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初梅
返乡者的美学叙述(外二章)
陕西/初梅
一 夏天,父亲染上了坐骨神经痛,彻底夺去了一个农民与大地密切相关的理想。
农具们挤在厢房,不再有金属的光芒和气概,仿佛万物之中,唯有它们内敛而沉静。
“实际上,它们已气若游丝。”父亲的语气,像个祭司。
他收了土豆后的菜地,则像他的心,没着没落地空;
又像一贴褐色膏药,贴在榆山夼偏下的臀部。仿佛父亲的村庄,在生命旺盛的七月,也患上了坐骨神经痛。
我爱村庄与父亲的同病相怜。
二 风乘机占领了菜地。
风从不在人间显它的形。
它用它随心所欲的野性证明它的存在和力量,并以此获得快乐。
在对待父亲的空菜地这件事上,它扮演了一个懂得巫术的野孩子,挥着魔杖,将各种野草的种子,吹送到那里。
又呼来一两场雨。
不出半月,空菜地便疯长成了三两只羊的草场。
我爱夕阳洒在羊和草身上时,暖色调的光影。
三 这些占据了菜地的狗尾巴草、笤帚草、车前草、马齿苋、灰菜、苋菜……在榆山夼,甚至整个胶东大地上,像玉米、小麦、大豆、红薯一样,久负盛名。
我喜欢像那三两只羊一样垂下头,细嗅它们的体香;有时候也会像羊一样,扯几片茎叶,入口细嚼。
那时候,我的心和身体,自动清空。草们清绿的汁液进入我的空,我的额前便流淌着一条恒河水……
而我的反刍,从未间断。
四 童年时代,我还爱过这些草的前身。
那时候,它们有许多昵称。马齿苋叫做小娥,灰菜叫做春霞,狗尾巴草叫做红英,车前草叫做姝娟……这些昵称,都是我青草发芽一样的小伙伴。
私心里,多么希望有一棵野草的昵称,是某个邻家哥哥的名。在我一次又一次思乡与返乡的文字里,“青梅”“竹马”,一直在村庄的美学之外,是残缺的修辞。
可是,我有多爱那个既喜欢独自反锁在房间,又喜欢带着小伙伴到野地里逛悠的小二嫚;有多爱她的寡言、羞涩、没来由的小清高……
五 离乡的这些年,我的青草发芽一样的小伙伴,我的无缘青梅竹马的邻家哥哥们,也都先后离开村庄,去向不明。
只有野草。
只有野草守在榆山夼的沟沟峁峁,潜心修行。修成了我的故乡和故人,修成了我一张又一张返乡的票根。
风又将它们搬运到父亲的菜地,为我的归来,储备丰沛的修辞。
六 “地荒了,是庄稼人最大的耻辱。”
而菜地里的野草,已长成了父亲越来越茂盛的心病。
七 厢房之内,一把敏感的锄头闪了一下光;一把敏感的镢头闪了一下光。
跟随我们来到长满野草的菜地,它们的眼神渐渐明亮。
八 可是父亲,站在地头,扶着锄柄,我看到野草们燃起金色的火焰。
我试探着唤春霞、小娥、姝娟……甚至唤了一声我的乳名,唤了一声儿子的乳名,都有草在点头。
草们点头,火焰燃起光圈。
两只白羽黑点的小蝴蝶,来自昨夜的星空,被天使拥抱过三次,翩翩飞进去。它们投在阳光下的影子,是人间通往天堂的密码。
九 你看,父亲,在榆山夼,大地上的万物都是神的旨意。神创造它们如同创造我们,维护它们如同维护我们。
我们和它们,终将与祖先挨在一起,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静静地,归于土,归于种子。
归于轮回,生生不息。
1 塔拉巴特尔,乌拉特草原上的村长,风霜浓厚,眼睛里有傲视猎物的鹰。
腾格里之神,赐他八匹马、三十头牦牛、上千只羊、几百亩草场。
还有十几只风情万种的火鸡,跳安代舞,唱祝酒歌,像手捧哈达的蒙古女人,身上开满热烈的花朵。
2 出身高贵、背景辽阔的塔拉巴特尔,是成吉思汗蓬勃生长的好兄弟。
乌拉特大草原,是否就是他的城池?
阴山绵延,是否就是他的城墙?
3 长啸,驰骋,携带滚雷和闪电。放牧的塔拉巴特尔,像指挥一场攻城略地的战役,将白色的羊群、黑色的牦牛,引往草场,掀起烟尘。
4 大汗一样,日日制造并操控这宏大场面的塔拉巴特尔呀,如果你骑的不是摩托,而是骠悍的红棕马;如果你的牧羊犬不是拴在栅栏里空吠,而是在羊群外围奔跑;如果你穿的不是汉人的便装,而是长及脚面,像天空一样深蓝的袍子——
我会眼含热泪地叫你,“亲爱的塔拉巴特尔,亲爱的塔拉巴特尔”。
1 我们都不是英雄,身后亦无可存之物。我们只配在神的引领下,忏悔。
身陷浊流的爱人,隔着两千里,这是我拉你的手,这是我贴近你的心。这是我带领你双双跪拜的,黄金一样的膝盖。
请敛起内心的锋芒,让我们心怀敬畏,三叩首。并替我们的敌人三叩首。
请低下高昂的头颅,必须以额贴地,与双膝同跪。必须烙进骆驼刺和碎石子,使皮肉凹陷、破损,多余的血液找到出口和祭坛。
2 神在看着我们,身陷浊流的爱人。让我拉住你的手,在高山之巅的赛乌素敖包前,三叩首,起身。
看呀,苍鹰正在更高的天空飞旋;山下八匹枣骝马,正向草场的密处奔跑;大风正从天地之间穿过,刮起经幡和我们的麻披肩,向上,靠近神恩。
3 身陷浊流的爱人,这是内蒙古的第四日,我们来路不明的历史和尘埃,已变得明澈,仿若初生。
4 “你不能效仿恶,你必效仿善,神将视你为其子”。
身陷浊流的爱人,看呀,山川,大地,草木,蝼蚁……万物都已归其神位,正向更多在浊流和风暴中挣扎的人,传经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