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 子
血瞳
□桔 子
“阮氏秋香”。
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脑子里浮出一张秀气的面孔,幽黑的大眼睛,透着柔弱。
六年前,因为有规定医务人员晋职时,必须有下乡工作的履历,我被派到烂塘岭卫生院工作三个月。
那是我人生中少有的几个值得回忆的日子之一。能静下心,想透彻许多从前想不明白的东西。对于“城里来的医生”,山里人更多的是信任。在这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简单纯朴,用心看病,不必担心医闹刁难之类的混账事,我很开心。
那个雨天,诊室里半天没一个病人,我打开书翻了几页。一阵脚步声响起,迎面走来的是两个潮湿的山里男子,看模样是父子俩。地上一架竹子做成的简易担架,担架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那张秀气的小脸。目光游移迷蒙着,小脸衬得眼睛格外大,不知是冷得还是疼得,脸上透着层苍白,轻皱着眉,左手抓着担架,右手抚着腆起的肚子,臂上还套着小碎花袖套。看样子她是快要生产了。
简单检查后,我迅速做出判断:胎盘前置。这病有大出血的可能,需要住院观察,随时准备手术,我请家属过来谈话签字。
签字的是打后面跟来的一个小个子男人,手里拎着跟女人袖套一样花色的小碎花包袱,一瘸一拐地赶来,那是小儿麻痹症的后遗症。我心里冒出个叹号:真心不般配啊!
然后我弄清楚了四个人的身份:女人,阮氏春香;女人的丈夫、公公和小叔。
女人极少开口,努力地微笑,小个子男人很积极地替她答话。我从没见过这种名字,问了问,没想竟是从异国嫁过来的。
“准备六千元钱住院,或者抓紧去城里。商量好了告诉我,我去通知手术室。”
趁他们商量期间,我抓紧写病历。一会儿,三个男人进来了,期期艾艾地问我:“刚检查了,肚里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这个问题是雷区,大医院来的我很是敏感,脱口道:“这个不能告诉你们。”
再等一会儿,没有听到商量后的结果,我出去问了问。公公的脸阴晴不定:“医生不说,肯定是女孩。”小叔子别过了脸嘀咕:“又是六千块,都够给我娶个媳妇了。”丈夫垮着脸,看完这个看那个。
半个小时后,我得到了结果:去城里看。
我感到有些意外,现在去城里,说实在的很有风险,但我得尊重病人和家属的意见。临走时,那双幽黑的大眼睛朝我看过来,张了张口,最终没说出什么来。这个场景刻在我脑子里许久。
“李主任,可以让下一个病人进来吗?”护士的话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嗯,今天我坐不孕不育专家门诊,看样子是眼前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一些事。
我打量了下进来的阮氏秋香,小脸上一双大眼睛,还真跟阮氏春香有些像,尤其是那眉眼。
果然秋香也是从异国来的,她的中文很好,跟她交流毫无障碍。她说她没病,给她开一些维生素片就行。不过她请求让我跟她再聊一会儿,出去太快了,外面的男人会不高兴。
她告诉我她是来这儿找姐姐的,她家七个姐妹,她和这个孪生姐姐感情最好。姐姐前些年嫁过来,不久她想着法儿也来了。巧得很,两人嫁的竟然是同一家。可姐姐已经不在了,说是难产大出血,赶不及送医院,死了。孩子也没了,是个男孩,那家人心疼了好久,一直说,医生的意思明明说是个女孩。“我现在采一种草药吃,我不想怀孕,怕跟姐姐一样。”
没听清楚她絮絮叨叨又念了些什么,眼前闪过那双黑幽幽的大眼睛,那一抹幽黑,正被洇成了刺目的血色。忽然忆起她那天的口型,是“救我”两个字么?转了许多回念头:如果,那天我告诉他们是个男孩……
头好痛。
(原载《浙江小小说》创刊号作者自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