桂湘边”等地扩展。同时,会议要求留在珠江三角洲等地的部队则应在“普遍发展”的基础上,“向西江、粤桂边及向南路前进”,以使两方相互配合,“取得对广州的包围形势。将来合于粤、桂、湘边界”。④
土洋会议后,为查明日军动向,摸清北江等地情况,8月底,广东省临委与东江军政委员会决定派遣东纵第三大队部分主力会同在增城等地活动的独立第二大队组成“挺进粤北先遣队”(又称“北上抗日先遣队”),在熟悉当地风俗人情的英德籍干部邬强等人的率领下开赴北江地区,相机开展敌后抗日游击战争。⑤同时又决定在“南(南海)、番(番禺)、中(中山)、顺(顺德)游击区”成立“中区纵队”, 统一受东江军政委员会领导,向“新会、台山发展,并包围广州南面,越过广九路”。⑥9月中旬,鉴于北上英德等地的邬强部已基本掌握并了解了北江等地的情况,“挺进粤北先遣队”又奉命撤回增城等地待命。由于先遣队在北上活动期间,扩大了中共在粤北地区的政治影响力,这为稍后东江纵队主力大规模向北江、粤北等地转移打下了一定的基础。⑦
1944年10月前后,随着日军“一号作战”的行将结束,国民党军主力在豫湘桂战场遭到重挫,南方大片国土丧于敌手,国共双方力量对比在华中、华南等地发生微妙变动。根据时局出现的新变化,为扩大中共在国内政局中的影响力,占得政治上的主动,中共中央一方面电令在重庆的董必武等人,要求其联系并积极同民盟等民主党派协商,结成统一战线,提出组建“各党派联合政府”要求,⑧与重庆国民党方展开政争。⑨另一方面中共中央又随势而动,制定了“在长江以南”,尤其是“湖南、湖北以及华南”等地“努力发展武装力量”的“南下”战略与之相配合。⑩endprint
事实上,就在中共中央“发展华南”战略提出前后,早已领会了中央意图的中共广东省临委,着手恢复并重建了“南委”与“粤北省委”事件后转入地下隐蔽状态的东江前线、东江后方等地的党组织,①以期其能动员民众,配合游击部队进行“反内战斗争”。②同时广东省临委又决定组建东江纵队第四、第五、北江以及西北等四个新支队,利用日军兵力空虚与国民党军退却的机会,向东江北岸、上游以及北江等地发展,進而将东江南北两岸游击区打成一片,开辟以罗浮山为中心的敌后抗日根据地。③
而正当中共广东地方党组织与华南等地的中共游击武装部队努力按照中共中央意图,向东江以北地区积极拓展的同时,考虑到中共在华南等地军事武装力量的相对薄弱,为达成“到南方去,画一张红色的地图”的战略构想,④1944年10月3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根据此前9月作出的“挺进华南,建立抗日根据地”的决定,⑤正式下令由王震、王首道等组成军政委员会,率领以八路军三八六旅主力编成的南下支队,开赴湘南,“在湘水、资水之间”,建立“以衡山为中心”的根据地。⑥随后,为配合王震等部的行动,中共中央又决定分别组成以刘转连、文年生为司令的第二、第三支队,作为南下第二梯队。⑦
中共中央这一时期之所以要大力推行“发展华南”的战略,一方面固然有乘日军与国民党方缠斗之机,扩充在华南等地势力的考虑,另一方面亦因国民党军政治上较为腐败,在湖南等地惨败,引起美国方面不满。1944年6月,美国副总统华莱士访华后,美方计划盟军在中国东南、华南沿海登陆,曾公开提出希望加强与中共方面合作,由中共方面派出部队给予配合与支持。⑧为设法取得美方的信任与承认,获取更多的政治支持,扩大影响力,为战后国共博弈作准备,1944年7月,在悉知美方的上述意图后,中共中央随即电令广东、海南等地党组织指示,一旦英美盟军接近“中国南方海岸,实行对日反攻”,可予“直接的配合”。⑨1944年8月,中共中央又在发给各分局与各区党委关于外交工作的指示中更进一步指出,各根据地不但可与美英盟方开展“对敌侦察”、“救护行动”以及“对敌作战”等合作,同时亦可在“军事合作的基础上”逐步实现与之展开文化、经济乃至政治上的全面合作,以期未来能够更好的“共同抗敌”,以达成“国际统战政策”的成功。⑩因此,中共中央此时的南方经营策略,某种程度上,实际另有配合美方,配合英美盟军作战的考虑。
1945年1、2月间,由于日军“一号作战”行动后,湘桂线、粤汉路等相继丢失,驻粤北的国民党军退入赣南等地。按照中共中央此前制定的“沿粤汉路向北谋求发展”,①并注意利用西江、南路“空虚”,建立“粤桂湘边”五岭根据地,以便和八路军南下部队取得联系的指示。②中共广东地方党组织一方面派出梁鸿钧、周伯明等有较强军事经验的干部赴中区、珠三角洲等地,加强向西江、南路等地的“推进”与“联系”工作。③另一方面,又决定将广东省临委机关、东江纵队司令部及东纵游击队部分主力支队迁往新开辟的罗浮山根据地,④并根据中共中央指示,将广东省临委与东江军政委员会合并,成立中共广东区党委,由广东省临委书记、东江纵队政委尹林平出任区党委书记,统一指挥华南各地游击战争,以配合上述战略的实施。⑤
二、“向南防御”与分散隐蔽
就在中共方面正着手华南沿海等地的积极谋划与部署,准备迎接欧美盟军登陆时,1945年2月,雅尔塔会议召开。由于会上美苏两国就战后亚欧等地诸多问题达成妥协,双方关系得到调整。会后,英美盟军登陆中国东南沿海的计划逐步搁置并最终“胎死腹中”,美国方面对国共双方态度亦发生变化。负责国共关系调停的赫尔利一改此前积极主动与中共方面“合作”的态度,含沙射影地公开批评中共是中国和平统一的障碍。⑥
与此同时,根据雅尔塔会议协定,苏联决定对日宣战,出兵东北。由“统战英美”,转而背靠苏联与东北,壮大自身力量,成为中共此时在发展策略上另一种更具可行性的选择。这一切致使中共在对美策略上不得不作出调整。此后,中共中央一改此前对英美盟方的客气态度,下令各地党委加强对美方人员的防范。⑦同时,中共中央“发展华南”的南方经营策略,随之亦发生变化。此前配合英美盟军登陆作战的目的不复存在,转而更着眼于应付战后与国民党方在华南等地可能出现的直接正面军政博弈。⑧
此时,因国际国内局势的再次变动,加之王震、王首道等率领的南下支队已进入湖南,正在向湘南、湘粤边区进发。⑨为使中共在广东等地的游击武装“在数月后,和王震、文年生各部打成一片”,配合中共中央的南方经营策略,1945月6月以后,中共中央与毛泽东本人去电南下途中的王震、王首道等,嘱其抓紧时间“在粤北、湘南创立五岭根据地”。⑩同时中共中央与中央军委亦数次去电中共广东区党委,要求其加强北江及小北江各部之兵力及领导,组织精干部队与干部,“用极大速度向粤北发展”,建立起“真正有群众基础的粤北、湘南、赣南山区根据地”,使广东等地的中共武装力量“能有山地依靠”,以“造成我华南制止内战的主要根据地”。
为贯彻执行中共中央等的上述指示,1945年7月,中共广东区党委在罗浮山召开干部扩大会议(即“罗浮山会议”)。①会议在传达中共七大的内容与精神的同时,作出了迅速组织东纵主力部队北进,与“兄弟军(新四军——原文如此)南下相结合”的决定。②按照罗浮山会议决议,1945年8月,广东区党委决定由林锵云、王作尧、杨康华等组成“粤北指挥部”,率东江纵队第五支队和军政干部两个中队约1200余人,从罗浮山根据地出发,作为北上主力右翼。同时,由珠江纵队郑少康等率该部独立第三大队、第二支队组成“粤北挺进部队”,由三水等地出发,作为北上主力左翼。两路齐头并进,开赴粤北五岭等地。③与此同时,根据中共中央、南方局等关于支持李济深组织华南民主联军的指示,中共广东区党委又积极联系在粤桂边、西江等地组织西南民众抗日运动的李济深等人,建立统战关系,以扩大中共方面在此类地区的影响,保证未来可能建立的粤北、五岭根据地之侧翼安全。④endprint
然而就在1945年8月14日,中共广东区党委准备正式派出部队从罗浮山根据地出发北上前一日,出乎各方面意料的是,日本方面突然宣布无条件投降。失去“共同抗敌”的合作基础,国共间的矛盾与问题“由隐及显”,如何处理战后双方关系,一时间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出于对战后远东格局的谋划,美国方面率先迅速作出反应,力主通过和平谈判解决战后国共间的问题。⑤8月15日,日本投降当日,在美国的干预与介入下,蒋介石致电毛泽东,邀请其亲赴重庆谈判。同样出于对苏联在远东地区利益的考量,斯大林亦力主以和平谈判方式解决战后中国问题,并致电毛泽东与中共中央。⑥8月23日,在权衡国内国际关系与形势利弊后,出于同国民党方“政争”的考虑,毛泽东决定亲往重庆参加谈判。
而事实上,就当时国共双方的军事力量对比与态势而言,日本投降后,中共军队主要集中于黄河以北地区,较之国民党方,其在长江以南并无优势。因此,自1944年下半年始,中共中央立足于日方“南进”、国民党军“退却”以及与英美方合作而制定的“发展华南”,建立南方战略根据地的经营策略,囿于形势的遽变,此时已不再现实。8月15日,中共中央与毛泽东去电中共广东区党委,要求其在一个月内对各项工作迅速作出调整,以应付新环境。⑦8月26日,毛泽东行将赴重庆谈判前,在中共中央向全党发出的通知中,更是明确指出广东等中共力量较为薄弱的地区未来可能出现的困难,希望南方等地的中共党人“独立地分析环境,解决问题,冲破困难,获得生存和发展”。⑧
8月27日,经长途跋涉,克服种种困难的八路军南下支队王震等部越过五岭,进入粤北南雄地区。由于通讯不畅等问题,南下支队未能及时与北上的广东部队会合。①而此时“南雄至始兴一线,国军已周密布置就绪,待王震部来即全歼之”。②在南下支队处境极为不利,建立五岭根据地已无可能的情况下,9月7日中共中央同意了王震、王首道等人的建议,南下支队自行选择路线北上,向新四军靠拢。同时,已抵达河南新安地区的八路军第二、第三南下支队亦奉命北返。③
由于局势再次发生变化,因洞悉美国人有染指东北之意,9月14日驻东北苏联红军总司令马林诺夫斯基派密使贝鲁罗索夫访问延安。在得到苏联方面的暗示与支持后,中共中央决定对战后军政总方略作出重大调整。④9月19日刘少奇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正式提出“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方针,决定为集中力量向察哈尔、热河与东北等地发展,应“舍得把其他地方丢掉”。⑤
而就在“向北发展,向南防御”战略正式提出前未久,注意到二王部队撤离后,中共广东地方党组织及相关游击武装在国民党军主力进攻下,可能出现的困难,9月10日中共中央即已去电广东区党委与尹林平等,建议由于战后华南等地“敌强我弱”,未免遭致更大的損失,东江纵队等武装应采取“分散坚持”方针,力求保存干部与实力。⑥
遵照中共中央指示,9月16日中共广东区党委召开干部会议,决定接受中共中央的意见,一方面“坚持斗争,保存武装,保存干部”,另一方面“长期打算,准备将来合法民主斗争”。同时,根据会议精神,广东区党委又决定华南等地中共党组织划分为十一个区,实行分散领导。东江纵队主力部队则划分为粤北、东江以南(江南)、东江以北(江北)以及海陆惠紫五(东进)四个地区,分别设立指挥部,实行军事上分区指挥。并将部分干部调往城市,开展半公开与秘密工作。⑦此后,中共广东地方党组织与相关游击武装在“向南防御”的大背景下,“化整为零”,除少数坚持“老区”斗争外,大部分向外线转移、发展。⑧
当然,中共广东地方党组织因战后情势转变,不得不执行“分散坚持”的方针,某种程度上确也有益于骨干力量的保存。不过就另一方面而言,也因此反授国民党方以口实,被张发奎等人诬为“土匪”、“流寇”。随着国民党军主力新一军、新六军等从西南等地的调入与“清剿”,中共广东地方党也在战后一段时期内一度陷入极大的困境中,造成了不小的损失与减员,并为以后政局再度变化,广东中共游击武装人员集中北撤之艰难,预埋下了伏笔。⑨
三、政协会议前后与中共广东地方武装的困局及其解决
1945年8月底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中央代表团接受了蒋介石的邀请,赴重庆展开谈判,并于是年10月与国民党方就停止内战、和平建国等问题达成初步共识,签署了《政府与中共代表会谈纪要》(即“双十协议”)。然而“民国政治的全部真谛在于,政党与武力的高度统一”,⑩政治妥协无非武力与美苏国际政治压力相互平衡的结果,重庆谈判未能解决国共间实质上的结构性对抗,其知名度与历史地位“并不对称”。①诚如熟悉民国政治逻辑的毛泽东所预测的那样,由于国民党方在长江以南占据优势,广东等南方地区的中共党组织“绝对不要依靠谈判”,国民党方亦绝无对上述地区中共武装“发善心”的可能。②
事实上,早在抗战尚未结束之时,国民党方即已对处置华南等地中共游击武装作了一定的部署。③1945年5、6月间,为防止中共在广东与张炎、蔡廷锴等十九路军旧部联合以成尾大难掉之势,④国民党中央便曾下令广东等地的国民党军队限期剿灭本地的中共抗日游击武装,占领沿海地区中共各敌后抗日根据地,为战后两广等地中共问题的“彻底解决”预作谋划。⑤此后,为阻止八路军南下支队与东纵北上部队在粤北等地会合,自1945年7月始,驻守江西南部的国民党军第六十三军、六十五军,又乘日军在粤湘赣边等地收缩之机,制造事端,向粤北、北江等地的中共游击武装、抗日根据地发起进攻,试图借故予以消灭之。⑥
抗战胜利之后,重庆谈判期间,国共双方就广东、浙江等地中共领导的“抗日军队”之复员、撤退与整编等问题签订了谅解备忘协议。⑦不过由于国共两方对战后时局各有“盘算”,且互不信任,战后出任广州行营主任的张发奎,视战时曾生等部动员、改编“土匪”参加抗战的行动,为养虎为患,有碍地方治安之举。⑧而战后中共方面依据时局变化,提出“向北发展,向南防御”的方针,将注意力集中于华北、东北等地,华南中共抗日游击武装转入“隐蔽”“分散”状态,⑨则为国民党方借势对其进行“肃清”提供了可乘之机。1945年10月前后,在基本完成对广东等地之接收,稳住阵脚后,根据蒋介石发放的剿匪密令,⑩张发奎召开了“粤桂两省绥靖会议”,决定国民党军部分主力配合地方保安部队,以“网形合围”“填空格”等战术,重点对东江、北江等中共方面控制的根据地进行“扫荡”。endprint
面对广东国民党地方军政当局的“重重包围”与“严密封锁”,分散各地的中共游击部队,遵照中共中央指示,采用“灵活机动的战术”,以“中队小队为单位”,建立起“梅花式”的作战基点,对国民党方的进攻展开了自卫斗争,并部分达到了“保持武装、保存干部”的目的。然而,因张发奎等国民党方将领吸取了此前“处理共产党问题”上重军事、 轻政治的教训,提出“一分军事,九分政治”的主张。军事上对中共大举“进剿”的同时,亦努力“强化地方基层组织”,恢复东江纵队等活动区域内的既有保甲制度,并组建军民“稽查处”“联防队”等,要求当地“通共”民众“自新”,试图以“剿抚并进”的方式彻底解决广东境内之“匪患”。
在国民党方“强大残酷的” 政治军事攻势下,①中共领导下的广东游击武装部队,不得不“频繁连续的行军作战”,被迫从资源、人口较为丰富的珠江三角洲等平原地区转至较为贫瘠的“山岳地带”。这造成一段时期内,非但其物资无法正常供应保障,部队战斗减员严重,且一般干部战士身体、精神疲惫,甚至有“信念动摇”以及“开小差”等情况的出现,处境相当艰难。②
就在广东等地中共游击武装深陷困境,“一日数惊”“人心惶惶”之时,③中共与国民党方在东北、华北等地发生激烈对峙,④引起国内外各方关注。⑤1945年11月中旬,深忧中国内部局势动荡可能打破美苏在远东地区态势均衡的美国总统杜鲁门,在美国国内左翼势力等的压力下,决定以马歇尔为总统特使取代赫尔利,赴华就战后国共双方冲突展开调节。⑥同年12月,莫斯科三国外长会议公报发布,美苏两方出于对远东地区以及未来东西国际局势平衡的考量,同时要求国共双方立即停止内战,实现中国的和平统一与民主。
迫于外部国际力量干预,1946年1月,国共双方同时下达了停战协定。随后由美方牵头,在北平成立了由国、共、美三方组成的军事调处执行部,负责停战协议的执行。以国民党代表黄维勤、中共代表方方为首的军调部第八小组随即被派往广州,调停国共双方在华南等地的冲突。⑦此后,国共双方紧张对峙的关系暂时有所缓和,这也使战后“深陷重围”的广东等地之中共游击武装部队获得了难得的“喘息”机会。⑧
1946年2月,政协会议后,由于华北、东北等地力量与情势的变化以及美苏两国的国际压力,在马歇尔的主导下,国共双方就军事、宪法草案、政府组织以及国民大会等问题达成进一步协定,签署了《和平建国纲领》。由于政协会议协议,有利于中共方面提出的联合政府路线的实现以及国民党方一党训政的结束,⑨这使中共方面看到了“用政治斗争的方式可能达到比军事斗争更大的结果”。⑩2月1日,中共中央在向全黨发出的电令中,明确表示中国已走上了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中国革命的主要斗争形式,已由武装斗争转变到非武装的群众的与议会的斗争”,并提出“党的全部工作,必须适应这一新形势”。
根据中共中央这一指示精神,1946年2月底,中共广东区党委向华南各地党组织与游击武装部队发出指示(即“二月指示”),进一步指出全国范围内“武装斗争不会存在也不应该存在”。要求华南各解放区在作好局部“自卫斗争”的同时,应努力克服党内以前存在的“胸怀狭窄、过左”等问题,转变“各地党工作作风”,积极适应“和平的、合法的和公开的”政治斗争形势,为走向“和平民主建设的新阶段”作好准备。
中共中央与广东区党委二月指示下发后,深陷困难之中的华南等地中共游击武装干部战士以为“中国的和平民主已开始实现,独裁政治从此一去不复返”①,亟盼军调小组前来彻底解决冲突。②国民党因政协会议结果,有损其“一家独大”,引发了党内保守势力的不满。③蒋介石亦表现得相当的“自相矛盾”。④一方面他继续表示要坚持同中共方面谈判,以应对美国方面的压力。另一方面他又密令广州行营,指示:“长江以南不在停战协定范围内,贵行营辖区内残匪希望加紧清剿,限期清肃”。⑤而对美方颇有微辞的广东国民党地方军政当局领袖张发奎等,则始终视马歇尔的“和平调处”为“偏帮中共”,对活动于两广境内的中共抗日游击武装一概不予承认。⑥
事实上,正如前文所言,由于战后一段时期内因国民党军的包围、进攻,处在“分散”状态中的华南等地之中共游击武装部队物资匮乏,处境较为困难。为解后勤补给等的“燃眉之急”,常常不得不有向活动区域内富户“借粮”、“打秋风”等激进之举。⑦这恰又给了张发奎等将之视为“土匪”并予以“征剿”的口实。因此,政协会议后一段时期内,广东国民党地方军政当局非但未停止对华南等地中共游击武装的“清剿”,反加紧调集正规部队与地方保安团,妄图凭借军事力量对比上的优势,迅速彻底地予以“歼灭之”,⑧并阻断其与广州军调第八小组中共代表方方等的联系。⑨
面对广东国民党地方当局的步步紧逼与不予承认,中共广东区党委一方面发出新指示,对政协会议以及二月指示发出后各地党组织中普遍存在的对“艰苦斗争估计得不够”“对国民党幻想”以及“动摇消极”“看不见前途”等问题作了批评与纠正。并再次明确强调只有在“坚持自卫武装斗争”的基础上,才能“争取和平民主的更快实现”。⑩另一方面,中共广东区党委又派专人赴香港动员何香凝、蔡廷锴、李章达等在港民主人士,向国民党方施加压力,呼吁张发奎等停止对东江根据地的进攻。同时,中共方面掌握下的各类报刊媒体亦公开发表相关文章,介绍中共华南游击队在抗战中的功绩,以期获取舆论的支持。
为彻底解决战后广东等地中共武装等问题,根据周恩来的指示,1946年3月9日,中共广东区党委负责人、东江纵队政委尹林平以华南人民抗日游击队代表的身份前往重庆,参加国共双方关于广东问题的谈判,并举行了中外记者招待会,公开说明中共领导下广东抗日游击武装的活动情况。与此同时,战时曾为东江纵队营救的英美盟军人士,以及原籍惠州的新马等地的客家华侨华人领袖,在获悉东纵的处境后,亦通过公开谈话,或致电国民党中央政府等方式,要求肯定东江纵队之于抗战的贡献,抗议国民党方对其不予承认的立场和“东江地区无休止的武装冲突”。endprint
1946年3月底,经各方努力,在各种压力之下,华南各地中共掌握的游击武装系国共抗日军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非“土匪”、“流寇”最终获得国民党方与张发奎等人的公开承认。①4月初,在美方的协调下,国共双方在广州就华南等地的中共抗日游击武装与根据地等问题达成初步协议。根据“双十协议”精神与双方商议,决定分散广东江南、江北、粤北等地的中共东江游击武装主力等于一月内集中深圳湾大鹏半岛,由美方军舰负责运输,撤至陇海路以北中共控制的解放区。军调部第八执行小组派出联系小组,赴上述地区进行监督、调查,并予以协调、保障。同时经双方协商另规定,中共在华南等地的军事武装北撤人员数为2400名(海南琼崖纵队不在内),剩余人员悉数复员,由国民政府发给复员证明,保障其生命安全及居住、就业等自由,不予歧视。②
5月21日,经反复协调与磋商,在马歇尔的直接干预下,国共双方又就中共广东武装部队北撤沿途的后勤保障以及复员人员费用发放等问题签署最后协定。③23日,军调部第八执行小组在广州召开记者招待会,发布公报,正式对外宣布广东中共游击武装部队主力北撤山东等地解放区。④至此,东江纵队主力北撤计划基本得以确定,战后中共广东党组织的困难局面亦随之得到缓和。
小結:“照顾东北”与不得不撤
1946年6月30日,中原战事爆发后第三天,⑤从广东各地集中而来的中共武装人员与家属2583人,由大鹏半岛沙鱼涌登上美海军军舰,撤往山东烟台解放区。中共部队集结的过程中,国共双方互有摩擦,冲突不断。⑥北撤前夕,国民党方更一度有欲乘美军舰因天气原因推迟抵达之机,将中共北撤部队“聚而歼之,一网打尽”的计划。然而,由于事前通过潜伏在张发奎部地下党员的关系,中共方面截获了相关消息,作好了“防患于未然”的准备,并向各界公开了国民党方的计划。⑦在军调小组代表与美英方面的监督与调停下,迫于各方压力,国民党广州行营不得不发表声明,表示将“保证中共人员安全北撤”。⑧此后,东纵北撤计划遂得以按既定协议执行。
事实上,就东纵北撤的整个过程而言,从1946年4月北撤协议初步达成后,到同年6月底东纵部队主力北撤行动最终完成,其间虽有反复,但基本能够顺利推行,除与各方之努力协调有关外,⑨更为关键的是,1946年3月以来,中共军事力量在东北等地日益壮大,与国民党方逐渐呈均衡态势。随着苏联红军的陆续撤离,东北问题成为国共两方角力的焦点。⑩由于国际国内政治军事态势发生变化,国共双方将目光聚焦于东北。对国共力量对比悬殊的广东地区,国民党方希望尽快解决其境内中共游击武装的存在问题,以便稳固后方,抽兵东北。中共方面则同样出于“保存南方革命火种”,“照顾东北”的考虑,亦希望华南等地中共党组织的“精华”与东江等地之游击武装主力能够早日北上,①与华北等地之主力部队“合为一势”,以免“重蹈皖南覆辙”。②这提示了东纵北撤的最后实现无疑系国共双方东北战略博弈的结果。
而当中共方面将东纵主力等北撤的决议正式向下传达以后,由于部分奉命“北调”的干部、战士不明“到华北去究竟为何”,③“有不愿走之情绪”。④部分被要求复员、“隐蔽”的人员则担忧部队主力北撤后,国民党方“反攻倒算”,⑤“哭哭啼啼到参谋处要求参加北撤”。⑥这造成东纵正式北撤前一段时期内中共广东党内部对此问题异议颇多,“思想有些混乱,组织懈怠,斗志减弱”。⑦后经广东区党委领导“做了许多工作”,无论“北撤”或“留下”人员最终由“想不通到想通了”,⑧为“全省、全国的和平”作出了“牺牲”。⑨这表明,抗战以来重建后的中共广东地方党组织虽长期远离中共中央独立活动,却能基本听命于中共中央领导,服从中国革命的整体利益,显示了此一时期中共党组织与思想上的严密性统一性。
当然,也正是因为1946年6月,东纵主力北撤山东,大批革命骨干的调离,使抗战以来,中共在华南等地持续发展与扩张的进程被迫中断。由于广东区党委对东纵主力等北撤后“留下坚持的部队和干部没有具体研究布置”,对复员人员的“处理与照顾”亦不够,这导致转入“坚持隐蔽”“等待时机”的中共广东党组织再度出现“形势困难严重”等问题。⑩直至国共内战全面爆发,国际国内局势再度发生变化后,中共中央要求华南等地党组织公开恢复武装斗争,中共在广东地方的组织与军事力量方才得以逐步复兴。这从另外一个层面说明,战后中共广东地方组织之命运,随国际国内时局以及中共总体政略的变动而“跌宕起伏”。较之其此前阶段相对“独立”且“滞后”于中共革命整体进程的特点,中共革命在广东,已然是为中国共产主义革命运动的重要“有机”组成部分。
(杨新新,复旦大学历史系博士研究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