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风

李 犁：

大 风

李 犁：

立 春

春天先从身体里返青。零点一过，血压升高

阳气也随之要暴动。反应就是：想要

对于一个五年没有性事的人，忘了脸红

但我要的不是江山美人。我要风，让风的火舌

扒冰雪的皮。要雷，我把它当斧头

劈开树身，把囚在里面的芽和蕊拽出来

还有蛰伏的虫子，昏睡的树根，思想里的蛹

统统跟着雷霆滚滚而出。我要灵感

我要一支马良的笔，画一个乌有之乡

和李白喝酒，与陶渊明下棋，看菊花与月光对吟

这是不是有点清淡？春天是入世的

那就再画一个地狱，让那些与春天作对的人

拐卖儿童虐待动物的人，出卖良心的种种坏人，

永远住进去

天堂就算了，很多人进不去。留在人间最好

那就拿来三朵桃花，二两阳光，一钱诗

酿酒，痛饮。一觉醒来，春天

体内清如许，体外燃如煤

雨 水

天上的雨水，心里的雨水，笔里的雨水，我独爱

窝在眼里的雨水。妈妈的、父亲的，更是

坐在马车上缩成一团棉花的姐姐的，这个

富农的女儿，就要嫁给因公致残的军人了

他们不让它流出来，像父亲握紧拳头再慢慢地张开

这符合中国的美学。譬如民乐，唢呐二胡箫

江河水、二泉映月。它们往里凝聚，闪电洪水风暴

越攥越紧，心被锯断了，也不崩盘

黑云压城城欲摧了，云，不坠也不泄

这就是你吗？被同情与愤怒拉扯着，压迫着

疼了，不喊叫，也不拒绝推杯换盏。很多年

我就写这样的诗，滋润湿润，窝着

全部的泪水，不掉下一滴

惊 蛰

身体里有山水在冬眠，桃花黄鹂燕子们

有的辟谷，有的坐禅，有的在修理和保养

琴弦和嗓子，一律忘记了红尘。需要

有这么个日子惊蛰一下

但人老了，身体快聋聩，即使是雷声

也只能使它换个冬天再睡。朽掉的部分

能不能冒出肤浅的黄和鼓噪？苏醒的

虫子运出的只是影子，能看见的都是虚无

其他的继续在肉身深处醉生梦死

人比虫子就是麻烦，该醒不醒，该睡不睡

入世不仅需要时令和决心，还需要

情感的撬动，譬如愤怒和感动

只一点，枯寂的身体就会发出新枝

蛰伏的心就会蜕去茧皮

重新在尘世蠕动

春 分

春天才高八斗，点空成色，在大地上铺展宴席

干炸细雨脆溜鸟鸣清炖花香油焖阳光清炒惆怅

我是个春天饕餮客，对美景狼吞虎咽

贪吃者绝不厌世，我拒绝虚无主义

我要在春天大干一场，身体里的桃要红李要白

杏花要村庄，狮吼要太阳

太阳今天是公平的法官，把夜昼贵贱贫富

切割成均等的蛋糕。这是让我忌喜忌怒

滋阴补肾，用温火慢煮脾气性情

可那叫春的猫在挠墙，喵—— 喵，像麦子在蹿高

还有来自报纸上的消息：一个寄宿生浑身被同学烫满烟头

我肝火上升，身体发烧

我需要到诗里清热泄毒，像把荷尔蒙升高的铧犁

放进心惊肉跳的土地里

清 明

摘除清明中祭奠的部分，还有世间的乌云阴霾

身体变得风轻云淡，上坟的人群改成赶集

不采购布匹粮食，只交易内心的姹紫嫣红

还有天蓝、纯氧，冉冉上升的阳气和好心情

清明像清洗过的佛像，亲切晴朗，笑得欣欣向荣

可以到我的身体里踏青了，冠者五六，童子六七

浴乎舞乎咏乎，豆蔻的男女像初开的芍药

互赠彩虹，情诗就是白桐花。但他们是我的左右手

分开还是拥抱全看我的心情

多好的人间，有人想再活五百年

地下的魂灵却向他疾呼：你进来我们出去

嘿嘿，一头水牛从我的身体里跑出

让牧童把清与明的绸缎收藏进笛声

谷 雨

一个疯子在雨里奔跑，他要撵上上蹿的秧苗

还有内心的狂喜。雨水是五谷的乳汁

五谷是人的乳汁。疯子的心眼很死且极端

嚓嚓嚓，谷子们在吃奶，也是它们行军的声音

更是疯子内心的步伐和速度

雨止于五谷睡眠之前。疯子

却一直跑进黎明。谷谷雨雨，谷谷雨雨

在布谷鸟的叫声中，他把汗水粪水搬进田野

颤抖着抚摸麦苗，像捧读经书

这无垠的麦地就是他一生的庙宇

那时，我不懂得父亲为何疯狂地爱着谷和雨

全部的精力在追赶一个稚嫩的声音

顺着这越来越细的巷子，与一朵初绽的杏花

相遇

小 满

这多像一个孩子的名字

从我身体里分离出去的一个少年，短粗壮

饭量大得吃下整个阳光，还有水

河水井水，雨水多大也灌不饱它身体里的沟渠

父亲亲切地唤他为棉花、玉米、高粱，还有麦子

这雄赳赳的壮士，骨骼金黄了，就要赴疆场

在我需要灌浆的年龄，遭遇了干旱

碗里从未满过，身体像面黄肌瘦的苦苦菜

和胃一起溃疡的，还有心智和思想

这让成年后的我总是狼吞虎咽，永不满足

包括读书、欢爱和享乐

如今我败下阵来，身心如吃得太饱而昏厥的蚕虫

哦！小满小满，不能不满也不能太满

芒 种

我刚读到萧红写的：人和畜生忙着生忙着死

这节气就忙着来了。阳光忙着磨刀

芒锋利了，麦子们前仆后继忙着献身

倒下的不都是牺牲。是禅化，换种形式活得更滋润

乌云忙着种下积雨，锄头忙着为秧苗瘦身

青春忙着褪色，生命忙着抵达

邮寄的途中被摔打得皮结肉实

胆固醇甘油三酯忙着在血管种下地雷，像红薯

忙着在晴天钻进沙土里。杨梅酒忙着发情

等着着火的激情收割。爱情像蝈蝈忙着散热

牛虻忙着把疼痛电进肉身，如灵感一闪即逝

鹧鸪忙着模仿诗人发出空洞的呼声

人生得意能补种

芝麻忙着爬向山顶，豌豆成群结队赶往山脚

阳面忙着种大豆和政策，阴面除了栽点萝卜

忙着种下谋略和野心

而我的野心是把这首诗写好，可总是

头重脚轻，身首各异

夏 至

血管里灌满了白昼，身体会不会也随之升高

再不用焦急地等待黎明，也不会为落日悲伤

失眠的人不再走动，他们就是停摆的时针

可为什么比平时更盼望夜晚？甚至瞎子

也坐卧不安，随齐刷刷的头颅向北仰成呆萌或葵

摆好苋菜、蚕豆和香椿，成亩的蛙鸣酿酒

这是白夜的最爱。不知谁还准备了无用的蜡烛

人生需要摆设。隐士北极光也要面子

在我的人生中只见过一次白夜，比黄昏暗一些

北极光如拉长的蛋黄，咸鸭蛋的味道。一小时后隐去

我像丢了魂魄，三十年，如胆固醇梗在血液里

让我兴奋、暴躁，又时不时地短路，若有所失

小 暑

小暑是一只蟋蟀，把夜晚捣得稀稀碎碎

求你别唱了，我已经没有足够的睡眠喂你

人生有很多东西不请自来，譬如这蟋蟀声，还有污蔑诽谤

但我记住的是爱。爱在热风中脱光了衣服，在床板上淬身

那些经历的糗事，像稻叶里的蚜虫和红蜘蛛

羞愧，让汗水裹身如湿疹，越挠越痒

到烤箱一样的田里去吧

修剪记忆就是顶着太阳为结铃的棉花整枝、打杈、去腐叶

像天上的老鹰一样盘旋在田里，做一块闭嘴但热心肠的石头

狂风来了，就披着蓑衣扶正吹倒的玉米和瓜棚

劳动是最好的赎罪。原谅那些有错的人

譬如吝啬和说话不算数的人。宽恕就是拯救

包括这只逃亡在我床下的蟋蟀，它

如泣如诉的吟唱，捻月光成玻璃绳

牵我出暑，或返乡

白 露

白露是一个少妇。命属白金

眼含露水。身如芦苇，在秋天的边上顾盼着

在上古，她就是诗经。可她偏偏是我的邻居

每天很晚回家，从衣服上刮下无数的碎银

有时赶上没有月亮，她以泪结霜

耀眼的亮又凉。孤独多么繁荣

有时我觉得她就是个妖精，深夜

在窗户上修剪身影。黎明

在白雾的河边整理羽毛，听见

鸿雁的叫声，她的身体碎成一地的白露

做一个精神漫游者是恐怖的。我写的

并非是一个弃妇，也不是我的姐姐

只是我在白露节听见蝉鸣后的幻影。一个

声音通灵者对蝉鸣灵魂的模拟和追踪

秋 分

秋分日，喝百合，运呼吸，画出身体里的黑白侠

剑出手，劈出阴阳、昼夜、寒暑。平均、平等、平静

天地不再玩跷跷板，世界同此凉热

对于胆汁质的人开关要拧得更低，平神志

少吃上火的姜和葱。学习秋雷遇冷而消声

连最能唧唧的蛐蛐都钻进土坯中休整。不是

也不喜欢卧薪尝胆，但生命需要蓄精和循序：

阳坡麦子，阴坡谷子。麻黄种麦，麦黄种麻

违天命者必自毙。不论

是物种，还是人伦

秋分一过，风渐寒

脑袋缩进脖子里，万物在变小

变没。但罪恶除外

还有心，夜越冷越黑

它越野，越能飞

寒 露

寒醒。咳嗽。大地的气管在发炎

英雄气短。植物们呼吸道里灌满了寒露，野心没了一半

偏偏又来阴雨，冷风把膝盖啃得咯吱响，如抗议声

酒！需要烈性的酒液里发出虎啸。像一个民族

越是危险的时候，越要抖擞雄冠

院子里的山楂树举着自己的火把，密麻麻的红

光秃秃的红，像滴血的刃，低吼着。我要

加进身体里的孤独、炉火和荷尔蒙

换种心情看寒露，你会发现南飞的鸿雁

把天空抬高了，也把乌云带走

而且不用登高，也能看见菊花像抱团的娘子军

雄心轰隆着，把寒露咬成白银

我点火，生炉，准备乱炖熬煮

公鹅、鹿茸，信念的红枣、思想的山药

为天地温肾健脾，为时代祛风除湿

霜 降

田里的知了们都已零落。老鼠往洞里搬运着食粮

连蟋蟀都停止了独唱，在地下铺好了冬眠的床

万物走完了一生，大地就要关闭了眼帘

人民的情绪不因霜降而低落，每个人的内心

都堆积着一个粮仓。温一杯酒吧

洗掉萝卜上的白霜，再在火上烧几只红辣椒

就热腾腾的狗肉，为丰收和就要远去的秋天干杯

这就是我的父兄，我一生都在啃食的骨肉

在他们面前我显得磨磨叽叽。包括我的诗，他们

一概觉得多余而无聊。他们霜一样透明

动作比劈木柴还准确干脆，就像现在

酒还没凉，就让公羊和母羊完成了交配

“霜降配种清明乳，赶生下时草上来。”

像文章中的闲笔，往往能露出朝代的肚皮

霜降日，把野心藏在故乡的棉被里

像有种的蛋欲孵在母鸡的怀抱

立 冬

河流在坐禅。拉上帷幕，用冷水清肠，从冰里拓出自己

冬天是出世的，适合默念、诵经，回顾与幻想

田野是不关栅栏的教堂，等待风与物来祷告

而雪尚在制作大氅，麻雀为空胃愁苦，只有不食烟火的

乌鸦像个神父，声音沙哑、寒冷而空旷，让灵魂

有了畏惧，且寒而栗

精神饱满了，御冷瘦身节稻米，也容易

洁癖，让冬天少了人间的浩荡

天地封冻了，江山在身体里繁荣，河水茂盛

一群孩子跑上冰面，声音比冰脆。有的

跑掉了鞋子，小脚丫印在冰上，如新月在哭泣

他们也是神，欢乐神，天真无尘之神

让冬天的沉默和祈祷有了内容和方向

小 雪

汽车抛锚，距村庄一公里处，漫天飞雪

像一群白狐狸，回家还是赴宴？气我戏我？

尾巴嘻着尾巴，唇咬着唇，我的目光

被它们撩乱，魂也被它们舞成醉和仙

多好啊！这就是它们理解的自由

雪和狐狸最高的欢和乐。世界被制纯

身体在澄白。天地握手言和，我就是

白色缝合处的补丁。万物本无恶

只有人才是雪中的污点

雪真花啊，这多像浪子的心

不羁的表象里是渗入骨髓的凉。这些年

我阅历了人生，像雪

落进阳光成灰，跌进土里却升起火焰

此刻，我多想披满身雪花走进家乡

却被塌陷的轮胎绊倒在门槛

大 雪

道路的消失是温柔的，大雪让人们放弃远方

有人说是务实：随遇而安，有酒就行

有人说更加形而上：夜读闲书，没梦不行

向内，再向内，像腌肉，把身体摁进雪缸

我，就是腊肉中没腌咸那部分。幸存者

都是耐烦的，且能在雪窖中自斟自饮

在内心大摆疆场，自己与自己博弈

一个人对垒千军万马，结局在雪河两端僵持不下

推倒重来，左手是强盗，只盗花草。右手是侠士

只救性欲。千山鸟飞绝，万雪情不灭

高原上，豹子发出求偶的吼声，恰如雪崩

冻土断裂处，草根在梦里

怔了一怔

冬 至

不会有比今天更短的光明了，黑暗

也黑到头了。触底的一切都开始反弹

“阴气至极，阳气起，君道长，故贺。”

那就到外面走走，呼朋唤友，杀猪宰羊

与天空对饮，醉了就迎着寒风呼喊

自己是自己的天使，好心情治疗冬季抑郁症

再吃一些人参鹿茸，让它们为身体发电

补阳气上升，贬阴气下坠

今天也是数九，那就从今天起画梅花

红的是阳光，绿的是心情，落白处是泉水涌动

每天一朵，九朵一枝，连画九枝

八十一天后，就把画中的鲜艳

印进春天，印在大地上，印进人的气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