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文杰
考 评
胡文杰
刚刚提拔不到半年的政工部牛部长在她牵头负责组织的年度干部考评中居然排名最后,平均分59.71分,属于不称职!江汉市石化总厂党委周书记看到这一成绩大吃一惊,陷入沉思。
党委书记办公室一下子悄无声息,临时负责考评政工干部的第五考评小组组长人力资源部吴部长和闻讯赶回来的政工部王部长也都大气不敢出一口、眼睛不敢转一下,低下头,悄然肃立。两个人心里清楚,全厂人都知道牛部长是周书记眼中的红人,她的提拔就是周书记一手操作的。现在来个最低分,还不称职!这不是赤裸裸打周书记的脸吗?
好半天,周书记才开始问话:“小牛人呢?”
王部长说:“她还在生活区考评离退休管理部的中层干部。”
周书记疑惑了:“那边还没结束,怎么知道她就是最后一名呢?”
王部长和吴部长对视一眼,说:“一般干部考评都不会出现不及格。我这一组基本上均分都在80分以上,别的组的情况差不多。我在一车间接到吴部长电话,听到这个分数,就赶回来了。”
吴部长说:“我负责的这一组基本上也是80分以上,个别机关干部得分会低一些,也在70分以上。”
周书记脸往下沉,“那在小牛身上怎么出现这种结果?”
吴部长把手中的一张纸递过去:“有一个极端分数,2分,只有7个人打分,这样才拉低了分数。”
周书记低头看纸上的分数——
2 71 69 68 68 70 70
总分418分,平均分59.71分。周书记似乎察觉到了一丝阴谋,心里开始有阴影出现:“文件不是要求每个支部选派十名群众打分吗?吴部长,你这一组为什么只有七个人打分,而没有按要求选十个人?”
吴部长一脸惶恐,说:“我是上午临时接小牛通知,让我代替张部长考评,说张部长今天感冒了。小牛电话说都安排好了,让我客串一下。哪知道会是这种结果。”张部长是政工部分管宣传的副部长。
“座谈会时有没有什么异常呢?”周书记继续追问。
“没有啊。面子上都中规中矩,一团和气。书记,这机关里的干事都是‘洞庭湖里的麻雀——见识过大风浪的’。座谈会上根本没什么异常。”
周书记心里的阴影面积更大了:“这样,你们两个去调查一下,到底是谁打的这2分?还有,为什么只有七个人参加考评打分。”
两个部长点头,准备离开时,周书记又在他们背后加了一句:“注意严格保密。”
两人一起进入王部长办公室,王部长连忙掏烟:“老吴,你说怎么查?”
“解铃还需系铃人。我看赶快把牛部长叫回来吧,问一下,这七个人中她跟哪个有仇哪个有冤。”
王部长说:“我也是这个想法。不能直接找这七个人,先找小牛找到嫌疑人,缩小范围,才好保密才好问。”
说完,王部长就给离退休管理部打电话:“喂,离退休管理部吗?你们干部考评完了吗?哦,刚刚结束,政工部牛部长呢?哦,正在回厂里的路上,好的,好的。”
王部长和牛部长共一间办公室,两个人就边抽烟边等待牛部长。在阵阵烟雾中,两个人一起回忆了牛部长的成长过程,往事并不如烟。
牛部长,准确地说,牛副部长,女,1968年出身,山南市人,1990年毕业于北京石油大学,当年参加工作,现担任江汉市石化总厂政工部副部长。牛部长很牛。刚刚参加工作,就碰上单位组织书法比赛,她交上一幅作品,工会张干事打开一看,是一个龙飞凤舞的“虎”字,一笔成虎,酣畅淋漓,满纸的虎威,见多识广的张干事脱口就是一个“好”字。这幅作品最后获得一等奖。牛部长一战成名,全厂都知道今年招了一个书法家大学生。只是后来若干年,她再也没有参加书法比赛了,平常看她写的钢笔字也不怎么样,比鸡脚扒的强不了多少,问她,她一脸得意地说:“我就这个字写得好,这一个‘虎’字我练了十多年,从小学生一年级开始练起,小学、中学到大学,每次比赛都能获奖。”当年底,厂里组织迎新春长跑比赛,她气定神闲地跑了一个第一,把气喘嘘嘘、满头大汗的第二名甩出一大截。同事问她怎么这么厉害,她笑着说:“我们山南市是一个山区嘛,我从小上学就开始在山上跑。耐力自然好。”第二年,建党七十周年,厂党委组织了演讲比赛,在北京呆了四年的她,凭借一口流利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声音与表情并茂,手势与脑袋共舞,又拿了个第一名。连中三元的小牛一下子牛气冲天。“七一”过后,她就上调到厂党委组织部了,成了干部管理岗位的牛干事了。
组织部来了新人,也带来了新风气。她提议在厂里组织论文比赛。厂里这么多年进了这么多的大中专生,为了加快干部的培养、选拔步伐,有必要组织一次论文比赛嘛,变伯乐相马为公开赛马。有人提出疑问,厂里这么多专业,生产方面就有九大专业,还有什么财会、统计、秘书、党群、幼儿园、学校、职工医院等等,怎么进行论文评比呢,鸡能与鸭同台竞技吗?她说:“可以啊,分类别嘛,工程技术类、财经类、行政管理类、政工类,别的都放到综合类。”厂长、书记听了,都觉得是可以尝试一下的办法,同意进行论文比赛。得到首肯后,牛干事上班时间深入到各个车间班组,找人谈心,鼓励大家写论文,下班后,回到单身宿舍,更是一家一家地上门鼓动,一身汗水一嘴口水,苦口婆心、娓娓道来,“论文不难写。工作小结、设备说明、心得体会都可以算的。再说,这对你们今后评职称是会有很大帮助的哎。”第一届论文比赛非常成功,很多上了五六年班的大中专生们压抑了多年的热情像喷泉一下子高涨起来、喷薄出来,纷纷写出了论文,有扬扬洒洒上万字的,也有言简意赅二三千字的工作小结,最后评选出来前十名优秀论文获奖者,开了一次厂长、书记都出席的隆重的座谈会,获奖者每人拿到了一张红艳艳的证书,领到一笔不菲的奖金。会后,厂领导班子成员——周总工程师又带队带领获奖者到湖北三峡一游。大家纷纷表示,论文比赛组织得好,要形成惯例,以后每两年举办一次。当然,最大获益者是牛干事,她把这次论文比赛活动的情况分别写成了新闻稿、论文稿,一鸡两吃,上报纸、上杂志,四处发表,系统内外一下子都知道了牛干事的大名了。
牛干事结婚了。丈夫是她的高中同学,学的是电力专业,分配到江汉市下面一个县级市的供电部门。她到组织部后,不到一年,她丈夫就调到石化总厂旁边的热电厂了。有人说,这是牛干事的功劳,因为石化系统与电力系统的组织部门召开联谊会时,她结识了电力局的组织部长。两家垄断行业人事方面总有换手抠痒的事情要处理。二人在市区内租房过上了小两口的日子。
婚后不久,石化总厂正好建了一批福利房。按照石化总厂的规定,女同志一般没有分房资格,但如果男方单位出具证明,证明自己单位没有分房能力,也能分房。牛干事分到了一套一室半的旧楼房,有同事不服气,上房产科扯皮,凭什么牛干事可以分房,她老公单位热电厂是有分房能力的单位啊。房产科科长拿出一张盖有热电厂红通通印章的证明,说:“热电厂是出具了货真价实的证明的啊。”
牛干事负责全厂干部的职称考评,对职称政策烂熟,党委书记按规定应该评“高级政工师”,他的中级职称是“工程师”,他想参加“高级工程师”的评选,总工程师参加的是“教授级高级工程师”的评选,竞争激烈。牛干事跑前跑后,跑上跑下,通过与上级组织部门、专家评审委员会的委员们多次沟通交流,总算帮两位领导满足了心愿。两位领导都说小牛办事能力强。
牛干事老公出国了。热电厂在巴基斯坦接了一个援外工程,在国外呆一年,收入非常高,是国内年收入的十倍。热电厂四五十岁的老同志踊跃报名,打破了脑壳都想出国。牛干事老公是出国人员中最年轻的,可师出有名啊,三个字——“懂英语”。可什么叫懂英语,是看得懂,还是说得通,是懂专业英语还是会日常用语,标准不一,牛干事英语是过了六级的,可她老公英语水平到底怎么样,说不清。可大家都说又是牛干事在背后出了大力。
牛干事读研究生了,当然是在职研究生,学习工商管理。2万元的学费是石化总厂出的。“近水楼台”,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1997年6月,石化总厂领导班子进行了换届。以前的党委书记当了厂长,总工程师当了党委书记。换届的领导班子上任伊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以前设备科、安监科、财务科、物资科等全部改科为部,民间称“石化改革迈大步,科室都改成为部”。机构进行精减,以前的党委办公室、组织部、宣传部合并为政治工作部,牛干事顺理成章地出任了政工部副部长。现在的人当面称呼官员时,谁还会不识相地称“某某副部长”呢,一律直呼“部长”。中国的部长,级别相差太大,到底是正部级的部长呢,还是副股级的部长呢,或者是食堂小卖部的部长、澡堂男宾部的部长?没人深究。牛干事就成了牛部长了,也还是蛮有含金量的,副科级。
牛部长刚刚当上部长就被党委周书记表扬了,牛部长在已经盖好了红头大印的人事任免文件中发现一个重大疏漏:被免职的同志们只有姓名,而没有“同志”这一后缀称谓,而一般只能对犯了错误的干部才会不加“同志”这一后缀称谓。考虑到被免职的同志们本来心理不舒畅,如果看到没有“同志”这一温暖的称谓,闹起事来,就麻烦了。周书记说:“干工作就应该像小牛部长这样认真负责!”同时,周书记批评了负责起草文件的朱秘书。
踌躇满志的牛部长在深入学习了工商管理专业中的人力资源管理这门课后,有太多心得,也萌发了更大的豪情壮志。在年底石化总厂年度中层干部考评来临前,她提出了她的改革方案:“我们以前干部考评制度太笼统、太粗略,定性的多,量化的少,开开座谈会,找一些群众来考评,只能在优秀、良好、称职、不称职中选择,没有量化,我们应该按照‘德、能、勤、绩、廉’五个部分进行量化打分,90分以上优秀、80到90分良好、60到80分称职、60分以下不称职。”牛部长学的是先进的管理知识,领导们也觉得要改革一下,于是同意让牛部长牵头拿出具体可操作的方案。
两个人的回忆结束后,一番感慨:牛部长还是非常有能力的人嘛,怎么这次考评会有这样的结果呢?
正在感慨中,牛部长回来了,还没进门就笑着囔囔:“王部长啊,我上午到离退休管理部考评干部,他们老同志啊真有套路。哟,吴部长也在啊,你俩不知道啊,座谈会上老同志们把那些中层干部个个表扬得像劳模标兵似的,可一打起分来,就像没有退休金的老太太过年要给外孙压岁钱似的,小心翼翼,只给七十来分。”
看到两个部长面沉如水,眼晴直挺挺地、紧张地盯着自己,牛部长也收住了笑:“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情吗?”
吴部长交给她一张打分情况表,“你自己看一看,你的平均分是不及格。”
牛部长愣住了,半天才看清自己的平均分一栏是59.71分。又过了半天,就委屈地哭出声音来了。
王部长把手一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周书记让我俩调查到底是谁打的这2分。你仔细回忆一下,只有七个人,你和哪一个有冤有仇。纸上没有打分人的姓名,吴部长是负责考评政工干部的,你就一个一个地报给小牛听,小牛鉴别一下。”
“工会张干事、组织部陈干事、宣传部刘干事、朱秘书、团委李干事,还有就是电视台播音员张丹和王丽霞。”
牛部长陷入了长久的深思。“张干事?有可能。当年书法比赛评奖时,张干事想让我和他儿子谈朋友,我没答应。他一直牢记在心。”牛部长只说了一半,她没说的是自己和张干事的儿子吃了两回饭,看了一场电影,获得书法一等奖后,就没理张干事的儿子了。
“陈干事?有可能。当年分房,如果我不参加,他就可以住到楼房来了,不用住破旧的平房。为此,他老婆一直不理我。他对我也只是表面恭敬。”
“刘干事?也有可能。当年组织第一届论文比赛时,他也写了新闻稿,我找到厂报,让编辑部上了我的稿。”当然,牛部长没说的是她当时说的话是:“小刘没有我写得好,这是我自己组织的活动,我理解更到位些。”
“朱秘书?也有可能的。上次她不是被周书记批评了吗,事后她认为是我打的小报告。也是对我牢骚满腹的。”牛部长没说出口的是,朱秘书事后一脸委屈找过她:“牛部长你也是的,印发文件前,你是审阅过的嘛。”
“团委李干事,也有可能。她不是一车间李主任的女儿吗?她进团委的时候,领导征求我意见,我是坚决反对的。有人把我的话传出去了,她一直对我心存介蒂。”
“两个播音员?也有可能。她们想评‘记者’、‘编辑’职称,我说她俩条件不合,只能评‘政工师’。”两个部长面面相觑,着急了,每人皆有可能,这个结果怎么报周书记?
王部长抽足三根烟,下定了决心:“还是找这七个人一个一个地谈吧。”
最年长的张干事最先谈,“我怎么会干这种事?我还有两年就退休了。当然,这个分也是可以避免出现的。我提出过考虑会有人出于平时工作的积怨,打出极端的分,如果规定里加一条,去掉最高分、最低分,就好了。可牛部长听不进去呀。”
陈干事第二个谈,“我不知道是谁打的2分。我只知道不是我。”他还一肚子委屈:“为什么只有七个人参加打分,这得怪牛部长自己了,上午她从离退休办打电话给我,让我上午就考评完,下午好汇总。我当时说政工片的不少人都跟考评组下去了,找不到十个人,张部长也病了。牛部长还批评我,说那是对基层支部的规定,自己不能用绳子捆绑自己。张部长病了,她会协调吴部长客串。她还说,方法总比困难多嘛。要是多几人打分,她的平均分不会不及格吧?”
刘干事也说不是自己,要怪也要怪牛部长自己。她在前两天讲了她老公电力系统的关于打分的故事,一家新建的电厂主要由山东人、湖北人组成,机组快建设好,他们也培训好了,面临择岗,大家都想上重要岗位,领导就组织群众打分,湖北人老实,打分时,看到是湖北老乡,关系好的打个90多分,关系一般的就打个80多分,看到是山东人,关系好就打个70分,关系一般就60来分,觉得已经非常到位了。可山东人凶猛,看到是山东老乡,一律95分以上,关系好的99分,关系不好的也起码95分,看到是湖北佬,一律只打2、30分,往低分打,最后结果是重要的、工资高的岗位全部让山东人占了。刘干事说:“关键是牛部长最后还点评了一句,说山东人充分利用了游戏规则,让人佩服!”
两个部长愣住了,这个牛部长真是自作自受啊!
另外四个人也都说这2分不是自己打的。
结果报给周书记了,周书记也是好半天不作声。最后,王部长问:“周书记,下一步怎么办呢?”
不存在阴谋论,周书记自然一脸的风清云淡:“我们也学山东人嘛。文件不是要求十个人以上打分吗,这次只有七个人,不算!我们严格按照文件精神执行,重新找十个以上的人来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