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荔子
演奏结束后,我们和乐队共进简餐。酒吧的一个小妞把满桌的人逗得都很开心,没人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叫她小妞。当她不说话坐在一边的时候,她拿酒杯去碰一只猫的鼻子,猫举起柔软发亮的爪子,给她的裙子印花。
我看了她好久,但即使我已经喝得晕乎乎的,也没有上前问她的电话。并不是因为承认喜欢美人会让我觉得不好意思,恰恰相反。我觉得少女是饱满的露珠,阳光会追着她照耀。而且,问联系方式这种事,在喝多了的时候我曾经做过,一次是在酒吧的厕所门口,在镜子中看见那姑娘有舒淇式的性感嘴唇,我问她要了电话;一次是在吵闹的KTV,一个短发女孩在走廊里坐着发呆,我也问她要了。但第二天我就忘记了这回事。
总的来说,我是一个内向的人,我常做的动作就是在聚会中看着大家聊天,等待一个话语和见识都让我觉得不错的人。所以经常聚会结束,我可能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感觉记住了每个人,因为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看着大家聊天,并记下来。有时我甚至庆幸自己是个内向的人,这让我即使和女人坐在一起的时候。也愿意听她们说乱七八糟的话。看她们的嘴唇说话时微笑的动作,表情有时像雾,有时又像冰凌,像打碎了的玻璃。
所以,如果有聊得来的朋友或者女孩,我会记忆更为深刻:如果再有酒,我就会和他们迅速熟悉起来。有个叫斑马的朋友,其实我只见过他一次,他从重庆来广州,一帮朋友在小酒馆把夜喝成深夜,把酒吧小妹喝得瞌睡:因为那些莫可名状的话和记不清名字的酒,我觉得我跟他已经认识了几十年,并且还将认识很长时间。
可是那天晚上我喝得足够多,也没有任何冲动和行动。
真实的原因我想是我变了。时间给我赠送了一些可以算作礼物的东西,比如让我知道有些东西我并不需要。在所谓青春的年纪,很多东西尚未得到,很多东西没有失去。随时渴望,眼睛里空洞如原野;一无所有,所以幻想拥有一切。而现在,不用了。
我需要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想拥有尽可能多的闪闪发光的身体,她们曾引人上升,也曾引人堕落。
大多数人喜欢女人的次序是颠倒了的,在年轻时喜欢成熟的身体,年纪渐长开始喜欢年轻。用马尔克斯的话说,少女的宣泄就像石油一样。而最终,很多人其实从来没有爱过女人,甚至觉得承认喜欢美人是一件下流的事情。
我看到他们将纯洁和淫荡对立,并且将损毁纯洁视为征服的满足,其中有些人竟然是我的朋友。而我爱纯洁,也爱淫荡,就像爱白天也爱夜空,爱灼热的身体和温柔的眼神。所以这些人渐渐变得不是我的朋友。
谷崎润一郎《厌客》里有一段说:“过去虽说讨厌交际,但美人例外……上了年纪以后,对于美人也变得挑剔起来。一般的美人,尤其是今天顶尖儿的美人,在我眼里一点儿都显不出是美人来,只不过引起反感罢了。我心中自有我的佳人标准,但是真正符合这个标准的简直寥若晨星……”我知道世上存在千差万别的美,也存在千差万别的美人,可是当我一一搜索回想,发现我喜欢的,是那些在时光损毁中依然保留纯洁和淫荡混合感觉的人,恰如爱阴影中的亮,爱眼神有雾,湖水含光。
这种女人,像是玛格丽特和卡门的混合体。梅里美笔下的卡门是邪恶而美的花,而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里的玛格丽特,是燃烧的花。书里完全没有描写玛格丽特的长相,我对她的长相也没有兴趣,所以是别的东西迷住了我。我常常重看魔鬼的盛宴那一段,月圆的午夜,喷泉涌出香槟,玛格丽特被以鲜血和玫瑰冲刷。约翰·施特劳斯指挥交响乐曲,鹦鹉叫嚷,玛格丽特与撒旦交换灵魂,在莫斯科夜空飞翔,救出她所爱的大师,两人的灵魂飞往宁静之处。
魔鬼让玛格丽特完整,黑暗让她发光,而爱使她飞翔。
为什么一个人会迷恋另一个人,一种人会成为另一种人的黑洞,一个身体的温热会填补另一个身体的空茫,我不知道。我所能知道的,是当我明确看到自己阴暗的部分时,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让我无须隐藏阴暗,不必假装光明。很多人会被你亮的那部分吸引,而被暗的那部分吞噬或嚇跑。而很少有人在你敞开黑暗的大门后和你紧紧拥抱,像泰戈尔那句诗说的:你若想要,就熄灯吧。我将了解你的黑暗,并热爱它。
所以当我看到一个人,一个光芒四射的人,最让我迷恋的,是暗的那部分,是敞亮的大厅之后紧闭的阁楼:一种关系之中。最让人感到安慰满足的,不是知道了自己的黑暗,而在黑暗中有人应声,有人说一起走吧。
当你有一个这样爱的人时,你会沉默。不必日思夜想,不必为每一个细小的事赋予不可再生的仪式,甚至不必占有。但即使你们沉默不语,长久沉默,也明确地知道彼此拥有,拥有不用说出的爱。你会愿意和她交换灵魂,交换一些幽深的秘密、幻想、怪癖,交换梦和快乐背后的寂静。你简直想把所有的矫情都用完了。
如果你没有沉默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我想你还没有体会过亲密和信任:如果你没有和一个人交换过灵魂,就不知道痛苦的尺寸,不知道时间的线条:不知道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爱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唯一的问题是,在人群中碰到这种人的概率十分小,何况我们还要为不必要的事浪费大量时间。于是只能在书中、在电影中,寻找那些不可一世的女人。像是在《芳芳》里知道苏菲·玛索的青涩是多么美,在《西西里的美丽传说》里爱上莫妮卡·贝鲁奇危险的肉欲和坚贞……如果没有这些被创造的高贵的女性,我想必会长得比现在更糟糕一点,像长夜没有明月只有灯光晃眼;想必梦更残缺,夜更冷。
如今,我爱的人都已经奔向衰老。因为我也青春不再。总的来说,我不后悔,也并不怀念,就像并不后悔年少想得太多而又获得太少的苦恼,也并不怀念年少。就像并不后悔莫名其妙的悲伤,也不怀念莫名其妙的喜欢。
以前,我常常彻夜不归,看到天亮起来,一只银白色的小兽开始奔跑。现在我喜欢看到天暗下来,夜像一只暗黑色的野兽,蹲在那里,我喜欢这样,喜欢在黑暗里听到有人应声,或者听到四周的回声。
超越爱情的永恒之死
这个标题来自马尔克斯的一个同名短篇小说。看名字应该就能看出来,今天喝了点酒,我想说说爱情、死亡,以及永恒的痛苦。关于爱情和生活的秘密,或者说,残酷永恒的真相。我们时不时想起这些,表明我们弄不清楚这些事,并且把整个生命耗在这上面。
常常有人说,艺术有什么用啊,除了拿出来装×之外。我想说,想到自己为了装×,竟然苦苦学过很多没用的东西,这过程本身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往往没用的才让人怀念,比如当时的月亮,莫名其妙的信,二十岁时的笑和无聊。
而除此之外。即使按照实用主义的观点,艺术也多少有点其他的用处:在艺术、电影或者文学里体验极致的情况,比如极致的爱,极致的痛苦,总比在生活里来一次成本更低。
先说一部泰国电影。泰国电影偶有惊人表现,有一部让我震撼的《永恒》,故事很简单:叔叔娶了个年轻的老婆,这个年轻的婶婶和侄子相爱了。然后,悲剧开始蔓延……
不说姑娘混合着欲望和纯洁的动人身体,只说故事。初看剧情,和钟丽缇演的《晚娘》差不多,一个喜闻乐见低级趣味的情色故事。但电影的着重点不在这里,在于两人的恋情被叔叔发现后的处理,电影到这里才显得惊人。
导演的处理是:叔叔将两个人的手臂用链条锁在一起。随时在一起,必须在一起,必须“永远在一起”。
故事开始往奇妙的方向发展,超出所有人的意料。被永远锁住的两人先是开心地大笑,每天都很快活。然后摩擦不可避免地发生,当吃饭如厕读书洗澡都必须随行的时候。不停摩擦,剧烈,总会生出火花。
这之后,爱与恨纠缠,产生痛苦和疯狂。肉体随时欢愉,永恒厌恶。在形影不离的空间里,像火药在枪膛里被加热,升腾起爆炸。
为了让男主角自由,女主角开枪自杀。可是她死后,他依然必须和她同处一榻。后面的镜头就连我都受不了,男主角必然疯癫了,我是强忍住看下去的。
不好意思,我都不忍心继续介绍这部电影了。但我想我必然会记住这部电影,这个不可思议却合情合理的故事:永远在一起,这是盲目和疯狂的想象,带来盲目和疯狂的结局。
《永恒》很容易让人想起美籍台裔艺术家谢德庆的行为艺术:做一年(1983-1984)艺术/生活(Art/Life)。很多人会觉得对行为艺术无法产生共鸣,我也是。不过知道谢德庆之后,我被打动了。
这次实验中,谢德庆与Linda Montano合作,约定在一年的时间里,以一条2.43米长的绳子连在一起(比《永恒》里的锁链长一点),彼此相连但不能触摸。两人在作品开始前互不相识,但从实验开始后的一年中,他们真的做到了从未分开。通过照相和录音带,这一年的每个时刻都被忠实记录。
他们一起上街,一起散步,一起去超市,一起睡觉,目睹对方洗澡、拉屎。一次,谢德庆正在洗澡,浑身泡沫,Linda和他发生争执,发疯般跑出房间,把谢德庆也拽了出去,可想而知谢德庆是如何气急败坏(在电影《永恒》里有类似的镜头)。
总之,两人生活习惯的不同,更多的是因为这种亲密距离让两人的区别被无限放大,这一年中,他们的争吵不计其数。
有一句诗,我实在想不起是誰写的了,大意是说:琴弦并行而各自发出不同的声音,保持适当的距离,能弹出好听的乐章,如果纠缠在一起,就没法弹奏。
和你最亲密的不是爱人,是敌人。
本来还想说一说纳博科夫的小说《黑暗中的笑声》,一个年轻姑娘如何和情人调戏自己的盲人丈夫,同样是一个关于情欲、盲目和疯狂的故事。可回忆电影和行为艺术已经很辛苦了:有时我们为了感觉这个世界是美好的,需要打开所有感官,有时则需要关闭。而且关键是,我这么烧脑来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盲目非理性是生活中的盐;如里尔克的诗,我们过着业已被人生活过的生活:每个人都必须把吃过的苦再吃一遍,或者吃N遍,才可能得到那么一点点新知。
艺术就是这样无用。艺术家们闲着没事,或者内心苦闷,探索各种极限的可能,然后我们可以不用经历而活得更多,活得更深;它们是地图,让我们知道有什么不可预知的美好会发生,有什么不可避免的坏事会来临;是怀抱,将我们抱紧;也是火,将那些混乱的经验全部点燃成为另外的东西。
只是无论我们知道盲目和疯狂有多危险,我们依然更愿意看见其中的炫目,就像燃烧一样的炫目。青春时的丰盈和冲动,本身就带着危险,带着痛苦,也带着甜。我们最终还是希望做这样的人:对这些敏感,不可避免地把自己燃烧干净。然后在长出新枝之后准备再次燃烧。
于是诗和艺术就产生了,就像盲目和疯狂的信物,就像是爱和燃烧的遗物。
此时,听一首张楚的歌,《孤独的人是可耻的》,足可以慰藉这个夏夜的疲惫:
这是一个恋爱的季节/大家应该相互微笑/搂搂抱抱/这样就好。
责任编辑 高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