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琼
酸粉子
文/王琼
酸粉子,名字土得掉渣,一股酸味扑鼻而来,一听就出自乡野村妇的口中。物如其名,和农村的“狗娃子”一样,随口一叫,就省心、踏实了半生。有好事者给它起了个相对文雅的名号——鲊广椒,熟知其长相、味道的人,其实是暗暗叹服“酸粉子”这个名称的创造力的,不像“鲊广椒”听得人一头雾水。
老北京的臭豆腐历来被文人们推崇,源源注入的人文情怀使其讨巧得了许多人的欢心,最后跃身进阶为地道的市井食文化代表,这简直就是那些“出身不好”却逆袭成功的杰出典范。酸粉子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酸、辣,掺杂着无法名状的“馊味”,实在让精食细脍的都市人难以下箸,所以关于它的描述鲜有涉及。有民间传言说酸粉子是嘉靖皇帝的最爱,这只怕是今人的附会,不足为信。
酸粉子,源自民间,混迹民间,是真正属于底层百姓的家常菜。即便如今以包装精美的行头在各大超市屡屡抛头露面,也没见有“发达”的迹象,偶然在菜肴中出场也只能以配角的形象出现——精明的大厨用它作为垫菜,衬托出那几片高高码着熏肉的壮硕伟岸。只有我们这些背井离乡的人在想起回不去的故乡时,喜欢炒上一盘,聊以慰藉。
在记忆里,几乎所有的酸粉子都诞生在夏天。潮湿、闷热正是酸粉子产生的好时节,每年母亲都要泡上几缸,于是故乡的夏天在记忆里总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酸馊味。
每个勤劳能干的乡村主妇都有做酸粉子的一手绝活,儿时的我不爱那种味道,吃起来都是一个味——讨厌。但是母亲却在每年的缓咂慢品中辨出了其间细微的差别:今年太酸,肯定是制作时气温太高;今年太辣直呛喉咙,明年得换辣椒品种;今年不鲜爽有点怪味,明显是坛口不严实。母亲严肃认真的模样像是在应对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我看得匪夷所思,忍不住猜测酸粉子里包含了某种神秘的学问。
稍大些,母亲就让我参与酸粉子的全程制作,她说恐我将来成家过日子后用得上,我“唧唧”嗤笑,不作应答。
辣椒剁碎,葫芦切丝,洒上细盐,和上碎米面,拌匀后请入荷叶坛,将其倒置在屋角阴凉处的水池中。有时还在粉子里添加藕丁,有时是南瓜,有时是豇豆,稀奇古怪的菜蔬均能入坛,不一而论。
在接下来的等待中,它们汇聚、憋闷、发酵、争吵。时有长串的气泡从水中倾吐而出,我说它们憋不住了,肯定在吵架要出来,母亲总是警告我和哥哥,还没到时候,不许瞎碰,小心坏事。
经历了二十多个暗无天日的历练,酸粉子终于完成了生命的嬗变。母亲起缸,开坛,一股冲天酸气瞬间罩住了整个院子,我们赶紧捂鼻逃遁。等我们回过神来再看时,酸粉子已经面目全非了,蒸过的酸粉子成坨成坨地摊开在簸箕中,在屋顶上静静地享受着亚热带的日光浴。
几天的工夫就晒得干燥焦黄,然后装袋收藏,和炒面一起成为备荒食物。酸粉子像军需里的应急品,在农忙时随便抓一把,用水一发,落锅一炒便能解决农民的大急。那些反反复复、拖泥带水的事常被人讥为“酸粉子事”,酸粉子无辜背锅,恐怕还是因为这副不受待见的长相所致吧。
大暑的天气里,热得败了胃口时,一盘慢火煎炒得油亮暗红的酸粉子,搭配一碗寡淡的白稀饭,细嚼慢咽中,心里升起十分的满足:这样简朴的生活,真是再美不过了。
摘自作者QQ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