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安
呼啸的橄榄风
吴平安
1979年,南部边疆发生了一场局部战争,这场战争在解放军的战史上,在战争科学研究的价值上,或许并不会占据多大权重,但是国家不幸诗家幸,多年的战火硝烟,把南线锻造成了新时期军旅小说的策源地。
东风夜放花千树,战争催生了一大批广有影响的战争小说,因了南线战事的催化,军事文学终于撵上了中国新时期文学前行的队列,成为其中一个强大的方阵。
对周政保而言,1987年踏上南疆的红土地,已经是军旅作家南行的尾声了。评论家的活动通常总是滞后于作家,这倒也说得过去。
汽车在山路上颠簸。周政保又一次行走“在路上”,与几年前遵丁朗之命“到屋顶上转一转”,翻越昆仑山,喀喇昆仑山,冈底斯山不一样,眼前的南部边陲是另一番风景,诗人张同吾如此描写:
——难寻阡陌的亚热带丛林。潮湿的雨季,每块石头每株树木都浸在水里。衣服和被褥都拧出水来。窒闷得让人透不过气,钢铁和肉体都能在潮湿与窒闷中腐烂。
——张同吾《将军本色是诗人——评朱增泉的诗》
目的地是一个小地名叫滴水洞的边境村落,军用帐篷散布四野,远看像雨季里滋生的蘑菇。天际线则是绵延的丛林山岳。
这一年轮战的是陆军第27集团军,隶属北京军区。
在一间简易房内,时任军政治部主任的朱增泉接待了两位远方来客。一张像会议室里使用的大木桌,桌上摆放着两部电话,一盒云烟,案头堆叠的纸张也显得潮湿。那些纸张不是公文,也不是战报,是一页一页诗稿——这是一位写诗的将军。
早在去年,周政保就在《解放军文艺》上读到过朱增泉的《钢盔》和《迷彩服》两首诗。他甚至依稀记得“披一身生命的斑斓/同苍白地活着的人区别开来”的句子,这大约是朱最早的诗篇了;之后是《奇想》之一,之二;再接下来就有点“一发而不可收”了。
1987年的朱增泉,刚刚开始站在文学之路的起跑线上。后来的时间证明,这位有着从士兵到中将的人生历练的职业军人,并非文坛匆匆过客,更绝非附庸风雅者,他的文学之路走得很远很远,而且注定是会留下痕迹的。2011年春节,我在北京航天城朱将军家的客厅里,第一次见到这位传奇色彩浓厚的集军人与文人于一身的蔼然长者,他那略带苏北口音的普通话极富亲和力,见面一句“我们今天认识了,以后就是朋友了”,让我一想起来就心生暖意,中国数千年文化积淀的“儒将”风范,立刻在我眼前鲜活起来。
朱和周都同时听出了对方普通话里的乡音,那是走遍天涯海角也抹不去的苏北绵软口音。互问家门,一个无锡,一个常熟。苏、锡、常几为一体,两人是地道的老乡了;再一报年庚,朱长周九岁,按周政保后来在《我所认识的诗人朱增泉》一文所言,“九年的时光已临近一个‘年代’了,但这种天意似的巧合反给我们的相处增添了几分融洽的色彩。”此后人前喊首长,人后便以“朱大哥”称呼了。
既然到了前线,如果不闻一闻硝烟,进一进堑壕,钻一钻猫耳洞,看一看战士们,那能说到了前线吗?
周政保执意要到阵地走一走,执意要去的还有一位《解放军报》派来的前线记者。
一行人终于看到了战争:触目的是被炮弹炸出的弹坑,被炮火烧焦的树木,堑壕纵横,硝烟未尽。
一行人终于看到了猫耳洞,他们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
沿着国境线硝烟熏黑的峭壁
沿着谷地焦土中不屈的危岩
像一群不朽的石窟
像一片不可亵渎的神龛
像一个个凌空高筑
俯视狐鼠出没的鹰巢
穴居着一群裸体的人
——朱增泉《猫耳洞人》
虽然对战地生活的艰苦早有思想准备,但亚热带丛林里的别样人生还是超乎想象的艰难。“歼击机般/纠集成杂乱的庞大机群/在我四周盘旋嘶鸣”叮咬的蚊子,“极懂礼貌/斯文得无声无息/从不吵醒我乏极的瞌睡”的吸血的蚂蝗,“被战争养得很肥/我忙于战斗的时候/它们在掩体内放胆行窃”的老鼠(朱增泉《忆丛林》)……而比这些“不是敌手的敌手”更可怕的,是丛林地带的霉菌:“我们这些为埋葬战争而入穴的/猫耳洞人/还没有死呢,身上就开始腐烂”,而“为了文明地走向死亡/当战斗打响/他们慌忙套上超短绿裙”(朱增泉《穿绿裙的男兵》)……
更令周政保震惊的是猫耳洞壁上竟然刻写着诗行,猫耳洞人手中竟然传阅着诗报。这是一份16开的小报,报头《橄榄风》赫然眼前,曾在《解放军报》《解放军文艺》《昆仑》刊发,后被全国各地文艺报刊频频转载的许多战地诗歌,都出自这份小报。
诗的界定,比任何一种文学样式都难。何谓诗情?何谓诗意?何谓诗味?教科书的解释常常云山雾罩,玄妙莫测,给人一种“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的感觉。可是眼前这群战士,这群猫耳洞人,没有读过多少诗,更不曾接触过那些高深的理论,从和平的乡村城市来到战地的山岳丛林,在炮弹的轰击下,在地雷的暗算下,在狙击步枪的窥视下,在蚊子、蚂蝗、老鼠、霉菌的叮咬吞噬下,每时每刻都在和死神打交道,有时死生只在倏忽之间。环境巨大的反差刺激着他们,心头浓烈的情感鼓动着他们,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歌的起点不正在于此吗?
几个军中文人唏嘘不已。
且叹且行中,一行人登上了国境线上的制高点。
面对山那边的对手,朱增泉将军曾笑谈:很多军官都是咱国防大学培养出来的学生,说起来还是同学呢,彼此都知根知底。
在朱增泉不以军人而以诗人的眼光里,不同星球的人,彼此都是外星人,地球人就是被别人探测的外星人;而同为地球人,也会因为种种复杂的机缘而形同陌路,彼此也无异于“外星人”。
这不,同学成了对手,兄弟成了“外星人”,捉对厮杀。战争就是如此奇诡,命运就是如此不可捉摸。
现在,老同学那边的阵前喇叭响起来,中国话说得还挺地道。
侧耳一听,天啊,怎么和《解放军文艺》攀扯上了?几个人立时屏住了呼吸。
终于听出了点眉目。原来《解放军文艺》上曾发表过一篇报告文学,讲的是战士入伍前,家里谈好了对象;战士这边上了前线,那边的未婚妻就吹了。于是老同学借题发挥了:看看看看,媳妇都不要你们了,你们还打个什么仗啊,赶快回家去吧!
现在的话说这叫打心理战,不知这一招是否也来自中国国防大学的传授。
心理战没有动摇战士的心理,却让那位《解放军报》前线记者坐不住了。直到下了阵地,记者还是一脸愠怒,他当即声言回去要写内参。
周政保的火一下子上来了: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是这种僵化的、狭隘的思维方式呢?难道仅仅因为敌人利用了一下,我们就要反对,就要当作毒草来整肃吗?报告文学的真实性何在呢?
其实,在这支轮战的部队里,朱增泉将军的精神境界,就远非那位战地记者可比了。有诗为证,这首诗写于战地,首刊于《橄榄风》的诗歌作品《冬季,我思念天下士兵》。
未读全诗,首先,这标题就给我很大的震撼:思念谁?“天下”士兵?世界上还有比士兵这个群体有更严格的敌我友分界吗?战争最直接的呈现方式,不就是敌对士兵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杀吗?我们可以思念自己的士兵(战友),可以思念盟军的士兵(盟友),难道可以思念我们的敌人吗?这与我头脑中共产党员、革命军人“立场坚定”,“爱憎分明”的格式化形象是一个强烈冲撞。
诗言志,歌永言。这位中国将军心里装着天下士兵,当然也包括山对面的“老同学”了。不是亲临火线的战士,不可能有真切的战场体验;不是天性中的诗人情怀,不会产生如此的念头,而一旦超越了战士和诗人的情怀,以哲人的眼光俯视敌我,就会生发出一种大悲悯了:
地球是漂在水里吗
为什么每一块大陆周围
全都是汪洋大海
哦——地球满腹忧烦
他睁圆了望不断天涯的
泪眼
何时能哭干,这么多
苦涩的
海水?
——朱增泉诗《地球是一只泪眼》
这是朱增泉的一首短诗,他也把这首诗作为一部诗集的书名,置于诗集之首,因为在朱增泉眼里,地球是一只泪眼。
转眼到了1999年立秋,20世纪剩下的日月已经不多了。
中国的诗歌已经不再享有80年代的辉煌,就连不甘寂寞的诗人屡屡制造一些诗歌事件吸引公众眼球的行为艺术也只是旋生旋灭的泡沫,至多不过是报端一时的花絮和点缀罢了。
当然寂寞中仍然有人在坚守,寂寞中的坚守就有了几分悲壮。
仿佛要面对新千年宣示心头不灭的诗情,总装备部依托麾下军事文学双月刊《神剑》,以及《解放军文艺》《诗刊》等军地文学刊物,举办了一次诗歌大奖赛,而这场大赛的推手正是朱增泉将军。
赛事轰轰烈烈,各奖项尘埃落定。万事齐备,只欠东风,只剩下颁奖活动了。颁奖地点定在新疆库尔勒。
吐鲁番的葡萄哈密的瓜,库尔勒是以香梨闻名的。1999年秋天的库尔勒,是一个梨和诗一起飘香的地方。
颁奖,讲课,改稿。三天活动结束了,曲终人未散,大家被命令留下来,主办方宣布还有一项重要活动安排。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事先没有透露一点风声——文人们激动起来,他们要开始一次向往已久的神秘的旅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中国文人心头恒久的情结。
有人感悟:人的生命,从时间上衡量,彼此的区别不是很大,那么生命的另一个维度,很大程度上就得靠空间来度量了。
还有人感悟:世之奇瑰、壮丽、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
他们今天出发,就是要跋险涉远,去一个绝对人迹罕至的地方,到一个没有生命的死亡地带走一走,去拓展他们生命的空间维度。
这个地方叫罗布泊。他们要踏访的“景点”,一处是中国的核试验场,另一处是楼兰废墟。
马兰基地将此行视为一次小型军事演习,事先做了周密部署。
10辆丰田越野吉普组成的车队逶迤向前。出了榆树沟,视野骤然开阔,大漠戈壁便铺展眼前;过了甘草泉哨所,东大山哨所,车队就进入无人区了。20多年前我国停止大气层核试验以来,这也许是通往试验区的唯一一支车队了。
越往前走,景象越加苍凉。盘古开天日,地老天荒时,想必就是这般模样。
下午5时许,车队到达大气层核试验区指挥部遗址,这就是在那个重要的历史时刻,张爱萍将军面对大漠升起的蘑菇云,向周恩来总理报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的地方。
当年张爱萍将军在核试验第一线坐镇指挥的住处,很像北方乡间的一个农家小院,泥墙土屋,有低矮的围墙圈着。院门朝西,背向爆心。小院中央立有一块石碑,上面用隶书写着“中国大气层核试验指挥部遗址”。小院内,都是一门一窗式的黄泥平房,房顶都没有了,残墙也都剥落半塌,院门正对着刺眼的西晒太阳,小院被照得一片浑黄。
——朱增泉:《罗布泊随笔》
傍晚时分,一行人来到了第一颗原子弹爆心。“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方式是‘塔爆’,在现地造了一座几十米高的铁塔,将原子弹装在一个很大的圆铁桶内,吊装到铁塔顶上,悬在空中将它引爆。”(朱增泉:《罗布泊随笔》)
巍巍铁塔,当然已荡然无存,只见四个混凝土基座,等距离分布在四角。一座石碑兀然而立,“中国首次核试验爆心”在荒凉中格外醒目,分明是张爱萍将军手迹。
在马兰基地出发前,基地领导就曾告诫众人:1.尽管爆心的核辐射已达安全值,但是仍然必须穿防护服;2.绝对不允许捡拾地面任何东西,爆心的石块凝结成大大小小的珠子,比宝石还好看,可是你要是悄悄把它捡回去,你的全家人就会遭殃。
众人不敢造次,不约而同簇拥到纪念碑前,留下一张珍贵的合影。
无法推测此时此刻思维缜密的评论家周政保心中的感想,也无法推测此时此刻这些激情澎湃的诗人、作家们心中的感想,我接触到的材料只有朱增泉将军事后写的一篇随笔,字里行间记录了一个中国军人的思考,比之当年全民族的狂欢节,这是一段交织着诗学与哲学的,叫人读后心里沉甸甸的文字:
核试验爆心和罗布泊干湖,是两个性质不同的死亡地带。核爆炸形成死亡地带是一瞬间的事;罗布泊彻底干涸形成的死亡地带,经过了自然界漫长岁月的沧桑变迁。这两个性质不同的死亡地带,蕴含着20世纪留给人类的两条重要启示:人类的命运面临的严峻挑战,一半来自自然环境的不断恶化,另一半来自人类创造的文明社会本身,其中包括人类创造的高科技奇迹。
——朱增泉:《罗布泊随笔》
看看古丝绸之路,沿古诗上提到的西域地名实地走一走,这是多少年来这班京城文人心头挥之不去的愿望。“为嫌诗少幽燕气,故向冰天跃马行”,在娱乐文化铺天盖地的物化时代,这份心思是可贵的。
丝绸之路绵绵万里,躲藏在罗布泊腹地的古楼兰,最是让人怦然心动的文化符号。
像珠玉般闪烁在唐诗里的楼兰古国,无数次撩拨得他们心旌摇荡。
“夏季不进楼兰”,这是考古界的戒律,这条戒律是用探险家的生命换来的。因为“低洼干涸的罗布泊湖盆,恰如一个巨大的太阳能聚光镜,酷夏季节,每天中午的地表温度可达六七十摄氏度”(朱增泉:《罗布泊随笔》)。科学家彭加木消失于此,至今踪影全无;不久前,另一个来自上海的探险家余纯顺倒毙于此,令人叹惋。
五顶军帐在干涸的孔雀河河床边一字摆开,一行人在此宿营。预定明天早7点启程,横穿罗布泊,直指楼兰古城遗址,然后原路返回。
一轮孤月高悬中天,月下是亘古荒原。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此情此景,通连古今,能有几人经验。文人墨客,心潮起伏,把酒问青天。
带兵的人毕竟是带兵的人。众人豪饮,朱增泉却在观察地形,算计着翌日的艰难行程。虽说眼下立秋已有20天,但毕竟还不是进入罗布泊的最佳季节。同行的周处长报告:基地传来气象数据,今日正午楼兰气温42摄氏度。这就是说,若按原计划,7时出发,6个小时车程,抵达目的地是正午1点,恰好是一天中最高温时段,地表温度不会低于50摄氏度。如此这般,怎能在遗址逗留?
朱增泉立即决定:变动时间,凌晨1点启程。众人一致赞成,旋即进帐入睡。
这是一趟比穿越原子弹爆心更艰难的路程,马力强劲的丰田越野吉普也退而却步了,一行人换乘租用的5辆地质勘探队沙漠工程车,梅赛德斯-奔驰出品的“沙漠王”,端的庞然大物,车轮有大半人高。
凌晨1点,马达轰鸣,车队上路。尘埃骤起,弥天遮月。
清海长云暗雪山,
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
不破楼兰终不还。
说是“上路”,其实原本无路。荒野上偶有地质勘探队留下的车辙,时断时续,依稀可辨。循迹前行,走着走着,车队就走偏了。于是停下,寻找;再停下,再寻找。车沿孔雀河北岸一路向东,在雅丹地貌带,周旋于一座座土丘之间,像进入了诸葛亮的八卦阵,转着转着就迷路了。
天光渐淡,晨曦微露,一行人在罗布泊迎接了壮丽的日出。
沙漠王咆哮如狮吼,癫狂如醉汉,卯足劲朝沙丘沟壑扑去。
地面看似土石,实则全是粉尘,竟然厚达1米,车轮碾过,如行水中。尘埃四溅,把车队团团裹挟,不见天日。旋即泥尘下落,窗外唰唰如暴雨倾盆,哗哗如瀑布飞泻。驾驶楼内是刺鼻的土腥味,憋闷、缺氧,叫人喘不过气来。
沙漠王愈发咆哮如狮吼,癫狂如醉汉,冲上沙包,跌入沟壑。沙包,沟壑,沟壑,沙包,俯仰颠簸,左右翻腾,把一行人五脏六腑都挪动了位置,浑身的骨节顷刻就要散架了。
终于,楼兰唯一仅存的“标志性建筑”佛塔赫然眼前,预计6小时的车程,整整颠簸了9个小时——楼兰,我们来了!
人员陆续下车,疲惫一扫而空,皆一脸的亢奋。
1900年斯文·赫定眼前的那座八角形圆顶土坯佛塔,历经100多年的风蚀,已经坍塌为一座高高的土堆,远看与散布一路的雅丹土台无甚两样。越佛塔,翻深沟,登上著名的“三间房”,当年的官署衙门,现今只剩几堵断垣颓壁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一的古国,丝绸之路的南北分界点,繁忙的欧亚孔道,兵家必争的军事要冲,金发碧眼的原始欧洲人,街衢的市声与佛寺的梵音,历史深处的辉煌与仿佛是一夜之间的神秘消失……这就是楼兰。
众里寻她千百度,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众人寻寻觅觅,似乎想在斯文·赫定和斯坦因之后,还能再找到一点什么。
此时,朱增泉下令:咱们都是军人,应当模范遵守国家法律,楼兰文物属于国家,我们不能攫为己有。
众人诺诺。
其实,这些从皇城根不远万里来到这片废墟的京城文化人,原本就是希冀经受一次荒野的洗礼,让思想摆脱尘世的束缚,让灵魂得到片刻的净化的。
眼见得日悬中天,测得地表温度53摄氏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