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释 然
马新朝:深度诗性思维及其变奏和超越
◆◇ 释 然
海德格尔认为,一切诗作的根源是思维,诗作的本质寓于思维之中,“一切沉思的思维是诗作,一切诗作是思维”。而诗的语言就是思维与诗的对话。我把这种思维称作诗性思维。
诗性思维不同于逻辑思维,甚或不同于形象思维,它是非理性的、神秘性的、超验性的。我甚至认为,这种思维是人类感觉和认知自我与世界的第三大思维,这种思维更能深入到人的本质,让人性得到最大的表现和提升。
而深度诗性思维的理论谱系,来自于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心理学,柏格森的“绵延”和荣格的“集体无意识”的哲学和心理学,以及雅斯贝斯的“密码”说的艺术哲学。
马新朝第一部巅峰诗作《幻河》创设了一个大河的诗的语境,写黄河更写人,写绵延的人,地域、历史和人融合在诗的语境,由此凸显出深度诗性思维。《幻河》之后具有震撼力量的诗作沿着这个思维的路径,变奏和超越。
《幻河》这部长诗的结构基本就是三大段,河源、黄土高原和中原,写入海口而成为了尾声。大概每一位诗人都有自己的视角,马新朝选取了厚重,岩石和黄土。
十二座雪峰守护的河源,在那个没有一个人影没有一点人声的圣殿,诗人不是看不是悟而是在“倾听”。
“听”,是诗人灵魂的眼睛,灵视的目光。倾听是诗人深层的诗的感受。诗人在河源听到多少天籁般神秘的声音,他的感受就有多少神秘的直觉,诗作就蕴含有多少神秘的力量。诗人在黄土的意象里听到多少深层的呼吸,他诗的感受就有多少深厚,诗的蕴含就有多深厚,生长力量的土层就有多深厚。
“听”,不仅仅是诗的感受,更是诗性思维的寻找和追寻。在这部长诗里,诗人在宏大的场景里创建了宽广而丰厚的结构,创设了诗人浓郁的心灵的语境氛围。诗人的这种结构的创建和语境氛围的创设,就是感受和追寻宇宙意识里生命力量的过程,是深度诗性思维的外射和映像。于是就有了下面三层意思。第一,无限时空中的广阔的思绪和意绪。大河的起源就是生命的起源,应该是无始无终生命力量的表现,它的生命意象经过年年的积累和绵延,形成了荣格说的集体无意识,形成了意识和思维的“有机体”,对于诗人来说,就是血肉之情的意识和思维。深度的诗性思维隐含着诗人开放的博大的深厚的情怀,这种情怀让诗人对物与我的把握和感受有了厚重的感觉,这种厚重的感觉奠定了《幻河》基本的诗的力量。第二,诗人对无限时空的感觉创建了宇宙意识层面上的“在场”语境氛围,同时又以旁观者的“不在场”传来了召唤,这种召唤把物与人发生联系,就形成了诗的宇宙意识。这就是马新朝深度诗性思维的意识融合。幻河在诗的宇宙意识里成为一个硕大的灵魂,诗人在硕大的灵魂里追寻永恒的生命力量。这种追寻让诗人成为纯粹的精神者,这种生命力量是形而上的力量,它超越世俗超越物欲,让诗人成为物的超越者。诗人作为超越者,他的诗作才蕴含着永恒的生命意识,才具有了永恒的存在价值。第三,诗人作为生命意识的追寻者,他的寻找和追寻往往是一个痛苦的经历。因为寻找和追寻是在复杂的人生经验和超越的人生先验中进行的,可是现实场景的物欲的形而下的力量时时给诗人设置强大的壁垒,诗人“在场”的痛苦和“不在场”的痛苦遭受着双重的感知、意识和精神的磨难。
马新朝不论是在河源上的岩石里追寻创世的生命力量,还是在厚重的黄土里追寻繁衍的生命的力量,诗人都让我们感受到那颗灵魂的痛苦。浅层的诗性思维可能只会让我们感受到哀伤的情绪,甚至会让我们的眼睛潮湿,但不一定会让我们感到钻心,不一定给我们带来灵魂的颤栗。
在这部长诗里,“慧”的意象突然出现了。在整部诗里“慧”的意象一再出现,贯穿于全诗。“慧”的意象飘然而至,抑或说一股玄幻的风把她吹来。意象是诗的基本构成,意象思维是诗的基本思维。意象和思维如雅斯贝斯说的创建了艺术的密码。按照雅斯贝斯的理论,艺术的密码有两种表现方法,其中一种方法是作为超越幻想表现出来,犹如在神话幻想世界中的意象,是超越者的形象化,是超越现实世界的特殊意象。密码的创建和破译,既依赖于明晰的意识,又会在无意识的象征性中实现。“慧”的意象并不仅仅是诗人靠明晰的意识想出来的,它源于诗人潜意识的灵感视像,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弗洛伊德的无意识心理学说。无意识是人的最本原的意识活动,诗的无意识思维(灵感思维)便成了深度诗性思维。
人们认为,马新朝《幻河》以后的诗作变了,那主要是从诗的物象和意象,诗的语境氛围而言,其实还是那口诗的深井,思维的深井,只是他深度诗性思维的变奏。《低处的光》卷一卷二、《红花触地》卷三和新诗集《响器》的部分诗篇回到了诗人思维的原乡。思维的原乡犹如土壤里的根系,只要有心灵的水和营养供给,对于诗人来说,诗的根芽一定会破土而出,这就显示了集体无意识对于诗人的意义。十几年来,诗人的思维在生他养他的中原乡村凝聚,不论东西南北风也没有把它吹散。这就是马新朝深度诗性思维变奏之一:视角变换为思维的原乡。这种变奏其实是一种回归,一种坚持。
在《幻河》里,诗人是旁观者、审视者,这时候诗人不论是作为存在者,还是超越者,都是“去”创建一个诗的语境。诗人回到思维的原乡,给人又一种感觉状态。诗作里的人物多是他的亲戚和亲属,物象多是那些一代代传下来的瓦罐、陶罐以及乡村的景观,还有他呱呱坠地的马营村。这些都表明,诗人思维的原乡在他幼小的心灵间已经悄无声息地埋下了诗的种子。这种思维视角的转换也在表明,诗人在思维的原乡无时无刻不“在场”,显性的“在场”和隐性的“在场”。思维的原乡和生他养他的乡村血脉相连、贯通、融合,形成了诗人情感的场、意识的场、精神的场,而这些“场”又是从久远的过去绵延而来,又向久远的未来绵延而去。我想,这就是诗人创造心理学的变奏, 更是诗人思维视角转换的诗学意义。
变奏之二:感受精神家园生命力量的召唤和内心世界的苦楚和失望。诗人感受脚下这片泥土的时候,仍然是在寻找和追寻生命的深厚的原初力量。诗人不仅仅作为马营村的子民,他是作为超越者,精神的超越者,唤醒隐含在精神海洋里的力量。诗性的思维不是在马营村的土地上行走,而是在马营村的土地上深掘。
然而,诗人内心的世界里却涌出哀凉。《幻象平原》感叹月亮的内容已经被掏空。在《我看到那么多逃离》《赝品》《黄土一望》《无常的信号》等多篇诗作诗人感叹丢失,没有了记忆,没有了自己的马营村。一切都空了,人们只活在无常的信号里。诗人让我感受到乡土在断裂,这种断裂在诗人的思维里产生了向下的力量。这种力量掘进冻土,渗透到了深邃和厚重以下。乡土的魂丢失了,而诗人却收获了思维的深度。这些内心的失望,在《幻河》里我们不曾感受到。
情怀在深入原乡的语境里越发悲凉、悲情和悲楚。被称为法国的弗洛伊德的拉康认为,世界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词语的。词语说为作家和评论家又提供了一个关于文学的理论根据。而作为读者对于诗的理解,一般来说是共时态的,他只求欣赏不求发明概念,首要讲的是情怀。甚至于诗人也是如此,正如杨炼说的,诗要有活生生的灵魂和热血在。马新朝收入新诗集《响器》里的最近两年写的乡土诗作里,诗人本来是怀着美好的心情在生养他的土地上去追寻生命的精神力量,然而他看到的竟是精神的丢失、空无和损伤,尤其是像《喝粥的老人》那样麻木不醒,一年年活在“响器”里,诗人那种悲凉的内心,悲哀的意绪,悲楚的思维刺进我们的神经,唤起人们悲伤不已的思绪。深度的诗性思维犹如刨掘冻土的铁镐,发出更加沉郁的声音。那声音传给我们,也更加钻心。正是这种浓郁的情怀让他的诗作有了大的转变,呈现给我们的是又一个马新朝。对于一个诗人来说,深度的诗性思维促使他更大力度地创造,有了诗学上新的意义。
变奏之三:沉郁的深度诗性思维让诗人有了更大的超越。《河问》告诉我们,诗是没有答案的灵魂。《河问》是一首200行的长诗。诗人多视角对大河的叩问,时时触碰着自己的灵魂,以及灵魂的哀叹和无奈。诗人的姿态不再是站在高处体会和追寻大河的生命力量,而是一脸的疑惑,一心的不解,这是诗人进入灵魂的前兆。
文学的对象,不论是经验抑或超验,大概都是作家和诗人对世界的疑问。对世界的不明白不理解,才使他们有了浓郁的兴趣去探索。我国新时期的新诗潮就是在诗人们的疑问中而崛起的。“冰川纪过去了,╱为什么到处都是冰凌?╱好望角发现了,╱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竟?”“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为什么?“中国,我的钥匙丢了”。这又是为什么?疑问让一代人觉醒,让诗产生了巨大的文学力量。
《河问》以现代人的感觉、意识和思维叩问大河,诗里蓄积着挣脱束缚的生命力量。在疑问中对大河以及以外的世界的否定,真正实现了诗人的超越者的身份。《河问》承接和超越了《天问》的批判精神,它的疑问和秘密的暴露都显示了诗性思维的深度,甚至于是深不可测。从这个角度说它是当代诗坛的《天问》,亦不为过。
整首诗200行不分章节不分段落,大概这是诗人追求的飞流直下的叩问效果。被诗人叩问的大河,自己也陷入了挣脱束缚的无奈,诗人的不解又深入了一层。这种不解和批判的精神鞭辟入里,是对过去的一种彻底的超越,这种批判的诗性思维让诗人安静的灵魂狂躁不安,诗性思维的本身已经产生了诗的力量。那么,诗人在束缚中的挣脱是否在无奈中逃离呢?在对大河整体的叩问中,又渗透了对自我的不解。不仅如此,诗接着是对更多事物的不解和叩问:“是谁在开始就规定了我的未来╱我们这些来路不明的人╱在水声四起的体内╱为何找不到一条船╱在这流动而幽暗的书页上╱为什么记载的都是历史老人伟岸的身影╱和他们大理石般的光滑和坚硬╱为什么没有婴儿们蔚蓝的笑容╱……为什么结束就是开始╱为什么光明只是黑暗的隐语╱为什么沉睡时更清醒……”叩问在下沉的力量推动下,无边无际。
《河问》在一连串的叩问中凝聚的下沉力量,是对物与我内在的穿透,是对人与世界本性的深掘。下沉的力量是深掘的力量,很多世界的秘密藏在“地下”,它对世界秘密的深掘具有了超越的力量;下沉的力量具有坚持不懈的品格,它终要击溃灵魂大海的堤岸,奔向更加自由而深邃的诗性思维。
一位真正的诗人如果说是在不停地写诗,那么也可以说是在不停地创建自己的空间。这种不断创建空间的状态,就是诗学定力的表现。马新朝多年来一直坚持诗的创建,从而表现出一种不懈的诗学定力。
德国哲学家海尔德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我们自己创造的世界。对于诗人来说,这个世界就是诗的空间,即超越现实的精神深度空间。由诗的空间的创建到诗学的形成,这个过程就是诗学定力的作用。诗学的定力在创造我们自己的世界中起着决定性的作用,而诗学和定力既是互文的关系,又会在诗人创造的世界中沉淀为一种标志。一个流派的诗人一定会创造自己的群体特征,一个个体诗人的创造也会显示历时态的个人特征,这个特征就是诗人创造的空间世界,就是他的诗学内涵。
所以,一个诗人的诗学定力首先表现在他对诗学空间的探索和创造。马新朝写黄河,起源于三十多年前写大西北和青藏高原,以及家乡的涧河,那些水和土的意象启发了诗人对黄河的感悟,为他的大河诗提供了思维的营养。他二十多年前出版诗集《黄河抒情诗》,其中组诗《十五种黄河》已经有了《幻河》的思维萌芽。十几年前他出版长诗《幻河》,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诗的世界,形成了自己的诗学空间。一年前完成的长诗《河问》,是自己诗学空间的丰富和超越。现在我们事后分析一个诗人似乎很容易,但一个诗人在诗的大海上行走时,并不一定能够清楚地看到诗的洋流,有时候是迷茫甚或转向,因为这种诗学定力既是诗人创造心理学的反映,又是诗人诗性思维的表现,是复杂的诗学经验。它往往不断受到外界的纷扰,动摇自己的定力。持之以恒,是诗学形成的可贵品格。所以,对于诗人来说,诗学空间的创造表现了最为真实的自己,最为本质的自己。
相对于空间的意义,时间是实用性的模式化的,黑夜白天、老幼、生死,为了表示这些状态,于是有了时间的概念。而相对于时间来说,空间却是永恒的力量。比如生死是超越时间的,所以存在主义美学家海德格尔把“死”和“天、地、诸神”称为“四方”,四者自然结合,合为一体,成为永恒的存在。我们虽然和李白、杜甫、李商隐、张若虚等大诗人相距一千多年,却可以蔑视时间,在诗的空间里交谈,有时候甚至交谈甚欢,成为好诗友。不论在中国范围抑或在世界范围,诗学的绵延就是空间的绵延,它可以无视时间的存在,既创建宏观的诗学世界,又有微观的诗学世界,诗学空间的丰富性和永恒性,产生了诗的永恒的“场”,即巨大的诗学力量。马新朝创造的大河的诗学力量,会一代代绵延下去,它将会被别人不断地体味和解读而丰富,而发展。从这个角度来看,马新朝创建的大河诗学空间对中国诗坛做出的是永久性的贡献。
一个诗人的诗学定力还表现在定力并不是定势,而是诗人思维的穿透力不断超越。超越就是否定,否定就是现代主义的美学思维。存在主义美学中有一句话说到了根本,我觉得有助于我们对先锋和现代的理解,这就是萨特尔说的艺术作品必须是“以未来的名义对现在的审判”(《什么是文学》)。作家在想象的意识中不断否定世界而且据此来把握世界,现实世界总是处于被否定和被超越的存在。站在现实否定过去,不是先锋和现代,是滞后,而站在未来否定和超越现在才是先锋和现代的思维。马新朝十几年前说自己的诗是“磕磕绊绊的韵律”,感到自己是“在词语的困境中泅渡”,这些都是现代的意识在孕育而没有释放出来的痛苦。因为诗人们的现代意识在心灵间并不是明晰的,很多是在痛苦的煎熬甚或是在痛苦的厮杀中渐渐意识到的,所以诗的现代意识的存在是诗人的认识过程。这个痛苦期就是诗人孕育现代意识的阵痛期。而诗人的现代意识和思维终于从痛苦中挣脱出来,奔向自由的想象空间。以《河问》为代表的近几年的诗作,显然是以未来的名义对于物与我的审视,否定的思维充溢在整个诗体里,让我们对诗人有了全新的感受。这种感受就像萨特尔在《什么是文学》中描述的那样,否定赋予意味(他认为诗的语言就是意味本身)的功能的语言突然返回到每一个物中,在本来的意义上放出光辉。所以他认为诗就是否定,因为否定,语言成为诗。德国诗评家弗里德里希认为现代主义诗“表现为一种在自我内部往复的受难话语,这种受难不再追求救赎”。
《河问》的疑问和否定,来自于没有答案的灵魂。内心的受难折磨着诗人的灵魂,诗人追寻的不是救赎,而是生命的自由力量的挣脱。是在追寻无限的想象空间,生命力量的无限自由,是在创造诗的永恒的空间,纯粹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