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霞
“诗歌,是我开给大地的花”——刘年诗集《远》读后
徐 霞
2014年9月,一位说话口齿有些不清楚、平日的生活也就是在村里喂喂兔子的农妇一夕间在博客、微信等平台保持了极高的话题度。那个秋天,她和她的诗歌激起了无数人一波又一波阅读和转发的热潮,受关注度连连飙升。不多久,改变这位妇人命运的“伯乐”也被大众一再提起。刘年,和他的《远》在2014年第一次走进了我的视野。
作为诗人公开出版的第一部诗集,《远》是刘年2013年在参加第29届“青春诗会”后留给喜爱他的人们的一份礼物,收录其中的100余首诗歌不动声色地展示着他在诗歌领域的激情与才华。但更多时候,我更乐意将《远》视为诗人迢迢诗歌之旅的发端。从《远》开始,刘年这个集游子与才子特质于一身的诗人,就彻底告别了远去的过往,从此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将不再是会电焊、会机械维修的刘师傅,而是要用一生转山转水哪怕体力不支倒在路边,也要“还远方以鸿雁,还我以故乡/还时间以宁静和壮美/还自然以自然,还众生以灵魂”(《黛青塔娜山》)的诗人刘年!
这几年我不止一次地读过《远》。每一次品读,都是一个异常辛苦的过程。那些布满伤痛、无助的文字,让我看到了一个孤独、寡言、默默埋头行走在广袤天地间的刘年,他笔下高度凝练的诗行如同锋利的刀子,一次次将试图了解诗人内心世界的我刺伤。于我而言,刘年的诗歌就像是野稗酿的酒,浓烈、丰厚,后劲十足,哪怕只是轻轻抿上一口,都会在身体内触发一场情感的大火,整个人跟着翻江倒海。
他捧着肚子
像捂着满腹的苦水
——《父亲送我上车》
不知是桌上那棵“小心翼翼地开着细白的花/一点点风,就会颤抖”的车前草,还是那只被放生了的“胆小、敏感、笨拙/一碰,就缩成一团”的乌龟,走漏风声,使得刘年满腹的苦水如同包不住火的纸屑散落在我眼前。读“人生若是小说/应从头改起”(《恒河》)时,我禁不住地想,是什么让一位诗人如此决然?恨不得人生一切从头?
是因为孤独吗?
孤独是《远》当中不断闪现的关键词。对它的钟爱,让刘年看上去像孤独成瘾了一般。诗集才开篇不久,《空城》便落寞而至。题名中的一个“空”已使寂寥感扑面而来,更何况诗歌当中连续11次出现的“一个人”更是无比残忍地凸显了诗人孤零零的处境:“几十年来,这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一个人说话,一个人做买卖/一个人劝酒,一个人摇头,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戏/一个人冷笑,一个人担忧,一个人挤公交,一个人排队挂号/一个人在人潮人海中找人。”真正的孤独,从来不是环境的静谧,而是纵然周遭人海人潮一片喧闹内心却依然孤寂,是无论是哭是笑人生全部喜怒哀乐都只能由自己孤身承受的无助。我不知道“一个人”是不是刘年生命的常态,不然他何至于会一个人走路的时候经常停下来,神情迷离呆呆望着天空不言不语,会“像明永冰川一样胆怯/不断地退缩,远离万家灯火和你的呼唤”(《我在云南的日子》),会“一个人,一个包,去远方”(《远方》),会独坐菩萨岩俯瞰人间,只是因为看到人间照常升起的炊烟突然就泪流满面。但我清楚,刘年的“孤独”是他主动地选择,他享受“一个人”的生命状态。“独自来,独自去/独自看书,独自醒”,《水滴》开头的“独自”二字,让诗人孤独依旧,但接下来两句“像一滴星光不溶于夜/像一滴水,不溶于生活的油腻”却传达出他的倔强与傲气。相较于黑夜的无边无际,一滴星光的明亮自然是微弱的,一滴水的清澈对于污秽遍地、油腻横生的生活更是无足轻重,可即便如此刘年依旧坚决地想要成为一滴星光、一滴水,来守住自己的明亮与纯粹。“谁若想将我抠下来/我会划破他的手//如果他想用锤子和撬棍/我要让他看到,我背后的血和肉”(《名词》),刘年是位胸中有傲气的诗人,虽然命运很多时候留给他的只有无情,但他依旧清醒的孤独的“遗世独立”,依旧鹰一样俯瞰人生秋蝉一般声嘶力竭地呼唤夏天。大地,会看到他高傲的血和肉。
孤独,俨然浸入刘年的血液。这是天性使然吗?也许吧。女不读“三国”(《三国演义》)男不读“红楼”(《红楼梦》),某个余晖如熟透的橘子般橙黄的傍晚,端坐着聚精会神纳鞋底的奶奶冷不丁对身畔正上初中的孙儿说。少年张大双眼不解地望向老人,清澈的目光中满是疑惑:“红楼”(《红楼梦》)为何不可读?叛逆的心到底不听话,于是,《红楼梦》中的悲凉影响了他的性格与一生。那少年,便是刘年。可让他彻底与孤独结下不解之缘的,还是那弄人的造化。少年时代就读《红楼梦》并没有为他成为文化人铺就坦途,敏感、忧郁而感伤的性格却使他在生活道路上遭遇了各种荆棘。搬运工、电焊工、机修师傅,是刘年早年闯荡广州等地时的身份,瘦小的身躯伴随着高强度的体力劳动、快节奏又冷漠的生存环境,让他身心俱疲。在体力劳动的场地,他的智慧与精神追求等于无用。他领受了多少同伴与领导的白眼与嘲笑,他遭遇多少不公!苦涩的生活啊,只有孤独如影随形!几经周折,换了身份做了文人,有了看似敞亮的工作环境,坐在一群体制内文化人的中间,但有一天临开会前文联领导高高在上而粗暴的一句“你是临时工,出去!”还是让这个三十好几的男人几天都缓不过神来。在高墙般围堵的生活面前,刘年几乎从未得到过像样的宽容与理解,至于尊重,对成名前的他而言更是遥不可及。财富、地位、权利,统统缺席,唯有孤独,才是生活的常态,不论时光的脚步或快或慢、或轻松或沉重,孤独对刘年始终寸步不离、忠心耿耿。
“荒芜壮丽无边/命运如此苍凉”(《澜沧江大峡谷》)。因为孤独,疼痛无边无际,但痛入骨髓,却绝不仅仅只是因为孤独。如果刘年姓段名誉,就可以“权倾西南,富甲滇土,泽被一方”(《洱海之夜》);如果清晨,他是正厅级、一把手,至少可以把词语们训练得井然有序,但凡有个形容词不听话就立即开除;如果他是湘西的土匪,便能够独霸一方山水,既不许赋税进来也不许风光出去,只要内心欢喜就让胡家幺妹英英做压寨夫人。可惜,现实注定容不下这么多如果。生活中真实的诗人刘年“得带上微笑和谦卑/一个领导都不敢得罪/最喜欢的女人都不敢喜欢”(《洱海之夜》),他的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像极了“一只楚楚可怜的蚊子/在玻璃上乱撞,又不敢叫”(《昆明的星星不说话》)。捧读诗集《远》,无论是“去北京讨生活”当中的一个“讨”字,还是“在云南,我像狗尾巴草一样躬下身去”中的“躬”字,又或者是其他深深浅浅却无一不透着辛酸与苦楚的字眼,都让我如鲠在喉,身体有种被钉进钉子的痛感。这份疼痛因为《在文林街大醉》变得愈加清晰:
一杯一杯地灌进去。身体内部
因为焚烧纸钱,引发了一场大火
挂掉电话,泪水夺眶而出
眼泪,为自己流,38了,还蝴蝶一样天真
还蝴蝶一样,惦念着冈仁波齐的雪莲
这是一种大逆不道的罪过
我知道,有一天,命运会判我的极刑
…………
眼泪,为苍天流,可怜的苍天
被屈原问得满脸铁青的苍天,在荆棘密布的荒城之上
仅比那棵叶子落尽的银杏树高一点点
像黑云悄悄地收走星子,我默默地收拾眼泪
愿苍天降一场令彼此安慰的雨
刘年的眼泪,为常在深夜磨刀的胡正刚而流,为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雷平阳而流,为长发飘飘的教书匠杨昭而流,为大杯喝酒家乡刚发生泥石流的王单单而流,更为可怜的苍天而流。但我的眼泪,却只为刘年一人而流,这个已然中年的男人面对孤独、漂泊、无依的生活,束手无策、无所适从,为此他变得越来越沉默甚至越来越胆怯,一阵风吹过都有可能令他胆战心惊。生活中经历过的一次次磨难,他咬牙、他隐忍,不轻易吐出一个“痛”字,从始至终如惦念冈仁波齐雪莲的蝴蝶天真、纯粹。如此无助、真挚,倔强到“不会转身离去/世界,还欠我一个道歉”(《随想录》)的刘年,难道不值得我们为他垂泪吗?!
疼痛,刘年诗歌的又一重要关键词。那是他将自己的生命烧红、锤打、淬火之后得来的。他把疼痛化作诗歌,祭奠曾经那个一度被生活遗弃的自己。可贵的是,刘年不仅能够体验自己的疼痛,更因自己的深度疼痛而能对他人的疼痛“明察秋毫”。只要稍加注意便不难发现,与他交好的诗人(王单单、胡正刚、雷平阳等)都是一些内心有深度疼痛的诗人,也都是一些曾经内心极为孤独的诗人,他们自然地走到一起,抱团取暖,不敢有一刻忘却人间的苦难,诗歌这一剂良药教会他们驱除内心的疼痛与孤独。他做编辑时,之所以能够发现余秀华,也是他对另一个诗人人生的苦难有深度的理解,余秀华那些疼痛与孤独的诗句击中了编辑刘年的心灵。
今夜,我姓段名誉
饱读诗书,精通琴棋,没有心机
南诏岛上,满目洱海,多少苍山
…………
今夜,我已深入江湖
灰云横斜,渔灯明灭,浪花开谢
有暗流、漩涡和潮起潮落
英雄在此,螃蟹与竖子不得横行
今夜,正义像风一样无处不在
所有善恶,会在鸡叫之前得到报应
——《洱海之夜》
疼痛与孤独,只是刘年诗歌显性的一面,是他内心向世界呈现的一个侧面;在天地间显得过于渺小的诗人内心还有异常强大的一面。诗人有他抗拒孤独与疼痛的特殊方式,面对不公平的世界,他渴望行侠仗义。做一个侠客,是他的想象,是他内心世界的另一面,孤独的弱者与豪强的侠客,二者融为一体。他用诗倾泄了内心的孤独,也用诗完成了对强者的向往。
江湖上,是有侠客的。
他们时而挥舞着六脉神剑,漫天飞舞;时而挥舞着不拘招式的独孤九剑,伺机给恶人以致命一击;又或者,是重剑无锋大巧不工的玄铁剑,磅礴之力令人叹为观止。当然,他们也很有可能出奇不意地使出金蛇剑,剑法诡异,防不胜防。
而诗集《远》当中那些豪情万丈的文字让我相信,刘年即侠客。他那些足以将人捅成重伤的诗歌,就是他浪迹天涯的利器。
洱海畔,一声“英雄在此,螃蟹与竖子不得横行”的厉呵,就已经让刘年身上那股侠气(好吧,还有他的逗趣)一览无余。脑海不由得浮现这样一副场景:灰云横斜、渔灯明灭的夜晚,漆黑的天空偶有几颗星星不时露出点点光亮,一身黑衣的刘年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前方,身旁是那匹略微有些清瘦的黑色骏马。右手紧握着腰间那柄削铁如泥的长剑,他在等待最佳的时机,将那些暗流、漩涡和潮起潮落打个措手不及。今夜,他已深入江湖,劫富济贫、路见不平,让正义得到伸张善恶得到报应。
刘年说“诗人当有趣,好玩,当喜欢音乐和山水”(《最销魂是那首诗》),那么,侠客呢?
我想,侠客当心有江湖,当热爱酒和女人。“把药罐取下/我们温一壶黄酒”(《恒河》),“今夜,喝了太多白酒和啤酒”(《洱海之夜》),“将剩下的半瓶酒一口喝完/跳进黄河,水比想象的要冰冷”(《黄河》)。酒是神奇的东西,有时候它会助狂放不羁、豪情万丈一臂之力。“用轻唤,抚摸一些女人的名字/再不喜欢,就来不及了”(《洱海之夜》),“要一场雪/要把足迹留给/追踪我的警察,或者女人”(《侠客行》)。英雄自古爱美人,行走江湖心动在所难免,甚至有时候心动的不是“一个”而是“一些”,但注意了,说不定哪天就可能“有个女人白蟒一样缠住我”(《哀牢山》)。
虽然,刘年自己似乎更乐意成为那姓段名誉的大理王子,权倾西南、富甲滇土,六脉神剑非常灵验,伸手一指月亮也能够多一块红晕。可我以为,他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不羁、豁达、潇洒还有些逗趣,或许更像不为红尘俗世所累,豪情依旧、痴痴笑笑的逍遥令狐冲。潇洒不羁的刘年,生活狠心地对他百般摔打,他却因此练就了一身铜筋铁骨,洒脱悠哉地哼起“诗在城外六七里,过了柳庄再往西”(《最销魂是那首诗》)。他来自江湖也深入江湖。青草湖边的木屋,是江湖,他在那里“等一场雪,不分南北/等一次潮,不辨沧海”(《青草湖边的木屋》);幽深静谧的竹林,同样可以是江湖,在那里他“弹《广陵散》,并长啸/啸声带有冰霜”(《遥远的竹林》)。至于阿莲,那个诗人试图将她焊在身边却被挣脱的女人,也许就是他这一生念念不忘的小师妹,她的内心和星空一样,是他所不能抵达的永远。哪怕归隐,他依然身在江湖,“不要在人群中/打听我的消息/当我打开翅膀/会有风/掠起你的长发”(《老鹰之歌》)。
我视刘年为令狐冲,不只是他爱酒爱女人,最重要的是他近乎执迷地爱着大地、自由、正义以及普天下的芸芸苍生。翻看诗集《远》,《梅里雪山》《在乌蒙山露营》《黛青塔娜山》《青龙峡的夜》《冈拉梅朵客栈》《澜沧江大峡谷》《大怒江》《巴音布鲁克大草原》等数十篇满是行走感的诗篇,让我深信刘年的的确确将自己当成了一株会行走的植物,不畏艰难、不惧风霜,只是虔诚地、敬畏地“匍匐,朝拜,让心跳打动大地/从此,相信缘分与报应”(《梅里雪山》)。正是这份对天地的虔诚与敬畏,让诗人得以体恤众生的悲苦,“看到人间照常升起的炊烟/我突然泪流满面”(《独坐菩萨岩》),如赤子发出“我愿上天,还塔娜河以鲑鱼/还远方以鸿雁,还我以故乡/还时间以宁静和壮美/还自然以自然,还众生以灵魂”(《黛青塔娜山》)的诚挚祈愿;同时也让他更加坚定地拒绝虚假爱上真实,“将谎言,从生活中剥离出去/生命的本质是温暖,微红,宁静,透明的水”(《深秋的睡莲》);爱上自由,“突然,帐篷后面,有人大叫发财/我知道,又有一颗星星,死于自由”(《草山的星空》)。了解刘年的人,都知道他喜欢漫游天下。他用脚步,抵达远方。圣洁的梅里雪山,寥廓的巴音布鲁克大草原,咆哮的怒江边,都留下了他的身影,茕茕孑立,恰似那四海为家的侠客。越过高山蹚过深水,经年累月的曝晒面庞愈加黝黑,万水千山的奔跑身旁的黑骏马越发清瘦,但心中的豪情与正义感,如拂过人间的清风朗照大地的明月,一刻未曾改变。
江湖上,是有侠客的。哪怕命运带给他诸多苦难与委屈,他照样可以笑着“把‘诗人’这顶帽子,从垃圾堆里翻出来戴上”,一边说着“你可以骂我,笑我,嫌我,唾我,弃我,但不要同情我。我在怜悯世界”,一边挥舞着他的独孤九剑随时准备冲向远方。没错,刘年就是这江湖上的侠!内心的孤独与对强者的向往是刘年诗歌的一体两面。用诗句塑造的侠客身影从他的诗集中腾飞而出,仗剑走天下,潇洒阅人生。
阿福,从远方来
到远方去
寻找生命的证据
或者证人
——《攀枝花的渡口旅馆》
福福儿,刘年的小名。它也许浸透着无数人对他最淳朴的祝愿,希望他命中带福,希望他一生都康健幸福。这当然也是我对诗人的祝福,尤其是在读了那一首《写给儿子刘云帆》之后——“棺材里,不用装那么多衣服/土里,应该感受不到人间的炎凉了//……碑上,刻个墓志铭/刻什么呢,我想一想/就刻个“痛”字吧/这一生,我一直忍着没有说出来//凿的时候/叫师傅轻一点……”整首诗是作为父亲的刘年在向儿子刘云帆交代自己的身后事,这本来是件沉重的事,但诗人却将每一个字都吐露得异常云淡风轻,仿佛他说的压根不是自己。然而,在看似平静的情绪下诗人的人生轨迹也随之被无情呈示,那是一段被“痛”裹挟的旅程,全程有着“这里,没有一个人懂得我的一生”的茫然与绝望。与很多父亲挖空心思拼命为孩子谋划不同,刘年留给儿子刘云帆的只有坦率:“不用烧纸钱/不用挂青/我没有能力保佑你”。问世间,哪位父亲不深爱自己的孩子?如果可以,刘年又何尝不希望给予刘云帆一切他想要的呢。只不过他很清楚,身为父亲能够留给孩子最好的礼物莫过于让年幼的心灵在渐渐成长的过程中懂得什么才是生命真正的价值与意义,他渴望他的孩子能够寻找到生命的证据或者证人,就好像他自己努力寻找的那样。
大千世界,太多东西让人爱不释手。刘年对诗歌的迷恋,近乎疯狂。如果说在这份迷恋中多少还有那么一丁点的目的性的话,那就是他渴望通过“成熟的、妩媚的、性感的、放荡不羁的、让人高潮迭起的汉语”让一直以来加诸在他身上的不解、非议有朝一日能够变为宽容与理解。当然,这也只是他写诗相对比较浅显的一个目的,最根本在于“我希望,诗歌能延长我的命”,“希望,百年之后的某个雪夜,有个人看着我的诗歌,就像看着我一样,默默垂泪”。世态炎凉、世事无常,对于孤僻、讷言、简单的刘年而言,无论他是像狗尾巴草一样躬下身去还是像土匪般去独霸一方山水,都很有可能摆脱不了武功终究还给金庸,清澈到底属于洱海,真诚和青衫也只能留在北宋的宿命,毕竟“荒芜壮丽无边/命运如此苍凉”(《澜沧江大峡谷》),但如果有那么一天,不管是不是百年之后,有一个人可以读懂他的诗歌、体悟他斑驳沧桑的命运,感慨继而垂泪,对诗人而言都将是一种安慰,都将是他曾活生生存在于这悲凉大地的证据。
阻止一声咳嗽,或者决定一个归期尚且无能为力的刘年,面对奔腾的生命洪流似乎更是做什么都显得徒劳无功。“有一天,我终会离去/像一滴水,离开你的眼//有一天,我终会死去/像一滴水,回到大海”(《水滴》),或许这就是他最终的唯一的归宿。可就因为这样,就要诗人眼睁睁看着他的生命“发霉发酵,腐烂成蛆,化为蚊虫”(《虚构》)?又或者让他“缩进睡袋,鸵鸟一样,护住头”(《在乌蒙山露营》),假装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不在乎?
不不不!诗人刘年决不甘于这样!
因为他知道,“时间和茂盛的言词不足以埋葬一切/一定能找到破碎的瓷器,证明历史的骨头”(《废墟》)。哪怕自己的步伐慢一些,甚至是毫无意义的行走,他也想要找到生命的意义。“只想做颗流星/哪怕只是瞬间的璀璨/也要证明/自己能够照亮黑暗”,《冥王星》中的第5小节,或许是刘年强韧内心的一大写照,不管他是不是从远方来、未来能不能抵达他想要的远方,只要有哪怕片刻的璀璨照亮黑暗,他活着便也不仅仅只是活着。正是这样的精神气度,让刘年的文字有了力量,也具有了美学意义上的悲壮感。我之所以如此迷恋刘年的诗,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他韧劲十足的文字。“改行后,依然是刘师傅/把文字烧红,锤打,淬火”(《刘师傅》),刘年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自己的文字,用高温将它们烧红,一丝不苟地锤打然后淬火,整个过程不敢有丝毫马虎,直到它们最终合了他的心意,他才对着它们痴痴地笑,就像得到了珍宝般欣喜。刘年是对文字极度敏感也极有要求的诗人,他用天赋、才情和努力,用高度凝练却意蕴丰饶、精致却接地气,锋利得让人过目难忘的诗句,还原了诗歌最应该有的模样,也映照、刻画、升华了他的生活以及存在。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诗是真正让我们安居的东西。”刘年的诗,如歌,稍加谱曲定会是这个时代振聋发聩的声音;刘年的歌,似酒,苦而烈,还有十足的后劲,抿上一口就很容易忘乎所以地贪杯。读刘年的诗,很容易一不小心就和灵魂近距离接触,虽然明知这是件危险的事却照样乐此不疲。
《远》是刘年公开出版的第一部诗集,它为我更好地了解进而理解诗人和他的辛酸、苦痛、倔强、傲气提供了可能。不知道那时不相信命运也不相信世界,头发很长烟抽得很猛的刘年,如今是否得到了时光的温柔相待,过上了渴望的“枯坐,写字,煮小粒咖啡/一天不下一次楼,一天不说一句话”的隐居生活,又或者他已像嵇康一样去深山里打铁,轻轻抡起铁锤,把砧上的铁当成木鱼。但不管现在的刘年在经历着怎样的生活,我相信他依然会在某个清晨或黄昏,“沐浴,焚香/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向着冈仁玻齐跪拜”(《远方》),他对大地的敬畏,对苍生的悲悯,我从未怀疑过。
福福儿,这是刘年的小名,更是对他美好的祝愿。愿头顶,永远有你百看不厌的璀璨星空;愿大块大块的黄,已经涂掉生活中毫无血色的部分,让你能够散发黄金一般的光芒;愿风、雨和雪交织的深夜,住进你心中的不再是绝望和害怕!
【注释】
文中所引诗句,均出自刘年:《远》,漓江出版社2013年版。
徐霞 1988年出生,生于江南居于春城。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从事文学批评。在《文艺报》《作家》《创作与评论》《边疆文学·文艺评论》《云南日报》《都市时报》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现为云南人民出版社编辑。云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杨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