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 奇
首 副
文/张 奇
张 奇
女,毕业于武汉大学。先后在南宁、广州、深圳从事研究、教学、行政工作。目前在深圳某公共部门任职。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 《清明》 《中国作家》 《当代》等杂志,部分作品被《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沈宏伟调任区委组织部副部长,不少人感到意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副镇长,没有任何组织人事工作经验,何以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若是普通岗位倒也罢,组织部也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不能总搞内部循环,可沈宏伟是管干部的副部长,而他在副职里的排名只是“小三”,都说一把手是绝对真理,二把手相对真理,三把手哪有道理,加上部长,沈宏伟在班子里排名老四,却掌握了部内最大的实权,简直岂有此理。
据说报到当天,部长召开一个简短的部长办公会,象征性地征求了一下另外两位副部长的意见,就直接宣布了新的班子成员分工。
王副部长也是副处级,不敢有什么想法。李副部长却有几分别扭,他是正处,排名最前,不论按传统,还是论级别与资格,都应该由他管干部。在缺一个副部长的情况下,李副部长一直就在代管这摊子事。之前部长似乎也有这个意向,让他兼任支部书记就是明证。没想到突然来个新人,打破了惯例。
反常规的事情背后,一定有不寻常的原因。作为一个老组织,李副部长很快就调整了心态,估计部长也是被动的,谁不想重用自己的部下?干工作受点委屈很正常,关键是要相信领导,为领导分忧;如果因此埋怨组织,变成一个“肇事”孤儿,那才真是死路一条。很多人就是过不了这一关才前功尽弃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李副部长相信,领导会在适当时候补偿他。
倒是那些特别渴望进步、又没什么路子可走的人不甘心,总想挖一挖黑马背后的伯乐是谁。这类人占机关干部的大多数,他们没有接近区领导的机会,只能盯着组织部的新动向。可组织部的人个个嘴巴像贴了封条,任你怎么打听,就是半点口风都不露,因为他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沈宏伟本人像啥都没有发生似的,不就是一个工作变动吗?部长办公会一结束,他就直接回家,开始休年假了。镇里干部成年累月在基层奔波,有的人几年都没休过假,往往趁上调的机会休一个长假,算是补一下过去的欠账。只要没有特殊的情况,这样的休假都会被恩准。
沈宏伟并没有真正休假,第二天就跑到省城,拜谢老同学童小年。童小年前不久才空降到省委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主管全省的干部考察任免,大权在握。
虽然有约在先,沈宏伟还是在童部长那里等了一个多小时。秘书陪着他在外间说话,童部长在里间接见干部。前前后后有几拨地市县的干部和省直部门领导来访。就这样,沈宏伟见到老同学已经到了午饭时间,便跟着童部长直接去了附近一家饭店。进到一个小包房刚坐好,菜就上来了。沈宏伟见状,没有坚持加菜,只问部长要不要上酒。
童小年把筷子一放道,沈宏伟,没有外人你喊什么部长。沈宏伟本来也觉得别扭,主要是上午的阵势把他镇住了,觉得有必要随大家一样尊敬童部长才妥。见老同学一如既往,马上笑着改口,好吧小年,咱喝点啥?童小年说中午不能喝醉,下午还要开会,来点啤酒。
喝着酒,沈宏伟便一五一十说起了自己工作变动的情况。他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基层当牛做马,前几年还好点,文教卫体、农林牧渔,不是最苦的活,这几年不是计划生育,就是征地拆迁,尤其征地拆迁,简直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上面领导催命,下面群众要命。当初我和莫小琴是奔着海城高收入去的,饥不择食,正赶上了那个小镇公开招聘,谁知道这一去就是十来年。都说海城是改革开放的前沿,人人凭本事吃饭,起码有一半是谣言,这里比内地更看重关系,不光看关系,还要看钞票,钱和关系一样重要呀,兄弟。你是不知道,我一直想给孩子换个好一点的上学坏境,但换了两次都没有我的份。镇里的教学质量也不行,好老师不愿意来。莫小琴为这事经常跟我闹脾气,说我没有本事,别人早就房子好几套,孩子上重点,发起神经来还拿离婚威胁我。要不是你这个部长的面子大,一句话就改变了我的命运,恐怕这辈子就窝在那个小镇了。
童小年得知沈宏伟分管干部工作,便说,你们张书记很够朋友,我只是请他关照你,没想到他这么会办事,是个有水平的领导,宏伟,你以后要多向张书记汇报,跟着高人才有出息。沈宏伟这才证实,组织部副部长这个职位还真是竞争激烈,落到自己头上,完完全全是个飞来横财,不由得更加感激老同学。童小年接着说,张书记厉害就厉害在这里,做顺水人情就可以的事,他办成喜上加喜,这个超预期的人情,我以后只能加倍奉还了。
沈宏伟便有些不安,是不是我给老同学添麻烦了?童小年说,哪有这么严重,都是公家的岗位,又不是哪个人的,谁当不是当,别人可以,你也可以。你资格老,水平也不比人家低,缺的是机会,现在机会来了,拿出一些魄力来,做官和做人一样,既要有梦想,更要有担当。一定不要畏手畏脚,要理直气壮开展工作,争取早点解决正处待遇,像我一样,成为首副。
毕竟是老同学,童小年的关心不带任何功利。他看出沈宏伟没有一点官场谋略,便跟他讲了一些组织部门的工作规矩和自己的经验体会。童说,组织部的工作讲起来很重要,至少理论上掌握着大小官员的升迁去留,所谓印把子,说不重要就不重要,真正的权力都在一把手那里,我们只是一个幌子和工具,只有那些不明真相又没有其他门路的人,才求到组织部这个庙里,所以实际工作中方法与技巧很重要。
一个小时的饭,吃得沈宏伟茅塞顿开。他由衷地感叹,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想想自己这些年的幼稚,真的是在革命队伍里白混了,每天就盯着手头那点工作,一点长进也没有。又庆幸上任之前拜访童小年,是个无比英明的决定,不然就自己这样不懂事,一头扎到组织部这么高深莫测的地方,还不知要闹出什么笑话。他牢牢记住了童小年的叮嘱:干部工作的最大诀窍是听话、不传话。
见过老同学后,沈宏伟回了一趟老家。父亲去世得早,母亲中年守寡到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住在弟弟家。弟弟家的条件并不好,他早就想接老人家到海城享福,可莫小琴不答应,讥讽他自己都混不下去,还想照顾别人。多说几句便要吵架。现在仕途出现了转折,沈宏伟心情格外灿烂,似乎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趁着长假,先给母亲报个喜,等以后有适当的时机,再把老人接来一起住。
前后半个月,沈宏伟这个假休得有点长。原先爱管闲事的人,实在挖不出名堂,就放弃了。毕竟官场不缺新闻,再轰动的事情几天就成了旧闻。管干部的副部长虽然让人瞩目,也只是帮着部长递个帽子,主要领导才是发帽子的人。这么一想,与沈宏伟熟悉不熟悉、关系好不好,其实也没有想象的重要。不夸张地说,一些重要部门的领导甚至还不太认识这个新提拔副部长,例如卫生局主持工作的杨副局长。
杨副局长正处在仕途的关键时候,一个副字压得他心烦意乱。别人都觉得他已经很顺利了,一个普通医生奋斗到正处级的副局长,也不过十多年的时间,但他本人却分明有一种时不我待的压力。杨副局长的焦虑毫无疑问来自竞争对手。老局长退休后,组织很快宣布由他临时主持工作,他正打算大展宏图时,上面给他配了一个专职副书记。从此,他睡觉都能感觉到别人在虎视眈眈。一个最明显的信号是上回班子民意测评,两人得票居然不相上下。在自己经营多年的地盘上,差点输给一个女人,这不仅仅是个面子问题,不能不让人警惕。
杨副局长事后分析,觉得是自己大意失荆州,败在了细节上,光有领导关照还不行,组织考察也不能忽视。接受这个教训,他开始注意改善与组织部的关系。但杨副局长的运气真不好,才和李副部长协调好关系,又跑出个沈部长,仗打到一半中途换帅。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他能不着急吗。
杨副局长和沈宏伟没有交情,不好贸然上门,觉得拐个弯比较好,就让谢院长搭桥。谢院长是区医院的院长、沈宏伟的好朋友,不但如此,他和他老婆、妇产科主任吴大夫,还是沈宏伟儿子的干爹干妈。
沈宏伟休假期间,杨副局长就迫不及待要谢院长约沈部长吃饭。谢院长在电话里只说是庆祝老朋友高升,沈宏伟答应上班以后再安排。请吃的电话当然不止谢院长一个,有道喜的,有叙旧的,也有直截了当说吃饭的,都被他委婉拒绝。但谢院长不是外人,儿子的干爹,又不是刚认的,难道有了一点权力就六亲不认?
正式上任后,沈宏伟闭门谢客,除了参加必要的工作会议,专心致志钻研组织部的各种文件资料。他牢记童小年的话,干部工作练的是内功,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多做少说,谋定后动,尤其要管住嘴。
部长任职谈话之后,没有再与沈宏伟谈工作上的事情,说是给点时间让他先熟悉环境,手头这批干部考察,仍由李副部长继续跟踪,完事之后两人再交接。沈宏伟觉得部长的考虑很周到,自己毕竟是个新手,一下子接过来,还真是有点摸不着头脑。
部里的科长有六七个,都一一见过。他们暂时没有什么事情要请示,不敢贸然打扰新领导。只有人秘科陈科长与干部科蔡科长来得多一点。
陈科长送来一堆工作总结、规章制度和各种文件后,站在那里等沈宏伟发话。沈宏伟说有事会打电话的,你先走吧。陈科长却问,部长对房间的布置满意吗?如果不满意可以重新安排。沈宏伟并不习惯他开口闭口“请指示”、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原先当个副镇长并没啥权威,与镇委书记和镇长相比,扮演是个跑龙套角色。自从进了组织部这个门,所有人全部换了一张面孔,和颜悦色中夹杂着几分恭谦。
见陈科长还在等指示,沈宏伟环视了一下房间说,那就加个写字桌吧。想着闲的时候写上几笔,就像在镇里工作时那样,用书法消解事务性的烦闷。陈科长这才笑着离去。作为一个大家都想接近的领导,有时候布置一点额外的工作,能让下属感觉到领导的特殊信任。
不想第二天下班前,陈科长就弄来了一张古朴的写字桌,配上了文房四宝,还有几幅魏碑的拓片,都是沈宏伟的至爱。沈宏伟不由得感叹,机关干部的素质就是高,镇里的半拉子农民哪里懂得这样办事。
可惜当务之急不是写字,而是看各种与干部考察任免有关的文件材料。这些与政府工作完全不同的公文,沈宏伟以前极少接触,不得不非常仔细地研读。从中央到地方各种干部选拔、培养、考察、任用的文件摊开来,占据了半张大班台。不习惯一整天坐在办公室看文字,有些头晕脑胀,甚至困倦。喝了几杯浓茶也不顶事,又不好出门走动。机关干部多数一本正经,不像镇里的人,端着自己的茶碗就跑过来说事了。童小年说了,组织部的领导要特别注意自身形象,组工干部应该比一般干部更像个干部,因为你是管干部的干部。
怎么比一般干部更像个干部呢?沈宏伟琢磨这句话,回味这些天和部里的同志相处的细节,觉得他们还真的有些与众不同。首先就是表情,不苟言笑,虽然看起来有点做作,但确实有一种威严与神秘感,让人自觉地保持距离,不敢轻易冒犯。比如机关食堂吃饭,大伙总免不了东拉西扯,但如果有组织部领导同桌,说话的人就小心多了。其次是说话的分寸,组工干部开口都非常谨慎,很少公开评价某个干部,因为不论褒贬,人家都会猜测意图,与其让别人误会话里有话,不如永远说正确的废话,说了等于没说,听了挑不出毛病。就连例行公事的部务会上,科长们发起言来,也都是一二三四、子丑寅卯,无不中规中矩。组织部果真是一个讲逻辑与秩序的地方,不像镇里的办公会,吵吵闹闹的。
想到这里,沈宏伟检讨了一番自己的言行,得抓紧改掉实话实说的毛病,更不能随意表态。上周末发生的一件事,让他记忆犹新。
区文联黄副主席邀请沈宏伟出席一个书法展览活动。身为区书协的兼职副主席,出席这样的活动很正常,在街道工作的时候还巴不得多凑一些这样的热闹。结果人家特别重视,非要他讲话。当着众人无法推辞,只好说了几句。主持人便把他的即席发言说成是组织部对文联工作的肯定。第二天,宣传部副部长兼文联主席贾部长,见面就与他开玩笑,说感谢领导肯定我的工作。沈宏伟正要问贾部长昨天为什么没有参加,贾却笑着说,你肯定文联的工作我高兴,但黄某人更高兴,明显话里有话。
沈宏伟与贾部长的友谊,源自共同的爱好书法。沈宏伟受父亲的影响,从小爱书法,尤喜魏碑体,贾部长则字如其人,性格外向豪放,擅长草书,两人时不时一起切磋一番。贾部长还写得一手好文章,是机关公认的大才子。但他的仕途前面顺利、后面曲折,正处十几年,如今年过五十,不知道是因为看不到希望,还是自暴自弃,反正他从不积极向组织靠拢。以前隔三差五的还把沈宏伟从街道叫上来喝酒聊天,兴之所至,也发点文人从政后常见的牢骚,不外乎怀才不遇、用人不公那一套。沈宏伟上任后,那些没什么交集的人都想方设法接近,贾部长反倒要躲着他似的。那天说起文联的事情,他一改直言不讳的作风,耍起了春秋笔法。沈宏伟告诫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凡是与工作无关的活动,尽量避免参与。对一些打着汇报工作的幌子,实际想上门套近乎的人,更要客客气气地拒绝。
但有一个人,在沈宏伟的心中是可以例外的,那就是赵明。
赵明是机关党委办公室主任,自称沈宏伟的学生。沈宏伟早年在省城大学教书的时候,学校办过一个函授班,赵明是这班的学员,沈宏伟到教学点授课,教过赵明几门课,就成了他的老师。主要是到区里工作后,师生二人又遇上了。儿子的干爹干妈就是他介绍认识的。
赵明是本地人,高中毕业就托关系进了机关,弄到大专文凭后转了干,再后来随大部队一起转任了正式公务员。赵明长期在机关工作,头脑灵活,养成了一个喜欢到处打探消息的爱好。其实机关里一些积极追求进步、又不太忙的干部都有一点这样的小爱好。他们没事到处走动串门,善于捕风捉影,往往是小道消息的传播者,背地里获得了一个外号,叫官察员。不过赵明认为自己只传播不捏造,顶多是小道消息的搬运工,至于为什么要搬,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谣言是遥遥领先的预言,十有八九弄假成真,不能怪大家喜欢研究。赵明还有一个优点,为人热心,腿脚勤快,经常帮人办点这样那样的事情,大家也就不那么讨厌他。
沈宏伟原先地处偏僻,到区里办事少不得托这个学生帮忙。赵明对这个没教几天书名义上的老师,比一般学生要尊重得多,不光老师长老师短地挂在嘴上,办起事来,也是有求必应。当沈宏伟想了解更多机关情况时,自然而然就想到了赵明。
赵明接到老师召见的电话,立马就跑了上来。他进门不坐,却往窗前一站说,高两层楼就是不一样,我在下面只能看到机关食堂,老师这里一眼就能望到对面的公园,视野开阔,前景美好。沈宏伟说自己每天看材料,都还没来得及观赏这外头的风景。赵明表情夸张地说,关键是老师这里阳光雨露充足,发展空间广阔。沈宏伟知他话里有话,还不是被大家都说烂了的跟着组织部年年有进步的意思。
赵明意犹未尽,接着说,老师知不知道, 机关办公用房的分配,其实是很有讲究的。当年办公大楼落成的时候,机关事务管理局局长不但请人看了风水,还在如何安排各部门办公用房的问题上,颇费了一番脑筋。你看,书记区长与常委们原先都在7楼,说是 “七上八下”, 8楼就从来不安排领导。剩下的好楼层是5楼,古人以5为吉数,分给发帽子与摘帽子的组织部和纪委,因为都是大家害怕的衙门。9本来也是个吉利的数字,九五之尊,但因大楼总共只有9层,住进去怕提前封顶,管理局就留给了自己的勤杂工和临时工。
沈宏伟给赵明倒了一杯茶,笑着反驳,什么乱七八糟的理论,书记和区长现在不都在9楼吗?8楼也有常委和副区长。
那是情况有变,赵明说,并不是现在的管理局局长破除了迷信, 7楼出事的领导太多,连几个书记都不能幸免于难。领导们出问题后,大家都觉得原先的房子不吉利。后来的书记区长上哪办公呢?强行让同层的其他领导腾地方肯定不妥,有空房子的一二楼又不能去,那里容易遭遇上访群众,只有9楼又有空又安静,给临时工们随便找个地方塞进去,就腾出好多房间了。虽然处级干部怕封顶,但区领导的顶在市里不在区里,相反,他们站在全区的制高点,正好统领全局,俯瞰大家,多么好的寓意,至于以前的忌讳,事实早已证明,8楼的也能上,好比前任统战部长就是从8楼当副部长提起来的,而7楼呢,该下照样下。
听到这里,沈宏伟觉得有些不合适。虽然以前自己与赵明一样,也喜欢发个牢骚,讲个怪话,但现在岗位不同,身份有变,管住嘴是第一要务。便站起来打断赵明的话,走到窗前说,景色果然不错,一边是财政、国土、建设、交通运输,一边是公检法一条街,区委区政府坐落在中央,正好众星捧月。
赵明没有悟到沈宏伟的意图,继续着自己的思路说,领导比一般干部更相信风水你说是不是?今天的报纸还登了一则新闻,有的地方政府怕办公楼层不吉利,居然取消了13、14层,你听说过吗,有的干部还供养活佛大师呢。
沈宏伟这才不得不再次打断他的话,怎么这热茶喝到你肚子里,吐出来的都是闲言闲语。心里有些后悔,不该叫他上楼,应该晚上叫他上家里去。本来想问他外面关于自己任职的议论,被他这么一搅和,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赵明好像看出了沈宏伟的心思,自己说了起来。老师,你可爆冷了,以前分管干部的副部长都是组织系统内部产生,还要书记点头认可,如今这个专利被你打破了,我的办公室副主任以前老是巴结李部长,现在对我比对李部长还恭敬。
沈宏伟听出来了,赵明除了为老师高兴,话里话外也是想打探自己这顶帽子的来历。虽然他不是外人,也不能轻易露底。沈宏伟看了看手表11点钟,正想找个借口让赵明离开,干部科蔡科长就敲门进来了,便暗暗松了一口气。
蔡科长看了赵明一眼,有点犹豫地说,有工作要请示部长。赵明就知趣地往外走,一边伸手与蔡科长握手道别。但蔡科长并没有在意赵明伸出来的手,急于把客人打发走,然后赶紧关上门,递给沈宏伟一叠考察材料,说请部长审阅。
赵明只好悻悻收回伸出的手,那一刻的尴尬表情,沈宏伟过目难忘。
蔡科长年方三五,衣着洁净,面容饱满。热情洋溢的脸上,透着些春风得意。与赵明的圆滑世故相比,蔡科长属另一种类型,气宇轩昂。他手里拿着一叠资料,双眼炯炯有神地看着自己的新领导。
沈宏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被这束直视的目光刺到了似的,心里掠过一丝不舒服。他把情绪从赵明身上拽回来,以一个上级对下级的口吻说,这些考察材料暂时不用给我送,还是你协助李部长继续负责。沈宏伟说的是实话,他还没有接手干部考察的具体事务。但蔡科长听着却像在推的意思,发亮的眼睛里马上有了为难的表情,急忙说这是部长的吩咐。
沈宏伟还要坚持,部长的电话打了进来。部长说,既来之则干之,从现在起边熟悉情况边开展工作,等与李部长完成交接后,下次干部考察就由你带队了。
蔡科长离开后,沈宏伟翻开卫生局的班子考察材料,仔细看了起来。主持工作的杨副局长,医学大专毕业后就没有离开过医疗卫生系统,当上科室负责人后,主要精力转为行政,每个岗位干的时间刚好够提拔的年限。这么一帆风顺的干部,只怕全区也不多,沈宏伟看着看着,不由得拿他与自己对比。
接着往下看,卫生局还有个姓孙的女专职副书记,这点沈宏伟过去还真是没注意到。孙副书记从市直部门下来不久,简历表明长期从事的是党务工作,她对杨副局长的评价看起来非常肯定:讲政治、懂业务、善协调;有能力、有魄力、有办法;工作勤奋,成绩显著。不过她郑重其事提了一个建议,说医德医风建设是卫生系统讲政治的表现,不能放松。
再把孙副书记与班子其他人和各医院院长、主要科室负责人的考察谈话对照着看,就有点儿问题了。所谓医德医风建设,说的是医疗事故与医疗器械采购问题。业务科室的负责人都是业务干部,说话比较直接,他们对卫生局直接干预采购意见很大,还说医疗事故的发生与用人不公有关。有人举了几个例子,说功能科的B超曾经把病人的片子拍错了,妇产科采购的手术缝线不合格,造成了几个产妇剖腹产后伤口感染,等等,矛头隐隐约约指向杨副局长。
沈宏伟预感,这局长恐怕是要难产了。
沉思了几分钟,决定给儿子的干爹谢院长打个电话。谢院长一直就在等他这个电话,除再次恭喜老朋友高升,马上问明天是否有空一起吃饭。沈宏伟说镇里安排了欢送会,下周再聚吧,随即问他最近在忙什么。谢院长说忙着创三甲医院,经常白加黑、五加二。沈宏伟问这样能提高医疗水平么。谢院长说肯定有作用,起码硬件设施和技术手段能上个台阶。沈宏伟说对提高管理水平也有帮助吧。谢院长说那是肯定的,但卫生系统人多,管好也不容易,就说我们医院吧,素质高的很高,有高级职称的专家和科室主任,素质低的很低,什么都不会干的一大把,多数是早年为了解决就业招进来的,算历史遗留问题。
闲扯了几分钟,最后敲定下周吃饭的时间,才把电话挂了。
这种云山雾罩的手法也都是童小年教的,组织部领导给人打电话,不要那么直接,不要轻易暴露真实意图,凡话都要保留三分,总之就是不能让人家知道你的底牌。沈宏伟刚开始还有些不习惯,又不是做地下工作,故弄玄虚。但慢慢试着,发现果然是经验之谈。说半截子话的最大妙处是神秘,给自己留余地,给别人留想象空间,彼此都进退有余,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不测,谁也找不着谁的不是。
放下电话,沈宏伟在心里复述了一遍刚才自己说过的话,觉得没有什么不妥。倒是谢院长说话的语气比以前客气了很多,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沈宏伟本就是敏感之人,向来在乎别人的态度,如今人人毕恭毕敬,大不同于从前,他能不感觉到?心想这也许就是所谓权力的魔法,以前离权力远,不知道有多讨厌被大家喻为官场文化精髓的吹捧献媚与追名逐利,恨不得口诛笔伐;现在被人围着捧着求着,心里硬是有一种舒服的感觉,不但舒服,还有点儿得意。不由得自嘲,人啊,都是这么不能免俗,遂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既要入乡随俗,又不可随波逐流。
山岩镇的欢送晚会低调而隆重,虽是精心策划,对外却是工作用餐。此前镇委书记邀请了沈宏伟几次,都被他推辞了。说是要尽快熟悉新工作,其实是记着童小年教他的必须低调。沈宏伟当然明白,进到权力部门,被大家羡慕的同时,也会被大家盯着,人得意的时候必须装乖,否则勾起了别人的嫉妒,落下一个小人得志的差评,无异于官德遭到质疑。官场上,众口铄金的事情很少,毁人不倦的案例却是很多。
再次接到镇委书记的邀请时,沈宏伟正好要下镇调研党建工作,便表示恭敬不如从命。调研主要就是走访了村支部书记。走访到最后一家时,天已擦黑,镇委书记提议就在村书记家里吃点便饭,并笑着说,上级领导要和基层群众打成一片。
村书记家的楼房很气派,占地面积足有500平米,楼高四层,围墙很严实,外面根本看不见里面。门口还蹲着一条大狼狗,不是熟人不敢靠近。书记本人亲自在门口迎接镇里的四套班子,一些重要部门的中层干部也陆续赶来。
晚会由镇长主持,镇委书记首先发表高度肯定沈宏伟的讲话。他说,宏伟同志政策水平高,综合素质好,适应能力强,进入新情况快,他的离去是镇里的重大损失,但是为了他的前途和组织的需要,只好忍痛割爱。希望宏伟同志常回家看看,加强对我们工作的指导。
一阵热烈的掌声后,镇长和四套班子纷纷发言。他们效仿书记,纷纷发表各种赞美他的临别感言。有的说他分管的工作成绩出色,有的说他对待同志像家人般温暖,有的赞他头脑敏锐、视野开阔,有的说他善于开拓创新,有的说他廉洁奉公、无私奉献,有的说他是个难得的好领导。就连沈宏伟那其貌不扬的外表,也被女同胞一再歌颂,说他帅气逼人。
刚刚提拔的计生办主任袁英,今天打扮得特别时尚。一席长裙,仿佛要坚决纠正泼辣粗放的风格,只是开口说话的语气,依旧暴露了基层女干部的一贯套路。她端着一杯酒,眼睛盯着沈宏伟一眨也不眨,有点放肆地说,沈部长一直是我上面的人,我这辈子跟定你了,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同桌的中层女干部有人起哄说,对对对,以后谁再说我们上面没人,我们就说上面有沈部长。
沈宏伟没想到这样的场合,袁英说话这么大胆,以前倒没发现。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回应她,只好脖子一扬,用喝酒来掩饰不自然。书记带头鼓起了掌。
镇长说,大家安静一下,书记还有话要说。书记说,沈部长是省里教大学的,我早就看出来他不会一辈子待在我们这个穷地方,现在果然变成了金凤凰,接下来就要展翅高飞,让我们一起祝愿沈部长早日变成区领导,我提议,大家为沈部长的高升再干一杯。干完又补充说,苟富贵,勿相忘,不是骂你呀,这个苟不是那个狗。
书记的幽默让大伙笑成一堆,欢送会开得很娱乐,很轻松。
沈宏伟在这里工作了十年,听到的所有赞美加起来都没有这一个小时多,且用词之夸张超乎想象,同事们的表情也是那么职业,真的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这些肉麻的表扬和露骨的吹捧,让他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心生愧疚。听到最后,硬是联想起了追悼会上的悼词,有一种盖棺定论的架势。这个一心想摆脱的地方,如今弥漫着巴结讨好的气氛,反让沈宏伟生出了一些悲哀,还不都是心里那点想法闹的。经济落后的地方,政治地位不高,干部进步难。发达镇的书记都有机会当上常委、副区长,这里只出过一个政协副主席。至于一般干部,能活动交流到别的镇,拿点高工资就不错了,像自己这样被提拔到区里重要部门的处级干部,简直是凤毛麟角。大家这言不由衷的赞誉里,包含了很多期盼,连书记都变得如此客气和友好。
当然最终还是高兴多,被人捧着比被人压着好,千多万多不嫌马屁多。人在官场,接受各种夸张的吹捧,原本就是一种历练。这几个月,沈宏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习惯各种恭维,适应各种夸赞,大胆做一些过去不敢做的指示。这是职责赋予的,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过去分管农林牧渔,强调生态环境保护,现在分管干部工作,就必须讲究官场做派,这由不得你个人。入乡要随俗,进城要懂套路。
沈宏伟吃过不懂套路的亏。他从省城下到镇里的时候,一下子改不了知识分子的臭毛病,喜欢较真,讲求平等待人。带队到村里检查工作时,不会走在前面指手画脚;座谈的时候不坐主位,一屁股就坐到了边上;发言的时候鼓励别人讲真话发表不同意见。结果村干部背后笑他:不会打官腔,不会迈官步,没个官样子。随行的干部善意提醒他,沈镇长,基层就是这样,你要是不发威,没人会当真的。果然干部考察的时候,他就多了一条没有魄力的缺点。
沈宏伟现在当然不会再犯这种低级错误。套路不是什么高科技的东西,只要观念转变,哪有学不会的。何况又经历了几个月组织部门的锤炼,跟人打交道的水平提高得相当快。此刻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得意之色,反而更加谦虚起来,不但逐个回敬大家,还不停地感谢各位领导对他的帮助与关心。有的过去有些小摩擦,他就跟人说,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请原谅,有过去帮过忙的,他就跟人说,兄弟的大恩大德没齿不忘。既有真情,也带夸张,反正与现场的气氛很相配。
散席之前,有人提议让沈部长给镇里题字,留点墨宝。尽管已经喝得头晕脑胀,沈宏伟还留着一点清醒,毫不犹豫拒绝了。
回到家,一摸着床就倒头睡了。半夜醒来,莫小琴居然准备了解酒的花旗参茶。沈宏伟没有憋住,跌跌撞撞跑到厕所呕吐。折腾半宿,酒劲消去,睡意全无。莫小琴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还跑前跑后地侍候,简直判若两人。
第二天起床晚了,在家吃早餐。莫小琴问老公,什么时候可以把孩子转到区里上学? 下午沈宏伟就给教育局的人秘科长打了一个电话。他在镇里分管教育的时候,与科长有交情。这样的事情,不需要惊动局长。科长正巴不得有机会为领导服务。一个月后,儿子就到区里的重点学校了。
与谢院长的饭局,原本想与过去一样,去他家里吃,但谢院长说家里最近搞装修很乱,还是出去吃算了。沈宏伟有些日子没去过谢家了,不知道他在装修房子。想想也没有再坚持,就请他定个地方。
结果到酒店一坐下,除了谢院长两口子,卫生局杨副局长和他的老婆也在座。沈宏伟有些意外,但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没有表露出来,听从谢院长的安排,坐到了谢院长和杨副局长中间。莫小琴随即坐到吴大夫和杨副局长老婆中间。倒是谢院长,偷袭了老朋友一把,自觉不好意思,态度格外殷勤,动作有些变形。
饭吃得还算和谐。上的菜也没有特贵的,都是一些养生类的。话题就围绕养生展开。谢院长先给沈宏伟夹了一块野生甲鱼,说要少吃岸上跑的,多吃水里游的,少吃地里长的,多吃山上挖的,少吃人工合成的,多吃农民自己种的。
杨副局长附和着说,食品安全确实令人担忧,如今坑蒙拐骗都成行成市了,应该严厉打击不法分子。
莫小琴插话说,农民种的也不可靠,我们镇政府旁边有个菜农,他吃的是一套,卖的又是一套,和他熟了才给你真正的有机蔬菜。
谢院长的老婆也说,上次来了一个北京的高官,区里宴请他,生怕食品安全不过关,将市场上所有的叶菜全部抽查一遍,结果怎样?没有一个合格。最后紧急决定,只上瓜果类的青菜,带叶子的一律不用。
杨副局长接话说,现在还有一个行业人人自危,就是我们的卫生系统,去年有带钢盔上班的护士,今年有持木棍看病的医生,医闹猛于虎。
吴大夫说自己的朋友开了一个私立妇儿医院,去年帮一个产妇做剖腹产手术后,被产妇家属投诉,说她们把人家的肛门缝死了。被报纸电台曝光后,网络上讨伐一片。但事实上医生不应该承担全部责任,产妇家属开始坚持要顺产,直到生不下来、自己撕裂了一道口子后,才进行手术,针缝得朝下一点,也是为产妇着想,而且做手术也是征求了家属意见的。
这件事当时影响很大,沈宏伟与莫小琴都听说过,但第一次听到吴大夫当面说起,原来内幕是这样的。莫小琴忍不住问,那为什么当时不解释呢?吴大夫说,解释有谁听呢,每天在那里闹,影响特别恶劣,医院没有办法开门了,私立医院是要讲经济效益的,与其让病人家属没完没了地闹,不如私了给点钱让他快点走人,比较起来这样损失还小些。
正说着,谢院长的电话响了。说医闹,医闹到。原来,前不久一个老太太死在医院里,家属要求赔偿一百万。实际上老人此前已经在别的医院查出了癌症晚期,儿子故意瞒着这个情况,把已经奄奄一息的老人送到医院,却只说感冒了。当晚只有值班医生在岗,便安排了输液和消炎。还没等到第二天的正式体检,老太太半夜死了。家属说医生不负责任,造成老人死亡。扯了一个多月,医院要求做尸体解剖,家属坚决不同意,只要医院赔钱,不给钱就天天上门闹。副院长在电话里说,闹事的现在急症室大吵大闹,请示该怎么办?
谢院长请示杨副局长,我们也想学私立医院,给他们点钱算了,这样下去影响恶劣不说,也妨碍医院的正常工作。
杨副局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医患关系紧张,一有风吹草动,老百姓都怪医院,媒体有时跟着起哄,使情况更加复杂。医学知识专业性强,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释清楚的,有时候越解释越引起误会。
沈宏伟不清楚来龙去脉,也不好评论,只说医患关系的确到了要解决的时候,不然就是双输,病人不满意,医生也委屈。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话题没有先前踊跃。杨副局长老婆看出大家都有些疲惫,就重提健康养生的话题,建议沈宏伟和妻子每年做个特检,就是一般干部享受不到、只有区领导才能享受的体检。谢院长附和说他来安排。
看见沈宏伟没有反对,杨副局长就叫谢院长马上打体检科的电话,排好日程。
到了体检的那天,杨副局长亲自领着他们夫妻俩,跑前跑后很是殷勤。弄得沈宏伟很不自在,莫小琴却十分欢喜,说,还是有权好。她自力更生,没有要沈宏伟出面,已经调到了区机关幼儿园工作,心里正美滋滋的。沈宏伟瞪了她一眼,没有吭声。
过几天,部长办公会专门研究卫生局干部考察情况,由李副部长负责汇报。与会前沈宏伟看到的材料一样,没有什么新东西。讨论的时候,部长翻着一堆考察谈话记录,问了李副部长几个具体问题,李说考察的时候是有人提到,但要不要作为结论写进考察材料,还是请部长定。
部长听完后问沈宏伟什么意见。沈宏伟没有思想准备,老老实实说,自己不熟悉情况,还是领导定夺。部长却又说,没有准备没关系,你就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看,这个杨副局长到底合适不合适当局长。
这下沈宏伟不能不说话了,万一是部长要考察自己的能力呢。略做思考,他说了这么几句,单就材料看,杨副局长还是有能力胜任的,至于群众的反映,我没有参与考察,不好妄下断语,也不能随便判断,还是请组织决定吧。
几天后,书记办公会研究的结果出来了,杨副局长仍然主持工作不变,孙副书记去计生局主持工作,这有点出人意料。
赵明绘声绘色地说,看到了吧,你们前台唱大戏,人家在后台暗运作,孙副书记才是真正的赢家。
沈宏伟不了解孙副书记,但可以肯定,这种突然杀出的黑马才是厉害的角色。怪不得她不像别人那么显得巴结,原来是自带光环,上面有人。可既然如此,又何必抢人家杨副局长的饭碗呢?
赵明神神秘秘地说,和你也有点关系呢,老师。组织部空出一个副部长的位置后,酝酿了几个人选都没有过关,听说是张书记不满意,市里有领导推荐了姓孙的,书记办公室也议过一次,都以为就是她了,没想到最终的结果是老师进了部里,她却继续留在卫生局,据说作为补偿,给她提了正处。
沈宏伟记起自己那张任免文件上,是有孙副书记的名字,且排在自己前面,原来是同科状元呀。这么说,领导是为了搞平衡,才让两人同时当起了主持。不过虽然都是主持,意义却大相径庭。杨副局长本来就在主持,不过把临时的改成有红头文件确认,等于原地不动,还多少包含了一点组织要继续考验的意思;孙副书记被安排到计生局主持工作,却是个意外惊喜。这么看,杨副局长还是吃了一点亏。
赵明说,这要看怎么说了,跟别人比,他一点都不吃亏,反而是一路占便宜,有几个人这么顺?话里有明显的羡慕和不服气。
沈宏伟也承认,杨副局长的确属于一帆风顺的官场赢家,但不管怎么说,人家是在基层干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一步一步爬起来的,虽然爬得比别人快;姓孙的就不一样了,她一直高高在上,有背景就等于有了一切,真的是拼死拼活很多年,不及上头一句话。沈宏伟这样说的时候,是没有把自己划到后者里面的,虽然他也是因为老同学一句话上的位,却自认为在基层挣扎了很多年,和那些靠关系上位的人根本不是一回事,心里肯定没有料到,经过这回的职务变动,他也成了别人眼里的关系户。
赵明果然快人快语,甭管谁说的话,有人帮是硬道理,大家都说一个干部能不能用,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是你行,二是有人说你行,三是说你行的人行,就像老师,水平高不假,还是得有人帮才有位。见沈宏伟就是不肯透露谁帮了他,赵明没有再揪住这个话题,而是透露说,杨副局长扶不了正,是被人投诉了。但投诉的什么,他也不清楚。
赵明走后,沈宏伟认真琢磨了半天,不是关于杨副局长,而是自己的事情。张书记为什么要让自己取代孙书记,把“顺水推舟”办成“喜上加喜”,难道只是为了给童小年一个极大的面子?比组织部副部长更适合自己的岗位也有,随便给一个都交代得过去,何必让自己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外行来弄如此复杂的人事?安插亲信吗?更不是。自己与张书记素无渊源,哪里算得上亲信,没有童小年,谁会想到自己?答案只能是一个,张书记希望改变组织的内部结构,有意让自己这样的“愣头青”去打破某种平衡。
想到这里,沈宏伟有些心虚气短,以为是根栋梁,却原来是根火柴,搞不好就把自己给烧着了。于是抱定一条,把本职工作干好,其他一概不管,选人用人本来就是上面的事情,自己顶多是个轿夫佬,当务之急抓紧熟悉区管干部情况。便让蔡科长弄来一套完整的处级干部名册,决定从熟悉干部、了解干部的基本情况入手,至于那些文件和规章制度,暂时先放到一边,书到用时再去找。
这干部名册全是一张张表格,冷冰冰地写着干部们从中学到现在读过的学校、干过的工作、任过的职务。头几个还有点好奇,看多了千篇一律,比文件还要催眠。沈宏伟便打了蔡科长的电话,问有没有更详细的资料。蔡科长说有是有,都是档案资料,看起来工作量更大。
听蔡科长的口气,以前的副部长们肯定没有去看过档案。沈宏伟试着问了一下档案科长,科长说确实没有,只有当领导认为谁的档案有问题的时候才去查看,或者是有区领导过问。沈宏伟就放弃了看档案的想法。没有特别的理由和原因,尽量不要打破惯例。机关里的各种惯例是很有约束力的,它代表着约定俗成的规矩,是一种无形的制度,在某些特殊情况下,甚至比明文规定还不能忽视。
另有一层原因,沈宏伟总觉得蔡科长与自己不亲近,似乎刻意保持一种距离感。那么他不积极的事情自己是不是应该掂量一下?还有,上次他看赵明的眼神,也让人不舒服,组织部的科长就高人一等?沈宏伟对他们这种下意识的优越感特别不认同。
有一天贾部长开玩笑说,宣传部给组织部去文要用“请示”,组织部给宣传部来文却直接“通知”。沈宏伟回来就要求自己分管的科长注意一下。哪知蔡科长说,一直都是这样的。那一刻,沈宏伟认定,蔡科长并不是科长当久了有惰性,而是认识有问题。
杨副局长的事情还没摆平,李副部长先当上了镇委书记。干部插队是常有的事,何况是组织部的干部插队。
李副部长资历尚浅,能直接下去当书记,是部长帮他争取了一下。孙副书记的传闻,原本就扰乱了组织部的军心,沈宏伟的插队,更打乱了组织部的队形。张书记接受了部长的说辞:组织部的干部是管干部的干部,为区委做了大量的工作,承受了更多的压力,适当拔高是可以的。
李副部长如愿以偿,前面吃的那点小亏,这回总算全补齐了,心中的别扭烟消云散。临走之前,主动找沈宏伟话别,借此解除一些误会。他说,天下组织是一家,这里是我的娘家,以后要请你多关照我了。
哪里,您永远是我的领导,很多地方我还要向您请教,沈宏伟说的也是真心话。李副部长还说,我们这个岗位,外人看到的是风光和权力,以为只要巴结讨好了领导,就一切都好办了。其实组织最欣赏的还是做事有能力、做人有底线的干部,当然德才兼备又有人说话,那是最佳人选。沈宏伟当时就觉得,李副部长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人,一句话罩着两个当事人,既知己知彼,又引为同道。这样的功夫,不是老组织,真是说不出来。相比之下,自己还要好好修炼。
李副部长一走,班子少了一人,日常工作便由沈宏伟和王副部长分担。沈宏伟除了全面接管干部考察任免,还分管了与之相关的干部监督、基层党建、电教等工作。作为一种平衡,王副部长除了原先分管的老干、培训、人才引进外,同时兼管组织、支部、机关建设等工作,分到了一些实权。
管的事突然成倍增加,沈宏伟才真正体会到组织部的工作压力。光是干部考察这一块,就够他忙的。全区有几十个处级班子,几百名处级干部,还有相应的后备干部。任免考察加上平时的例行考察,已经占去了大部分精力,还有各种会议、汇报、考核、检查,外加审核没完没了的文字材料,加班加点是常事。家里的事情,早就全部甩给了莫小琴。莫小琴享受了人前人后的风光,不再有任何埋怨,自己把家里打理得好好的,鼓励老公一心一意谋发展,集中精力干大事。
下班之后的饭局也多了起来。部长说过,组工干部要讲原则,但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那样会脱离群众,适当的交往也是可以的,不接触干部怎么了解干部,以前说的在酒桌上考验干部虽然是句笑话,但也不无道理,所以饭不能总不吃,但要挑着吃,和什么人吃、怎么吃,一定要有讲究。
沈宏伟小心翼翼陪着部长吃了几次后,就掌握了怎么吃的规则。一般来说,以部门班子名义请的饭是可以吃的,属于正大光明的部门之间的沟通;上面来人的工作用餐是必须吃的,适当控制范围、不要过于奢华就行了;下基层调研时也是可以吃的,这叫与群众打成一片;周末上关系好的人家里吃顿便饭也是没啥问题的,叫朋友家宴。也有几种饭是坚决不能吃的,带有明确意图的饭,考察期间的饭,不熟悉的第三者介绍的饭,尤其不能去人多嘴杂的大锅饭。
莫小琴说,杨副局长又要请吃饭。看来他是沉不住气了,沈宏伟想。但杨副局长这是锅夹生饭,哪能随便吃。同时,他觉得杨副局长有点过于着急,区委才立了一个规矩,干部考察结果一年内有效,这才过了几天?要是以前没有这样的规矩,担心夜长梦多,还有几分道理。
沈宏伟认真研究了以往干部考察工作,这个忙他确实不敢随便帮。按理说,如今全区处级干部的考察建议权,都集中在组织部,组织部负责收集汇总干部使用、配备的动态情况,换句话说,作为一个分管副部长,沈宏伟在干部任用提拔这个系统工程中,相当于一个一线情报员,哪里有什么空缺,哪些人比较合适,的确是有那么一丁点启动考察的建议权,但这点十分有限的权力,仅限于用在没有异议和争论的干部身上,杨副局长已经成了一个敏感的人选,部长都不敢碰的话题,副部长就更加不能沾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的事情只能等区领导发话。沈宏伟对莫小琴说,下次你和他老婆做美容的时候,安抚她一下,叫她们耐心等待机会。女人们来往密切一点不要紧,自己的交往注意分寸就行了。
晚上回家,沈宏伟给童小年打了个电话。除了例行问候,顺便说了自己工作上的几件事,让老同学给指点指点。童小年说,甭管人家为什么安排你去组织部,先把工作干好,在用人问题上,主要领导有不同意见是常事,你们只要贯彻书记会的意图就行了,其他的与你无关,也轮不到你说话。杨副局长这个事,明摆着就是你们书记与区长有不同意见,部长在部务会上点你发言,还不是看到你是书记钦点的,想探一下你的底。至于是什么原因造成两位领导意见不一,就不好说了。可能是姓杨的真有问题,也有可能是书记另有人选,但不管是什么原因,既然双方都留有余地,你就等指示好了,什么都不用做,也许拖着拖着就有眉目了。
童小年特别提醒老同学,不能得罪区长,官场翻盘是经常的事情,杨某人能一直这么主持,霸着这个位,说明他是有能耐的,别看人家现在没戏,但情况随时有变,就跟那些亏损的股票,你以为他要完蛋,结果人家宣布重组,股价不跌反而一飞冲天。
沈宏伟真心佩服老同学分析到位,尤其最后这条提醒得太及时了。但是又有点担心地问,你不是说要与张书记保持高度一致吗?
童小年说,你真是书生气,这有什么矛盾?咱们做的都是顺水推舟,又没让你逆水行舟。我问你,有没有去向张书记汇报?沈宏伟说,有,经常有工作汇报。童小年说,我指的是单独专门的思想汇报,懂吗?工作汇报怎么能跟思想汇报相比,工作是做给大家看的,思想是个人的,分享个人的东西只能是最信任的人,那些能被领导信任的干部哪一个不是与领导除了工作,还有私交呢?你不跟领导分享思想,领导怎么敢叫你分忧?
沈宏伟忙辩解,书记太忙,我去过他都不在,打电话人家不接。童小年说,还好意思说自己上路了,你这样子哪里像个组工干部?就这点能耐还想进步?人不在不会死等,电话不接不会发信息?猪脑子。
凭良心说,沈宏伟不是没有重视这个问题,而是太重视了,不敢轻易造次。他觉得与其匆匆忙忙、冒冒失失上门,不如瞅准书记没有政务要事的时候认认真真,连感谢带汇报一起进行。至于平常涉及到的工作汇报,沈宏伟无一不恭恭敬敬。好几次与书记的目光交流中,他觉得书记已经读到了自己对他的感激之情,报答之意。经老同学这么一顿骂,才觉得自己观念转变太慢,仔细反省是在基层干久了,不习惯与大领导打交道,缺乏经验与自信,总怕有什么不妥,招领导烦。
童小年不客气地教训他,领导也是人,你有什么样的心态,领导就有什么心态,大领导都是从小领导做起的,昨天的他就是今天的你,领导的精神结构、生理结构都与你一样,有什么好担心的,不知道说什么就表个忠心,什么好听就说什么,领导哪有时间听你汇报具体工作,领导只要你对他绝对服从绝对忠诚。倒是你这么长时间不去登门感谢,小心人家认为你不知好歹。
沈宏伟被童小年骂得口服心服,第二天上班的头等大事就是找书记汇报。他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打书记秘书的电话,工作时间不能打领导的手机。但秘书电话老占线。沈宏伟有点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忽然眼睛落在红色电话本上,对了,发信息,马上发。
发完信息之后,沈宏伟像完成了一桩大事,浑身轻松。手里摸着那个小红本本,摸着摸着,又给自己一顿狠骂,蠢猪,蠢猪,真是一头蠢猪,领导当然不接陌生电话了,不就是为了避免外界打扰,才弄这个内部的红本本吗?又庆幸给秘书的电话没打通,不先请示领导就自己找秘书联系,这点尊敬领导的常识都没有!
晚上在家,书记秘书果然打来了电话,通知沈宏伟明天一早去见领导。
沈宏伟早餐都没有吃好,简单弄了几口就跑到9楼等着了。书记进来,沈宏伟赶忙起身,说书记好,书记早,脸上满是拘谨的笑容,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了弯度。
张书记示意他进里间说话。
沈宏伟首先表达感谢,再抱歉说前一段电话没打通,不然早来汇报了,然后表态说一切听从书记指挥,最后请书记对自己提出批评与指示。这是他早就编织好的台词。
张书记似乎没有在意他说了什么,完全是另起一行的风格,说童部长还好吧,代我向他问好,请他下来指导工作。沈宏伟的脑电波断了一下,马上就接上了,连忙说好好好,一定向童部长汇报。
然后张书记才换上正式谈话的口吻说,你任职的时候我就准备找你谈话,但一般副职都是组织部长和副书记谈,就干脆等你熟悉工作后再说,今天你主动找我了,很好。干部工作很重要,尤其是配班子,这是大事。沈宏伟立即想到卫生局的事情,便简要汇报了几句。书记说,用干部必须选贤任能,搭班子的事情不能急,看不清楚的可以先放一放,换届的时候通盘考虑更稳妥。沈宏伟还没表态,书记又话锋一转说,党委用人,组织部把关,实际情况还是要靠你这样做具体工作的同志把握。
沈宏伟觉得书记的话说得太有水平了,正在想该怎么接话,秘书敲门进来说:领导,会议时间到了。
沈宏伟一出门就感觉尿急,转身进了9楼的厕所。浑身痛快之后,发现厕所干净得直冒香气。想起赵明说的,9楼的公共厕所最干净,领导有自己的专用厕所,清洁阿姨又不敢偷懒照样天天打扫,可不就干净得很吗?
自从进了组织部,沈宏伟变得越来越爱琢磨细节,喜欢观察环境,经常能发现一些常人不易觉察的现象。这与他以前在镇里工作的状态完全不同。基层的具体工作多得干不完,哪里有时间瞎琢磨,表态不能模棱两可,办事不许拖拖拉拉,这是最起码的。组织部恰好相反,话不能说得太明,事不能办得太绝,什么都要留些余地。他不得不经常提醒自己,检点行为,多动脑筋,三思后行,慢慢地养成了有事没事坐下来琢磨一会的习惯。莫小琴说他变得神经兮兮,赵明更过分,说老师看人都带着显微镜和探雷器,发展下去能当相面大师。沈宏伟驳斥道,组织部就是替组织给干部们看面画相的,谁有本事、谁是草包,谁有情操、谁没道德,还不是我们来把关。赵明就大笑,那些“进去”了的人哪一个不是你们发现培养的?
沈宏伟负责的重点工作,还有一项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因涉及到切身利益,干部们都非常关心这项敏感的改革。有人传言说,以后处以上的职务都要竞争上岗。恰好这时区里空出了几个岗位,大家便盯着看组织怎么搞,是不是真改革。
最早产生的新岗位是政务协调员,这是为了把区领导从繁忙的事物中摆脱出来、组织部临时想出来的。协调员都是处级干部,协助领导处理日常事务,作为一个临时的存在,起初排名在部委办局领导的后面。可干着干着,领导真离不开他们了。协调员们既像领导秘书,又像半个区领导,电话本的排名上,他们排到了区领导之后、部门领导之前。大家这才意识到,一个领导中间层就这样产生了。于是有些暂时没好地方去的干部,很愿意到这个位置上过度锻炼一下,毕竟这里接触领导的机会很多。
另外几个新岗位也是改革的产物。例如社工委,为的是将全区的社会建设归拢到一起;城管局取代城管办,是为了将原先镇一级的执法权统一到区里;至于改革办的成立,更是为了适应改革新形势的需要,只有成立专门机构才能推动工作。
几乎所有的改革,起因是事,打头却是先安排人。没有人和机构,谁来落实改革举措?部长形象地说,领导建庙,我们配和尚。社工委的“和尚”一开始就明确了,由区综治办副主任就地转正,领导们都没有异议。
改革办主任的人选就相对难产一些,要求笔杆子硬,不然怎么提出改革思路,制定改革措施?按理说,目前主持工作的副主任是从党校教研室主任提拔过来的,号称一支笔,就地转正完全符合条件,问题是教育局一个副局长也看上了这个位置。两人业务相近,都与文字沾边,领导一时难以选择。最后书记办公会决定,干部制度改革就从改革办主任这批人开始,具体做法由组织部拿方案。
部长吩咐沈宏伟他们制定一个差额选拔的方案,将组织提名改为个人报名和单位推荐相结合,每个职位不限定报名人数,经组织部初步考察后,由书记办公会确定2名人选,再上常委会进行竞争性演说,最后由常委们投票决定谁胜出。根据部长的意思,沈宏伟把卫生、计生这两个一把手没有到位的部门也做到了方案里。部长说,新部门急需和尚,老庙也不能缺方丈,迟早都是我们的事情,干脆一锅端。
但方案只获得了部分通过,改动的恰恰是卫生局长这个职位。书记会上,党群副书记传达了市领导的指示,说区一级的医疗卫生水平不高,原因就是管理不行,必须引进高水平的人才管理队伍,卫生局长最好面向全国公开招考。
公开招考的条件设得很高,学历要求是博士,职称要求正高,同时兼具相应的管理经历。有的人拍手叫好,说这才是真改革,有的人替杨副局长不平。
沈宏伟想,部长真是越帮越忙,杨副局长本来主持得好好的,这下等于引狼入室。不知道是区长授意的,还是部长主动的?但肯定不是张书记的意思。
差额推选的工作很顺利,社工委和计生局人选都与事先预料的一样。改革办主任的竞争,果然在两个老对手之间展开。沈宏伟仔细研读了一遍两个人的考察材料,很容易就得出了现任副主任更合适的结论。教育局副局长是个行政型的领导,长期从事事务性工作,要他担起全区改革思路提出和改革措施的制定,恐怕十分勉强,唯一的优势是他任副处的时间长一年。
也许是嗅到了危险,改革办副主任打电话给沈宏伟,说要来汇报工作。沈宏伟客气地拒绝了,说应该汇报工作的是我,干部制度改革也是全区改革工作的一部分,但今天实在太忙,改天下楼向主任专门汇报。
放下电话,却在心里感叹,真是书生气,这个节骨眼上,你不知道避嫌,我还要避嫌呢。便有些本能地同情改革办副主任。
常委会的投票果然很激烈,改革办副主任仅多一票险胜。事后他专门跑到沈宏伟办公室来表示感谢,说幸亏部长及时指点迷津。其实沈宏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只是提醒他竞争演讲之前,到每个常委那里拜个票。沈宏伟没有必要跟他说,领导比一般干部更需要尊重,更不打算告诉副主任的是,自己帮他拉了一票。说不上为什么,也许因为都是知识分子出身,副主任身上有自己的影子,也许觉得那个副局长的水平与副主任差距实在太大。
卫生局长公开招考的事情最终没有搞成,原因不在组织部,报名的人只有一个,不符合开考条件,只能自动取消。
同一时期区里其他的几项微改革也都很成功。为了鼓励各部门继续推进改革,区委决定召开一个全区改革经验交流暨表彰大会。这样的大会,区里每年都要搞几个,针对特别重要的工作,打击违法建筑工作任务重的时候,区里就召开表彰整治违法建筑有功的大会;精神文明建设受到了上级表扬,评上了全省文明单位的时候,就召开精神文明建设总结表彰大会;还有生态环境保护、科技创新等各种表彰大会。开会本来就是一个基本的工作方法,表彰大会不但能起到推动工作的作用,被表彰的干部还可以在档案里记一笔,提拔时有加分的作用,尤其是省以上的表彰。
这次的表彰大会规格很高,区长主持,书记做指示,五套班子全部出席,参会人员都是部委办局一把手和镇委书记、镇长。
会场布置也体现了改革精神,不设主席台,摆成一个正方形,区领导的左边是党委部门的领导,有区委区政府办副主任,组织、宣传、统战部副部长,政法委副书记;右边是政府组成部门的正职,有发改、财政、人事、教育、民政、卫生等,正对着区领导的是八个镇委书记。其余的区直部门和市里派驻区里的垂直部门领导,都按照一定的惯例四散开来。介绍经验的单位有四个,也分别来自这三个方向和散开的那片人群。
沈宏伟第一次有机会代表一个部门在全区大会上发言,心里稍稍有些紧张。紧张代表在乎,安排他发言,既是领导对组织部工作的肯定,也是对他本人的一种信任。不然的话,这个发言既可以由部长亲自讲,也可以由王副部长讲。虽然改革工作属沈宏伟分管,但王副部长排名在沈宏伟之前,由他来讲组织部的改革经验也是完全合适的。这种场合,发言人代表的是部门而不是个人。
由于准备充分,又是教师出身,口才本来就不错,沈宏伟的发言赢得了热烈的掌声。不用思考他都知道,这个脸自己露得很成功。
接下来其他人发言,沈宏伟抽空上了趟厕所。在楼道里遇到一些出来抽烟的部门领导。他们对沈宏伟都很客气,有的明显在套近乎,连一方霸主的镇委书记们也不例外。他们管的摊子大、干部积压多,人事问题上,没有沈宏伟的配合也是不好操作的。
中途休会的时候,来找沈宏伟探讨干部问题的人更多。贾部长紧挨着沈宏伟,不得不老挪凳子,方便那些找沈部长的人经过。后来他干脆把自己的位置腾出来,让有需求的人坐着说话,自己跑到外面去抽烟。后半场会议,沈宏伟不用介绍经验了,手机频繁振动。贾部长咬他耳朵说,沈部长真是大忙人。沈宏伟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羡慕你的潇洒。贾部长笑着眨眼,表示不信,说到年底了,参不参加今年的写春联活动?沈宏伟好久没摸笔了,心动得很,立马就答应,说只要有时间必定参加。
区里大会开过不久,全市干部人事制度改革经验交流会隆重召开,部长在会上介绍了区里差额选拔一把手的成功经验。沈宏伟陪着部长一起参会,见到了端坐主席台的老同学童小年。童部长此行,是应邀代表省委组织部对海城干部人事制度改革取得成绩表示祝贺。张书记叫沈宏伟约童部长吃饭,沈宏伟也很想与老同学长谈这一年来的组织工作体会,很多问题想进一步请教。童小年说,别的饭我都不吃,就吃你们书记这一单,谁让你是我兄弟呢。
饭局就他们三个人,书记连秘书都没有带。两个领导象征性地互相问候了一下家庭和孩子,就把话题转移到了工作,重点是明年的市级换届,也没有刻意回避沈宏伟。沈宏伟不敢主动插嘴,只负责倒酒、敬酒、喝酒。张书记除了自己与童小年碰杯,多次叫沈宏伟替他敬酒。言语之中,充满了对部下的信任。童小年也叫自己的同学给领导敬酒,有意渲染两人亲兄弟般的感情。结果喝来喝去,沈宏伟肚子里装的酒最多。不过两位领导对他的表现都很满意。散场的时候,书记表扬了沈宏伟,说他干得不错。没等沈宏伟开口,童小年替他感谢张书记的培养教育。
送走张书记后,童小年说,好好干,张书记对你印象不错。
沈宏伟连声道谢。
春节临近,各种活动明显增多,除了检查考核、总结表彰、聚会联欢,还有花样繁多的年会。这里官方和民间都流行节前嘉年华,节后发利市(红包)。近年强调节俭,年会规模受到限制,一般都以工作总结的形式进行,只有文联,还是一如既往地搞文艺联欢。
黄副主席送请帖的时候说,文化艺术界搞联欢,不是为了吃饭抽奖,是为了贯彻落实党对文艺家的关心与温暖,再说别的部门都有人送礼,只有文联是冷锅冷灶,不自娱自乐一番,拿什么团结艺术家?抽个奖,发点小纪念品,还不是为了拉拢大家,收买人心。无论如何,请沈部长拔冗出席,给艺术家们一个鼓励。
沈宏伟说尽量安排,心里却另有打算。然后就起身给黄副主席续茶,其实是送客的意思。
黄副主席从来没有注意别人姿体语言的习惯,屁股在沙发上沾得牢牢的,喝了沈宏伟倒的热茶,话锋一转,说起了自己的事。大意是他有很多优秀作品,在区内外都很有影响,市领导曾经多次点名表扬,像他这样为艺术献身的人如今不多了。他慷慨激昂地说,很多人是为了钱、为了名,我图什么呀,我一心为领导着想,我不给他们拿几个奖,开全市文化工作大会的时候,区领导多没面子。
沈宏伟好歹也在书协混了几年,知道黄副主席的做派,不让他把心里的想法掏出来,他是不会罢休的。只好耐着性子问他还有什么事情?
黄副主席说,现在中央十分重视文化工作,文件都说了要选拔优秀人才当内行领导,我为区里挣得很多荣誉,总应该解决我的待遇吧。
沈宏伟知道他是想当文联主席,对他说,这个职位一直是宣传部副部长兼任,编委那里没有分拆,我们也没有办法。黄副主席很不服气地说,这是借口,贾部长之前,你们不是也派过一个专职的主席吗。
这倒是真的。当时有个干部没有地方安排,就叫宣传部接了,有那么两年时间文联主席是专职的,但人走编制收回,目前仍由贾部长兼任主席。沈宏伟只好陪着笑脸说,黄主席,这是以前的事情,我来了之后,主席就一直是兼职的。
黄副主席不依不饶,说各区文联都已经独立,就我们这里还搞外行领导内行,这样做违反了政策,应该纠正。行行行,我向领导反映,等纠正了再研究。沈宏伟只想快点打发他走,心里说,纠正了也不见得就轮得到你,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午饭在食堂碰到贾部长,沈宏伟就跟他说,管管你那个副主席。贾部长大笑说,假秀才遇到真官僚,真是一出好戏,他那点三脚猫功夫,也敢到处吹嘘。沈宏伟说玩笑归玩笑,他这么到处乱说总归不好,对你也不利嘛。贾部长说,老子怕他个鸟,有本事就撤了我这个主席,最烦他们这些半拉子文人了。
沈宏伟只好说,算你狠,服了你们,但联欢会我就不参加了,跟你请个假,望恩准。贾部长说,联欢会人多嘴杂,不参加也罢,送春联进万家活动你可是答应过的。
沈宏伟说这个当然,好久没写字,手痒得很,不过年后要辞掉书协副主席职务。贾部长问,你是想和我们划清界限,还是怕姓黄的死缠烂打?都不是,上面已经有文件了,以后在职处级干部都不能在社会组织中兼职,沈宏伟说。
吃过午饭,沈宏伟在自己的办公室,迫不及待铺开宣纸,就写上了。自打到了组织部就很少动笔,这会儿手生得很,一连写了几个字,都感觉不对劲。放下笔,审视那几行字,左看右看都不太满意,不由得自嘲,再这样下去,肚子里真的只有酒水,哪里还有墨水,变成酒囊饭袋恐怕也为时不远。眼看到了上班时间,意犹未尽。就打办公室陈科长电话,问下午有没有政务安排。陈科长说没有,但他有点私事想向部长汇报。沈宏伟叫他过半小时再来。
陈科长进门时,看到沈部长临的字帖,正是自己送的魏碑拓片,很高兴。他没有马上说自己的事情,直接聊起了书法。说自己也是喜欢魏碑,因为魏碑字体周正,用笔豪健泼辣,结构自然天成,沉稳大方,意蕴含蓄,点、横、竖都讲究藏住锋芒,即使撇、捺、钩要露锋的地方,也是先停顿之后缓缓伸出,集中体现了古人的智慧,看起来一笔一画简单,实则包含了做人处事的哲学精神,横平竖直,点画呼应,上下包容,左右礼让,以形成中正平和之体,就像人要端庄、树要挺拔一样,每个字都是独立不倚的自我平衡体,气势粗犷,雄强健美,堂堂正正,大大方方,不亢不卑,亭亭玉立。
沈宏伟听得很认真,感觉遇到了知音。对陈科长说,你不但工作细致,对书法也有这么深的研究,组织部有你这样的文化人,真是没想到。非要陈科长也写几个字。陈科长客气了一下,就写了四个字,宠辱不惊。
沈宏伟点评,写得最好的是这个“不”字,苏东坡说,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笔划越少的字越难写,每一笔都要讲究到极致,又要结构上好看,而“不”字并不是规规矩矩的上下左右结构,这才考验写字人的驾驭能力。
陈科长连忙说部长水平高,向部长学习,非常诚恳地请部长赐这四个字的墨宝。沈宏伟说,我还没说这四个字呢,这四个字对你不合适,你还没有经历过宠,又何来辱?也不要宁静致远那一套,这些都被大家写俗了用俗了,我看还是“道法自然”好。
写罢道法自然,沈宏伟问陈科长是什么事情。
陈科长有点不好意思,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有机会跟着部长干,部长平易近人,没有架子,不光自己,大家都愿意在您的领导下工作。
沈宏伟听明白了,他这是想换岗位。组织部最吃香的当然是干部科了,像沈宏伟对处级干部有威慑力一样,干部科长对科级干部也有威慑力,除此之外,还是部里进步最快的岗位,历任干部科长安排的都是好单位,现在的街道书记、部门一把手里面,好几个都是早年的干部科长,最成功的一个已经是市里的常务副市长了。沈宏伟对蔡科长不太满意,却非常喜欢陈科长,但事情没有眉目之前,不能答应他,便说,你的想法我知道了,等机会吧。
有了这句话,陈科长高高兴兴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文联送春联进万家的活动,就在机关大院搭台开张了。黄副主席一见到沈宏伟,就大步流星跑过去握手,说要请部长作指示。沈宏伟赶紧说,千万不要,自己是来写字的,眼睛盯着贾部长求救。贾部长说,老黄,今年的活动不搞讲话那一套了,人到齐了就开写,我们都不讲话了。黄副主席有些不甘心,但贾部长不再理会他,站到一边和沈宏伟聊天。
沈宏伟说,我更喜欢像往年一样,跟着你们到处写、四处送,可惜今年确实不比往年,不敢离开办公室,年底了事情更多。
贾部长半开玩笑说,听讲领导很喜欢年前研究干部,一来是因为其他具体工作忙完了,可以关起门来安静开会,二来是想让干部们高高兴兴过年、开开心心回家。可是没有提拔的是大多数,所以过年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
沈宏伟以为贾部长有了新想法,很想提醒他趁着春节去拜访一下区领导。没等说出口,贾部长拉着他回到台子前面,一人占据一方,龙飞凤舞起来。
写到一半的时候,沈宏伟前面排队索要对联的人越来越多,贾部长便叫了几个书协的人过去帮忙。又过了一会,还是不少人在那里排队,沈宏伟埋头疾书,累得满头大汗。贾部长就走上前说,大家分散一下,不要挤在一个桌子前面。然后拉起沈宏伟,走,去我那里休息一下再来。
贾部长的办公室,也摆着一张写字台,上有一个十分漂亮的端砚,笔还在笔洗里泡着。
看来你也是临阵磨枪,沈宏伟说。贾部长说,我管着文联,上班时间写字也是工作,这笔经常不干。
还是你好,吟诗作赋,风花雪月,羡煞旁人,哪里像我,就是一个工具,整天听人摆布,沈宏伟半真半假地说。贾部长说,此言差矣,组织部见官大一级,摆弄的是别人的人头,属于强势部门,我们是弱者。
这么说太夸张了吧,你们管着新闻媒体和文化人,那都是不好得罪的,沈宏伟喝了一口茶说,如今的领导有多重视宣传舆论,我可是知道的。
贾部长说快别提这个倒霉的差事了,我们一个救火的,经常被当成放火的批,那些惹事的家伙倒逍遥自在,领导是被网民骂怕了才重视我们,过去在区政府门口上访的人,如今改到网上骂人了。
贾部长还说,你们组织部忙是好事,干部们欢迎,纪委忙是坏事,干部们害怕,只有我们宣传部,既没人怕,也没人求。
沈宏伟笑道,怎么没人求,文化人都围着你转,黄副主席还求你把凳子让一半给他坐呢。
贾部长有点恼火地说,文人相轻,官员相争,都是一个道理,当真是我挡了他的道,还是他黄某人自不量力?你们组织部明天说免,我都不会懒到后天。
沈宏伟说,你不稀罕这个主席,人家朝思暮想,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越没能力的人越渴望进步,越喜欢到处找人。
贾部长说,一点也不奇怪,谁都想进步,能力在你们眼里只是一个参考,领导欣赏最关键,怎样引起领导注意,就只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有才的靠才,有钱的靠钱,女干部重姿色,男干部看酒量,你没听说机关里最辛苦的就是一帮追求进步的盛男盛女吗?他们人到中年,进步的压力巨大,稍不留神就过气了,上班拼命,下班拼酒,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贾部长说完打了一个电话,两分钟不到,敲门进来一个人。贾部长指着他说,我们舆情科的苏科长,今年四十四岁,也是一个花样盛年,差一年就踩到你们提副处的红线了,换届的时候帮他一下,也算帮我。
沈宏伟觉得贾部长这样当面说不合适,就打着官腔说,凡是优秀干部,组织都会考虑,你放心吧。等科长走后,他补充道,你告诉我就行了,没必要把人叫过来。
贾部长一笑说,我不介绍你们认识,怕你将来赖账。你知道吗,这个苏科长,与你们的李部长是同一批到区里工作的大学生,李部长都当街道书记了,他进了公安就一直是个大头兵,还是我把他要到宣传部才当了个科长。
沈宏伟说,公安的情况比较特殊,他们队伍大人数多,职位一向紧缺,解决待遇当然难,不独他们,卫生、教育这些人多的行业都是如此。
贾部长说,你这么说也是对的,但有资源的部门提拔快、没有资源的部门提拔慢也是实情,你们组织部的干部,到点了都能上,其他部门的干部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我们宣传部的科长,和你们的科长一起下镇当委员兼部长,但你们的部长最多干一届,基本都提了副书记,我们的部长转来转去还是个镇委委员,有的还改任副镇长,这是很明显的吧?
沈宏伟想岔开话题,便说,你这么关心部下,他们也算是遇到伯乐了,都像你这样当领导就好了,大家只需要一心一意干工作。
哪知贾部长又说,一心扑在工作上有个屁用,一个干部不管多么优秀,如果从来不主动接近领导,不向领导表达想法,领导是不会主动联系他的,更不会重用他。
沈宏伟没有办法,只好又绕回来劝贾部长,你太主观、太固执了,找领导表个态,难道会闪了你的舌头?将来别人都跑到你前头去了,就知道后悔了。
贾部长沉默了半天才说,要是几年前,我还是有想法的,但现在真的没了,一是年纪大了,更重要的是得罪了台上的要人,硬要争着上,岂不是自取其辱?
沈宏伟不好问是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但他自己这样说,估计不是一般的事,就不往下说了,提议下去写字。
贾部长说,别去了,要写就在我这里写,那里那么多人排队,累着了你,落个破坏组织工作的罪名。沈宏伟想想也对,有点儿招摇,影响不好,也没有留下写字,直接回自己办公室了。
如贾部长所言,春节前,区领导果然研究了干部问题。
与以往不同,这次研究的主要是调市直机关几位处长到区里工作。他们有的是市领导秘书,有的是业务处处长。下到区里,当然都要安排正职。这样的事情并不经常发生,只是换届前相对多一点。因为他们中的某个人,也许就是换届中要提拔的人选,此时的安排,相当于提前进入赛场热身。
多数干部都习惯了这样的安排,也有少数人心里不爽。不爽的人可能觉得自己原本有希望,眼巴巴地盼着,没想到空欢喜一场,门儿都没摸着,就没戏了。不过他们不爽归不爽,公开发牢骚不多,都知道上面来人背景深厚,惹不起躲得起。
沈宏伟也搭上这个末班车,提了正处。理由也冠冕堂皇,组织部的班子要优先配齐,不然会影响全区干部工作乃至明年的换届工作。但有人不服,他们不敢议论上面派来的人,身边的人还是可以说三道四的。主要也是这不服气积累得有日子了,原先沈宏伟毫无征兆从一个小镇调到组织部时,他们已经猜忌了半天,刚要放下愤怒和不满,这家伙又提了一级,大家的神经不能不再次受到刺激。
就连赵明也憋不住想问个究竟,恭喜老师喜事连连,请老师一定要多多提携自己。
沈宏伟看着赵明那张探究的脸,心里掂量,事到如今,让别人知道一点信息并无大碍,张书记总有一天要高升,到那个时候自己的底牌自然就露了。朝中有人好做官,承认这点不但不丢人,反倒让人羡慕之余不敢欺负。沈宏伟记得,有一次参加全市工作交叉检查时,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干部,居然在言谈中不经意流露某某领导和她有特殊交情,现场听到的人没有一个觉得她不要脸,反而在余下的时间里很关照她,好像她回去就能吹枕边风似的。区里也有几个女干部,围绕她们的传闻就更露骨了,沈宏伟也亲眼见到过她们陪领导喝酒时的媚态,但是几乎没有什么人觉得这样不好,她们自己也很享受别人的艳羡,办起事来是比一般干部要顺利得多。这是一种官场特有的另类逻辑,这逻辑翻译出来就是,有关系当官是理所当然,没关系想当也是枉然。相对于能力水平,干部们更服气的是关系,有关系可以牛,没关系认倒霉。
沈宏伟于是对赵明说,世界上既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等于事实上承认了大家的猜测。
议论的人反而从此闭嘴。
春节一过,市委组织部宣布区级班子换届考察开始,区里的人事安排就此冻结。
杨副局长扶正的事再次宣告没戏。他也不再折腾了,借口身体不舒服,跑到外地去疗养。领导干部生病有真有假,假的自然是闹情绪。杨副局长没说生病,说的是不舒服,就更加可疑。特别不应该的是疗养也罢,关手机就太糟糕。局里有人想请示工作,打不通电话找不到人,于是就出现了杨副局长被双规的传言。干部突然提拔,大家要挖后台;干部提拔不成,大家就找问题,已经成了机关舆情的一部分。所以很多干部都不敢随便关机,免得被人造谣。
沈宏伟不太相信这个谣言,杨副局长要出事,不可能没有一点征兆。果然,莫小琴去打听还没有回话,杨副局长本人就打电话来了。电话里,杨副局长先祝贺沈部长高升,再约他明晚上一起吃饭。
沈宏伟虽不信谣言,但听到电话那头杨副局长的情绪丝毫没有受到谣言的影响,还是有些意外,他是真没听到还是压根不在乎?岂止是不在乎,声音里还有藏不住的兴奋。这肯定不是疗养的结果,那么就是梁区长很快要接班了。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赴一场敏感的宴,沈宏伟其实很纠结。杨副局长不给他犹豫的机会,接着说,沈部长一定要来,区长也参加。
杨副局长摆的这个饭局规格很高,区长和市卫生局长都来了。沈宏伟坐在他们旁边,有点不自在。席间,市局一个处长表达了对公开招考的不满,她说,区一级面向全国招考实在没有必要,这个结果我早料到了,符合条件的人不一定想来,想来的人不见得有博士学历。区长却很大度地说,感谢市局对区里卫生工作的支持和理解,市领导提出公开招考,也是为我们着想,不过,既然没有合适的人选,我们自己的干部也有优秀的,对吧,沈部长?
沈宏伟很少说话,区长这样问,他只能笑着点头,并马上站起来敬酒。杨副局长及时补台,说谢谢区长肯定,沈部长一直很关心我,这样的好领导也应该放到更高的平台,发挥更重要的作用。区长拍着沈宏伟的肩膀,笑着说,为了我们共同的事业大家一起干杯。
干完杯,沈宏伟收到一条短信,市委组织部明天一早到区里开干部大会。区长的手机也同时响了,接完电话说明天开干部大会,他要先离开,书记在等。市局局长也要赶回市区,就和区长一起走了。
送走他们之后,沈宏伟也想走,杨副局长却把他拉到一旁,说了几句私密话,意思是张书记高升的事情已经定了,梁区长很快要接班当书记,大家都是好兄弟,互相帮助,共同进步。沈宏伟觉得杨副局长这人还真是够朋友,别人有关系都是省着偷偷用,他却不独享,还带上自己。一激动,就给杨副局长出了个主意,说不要坐着干等,建议他认真抓一抓队伍作风建设,一来可以出成绩,二来为接下来的人事调整凝聚人心。
分手的时候,杨副局长塞给沈宏伟几样医疗仪器,说是最先进的血压血糖测量仪,特别适合老人。这些东西市面上都有,值不了几个钱,沈宏伟就没有推迟,母亲马上要来过年,正好用得着。
沈宏伟提正处的同时,组织部新进一个刘副部长,排在王副部长之后,这样,一正三副的班子终于配齐,沈宏伟成了名副其实的首席副职。
第一次听到首副这个说法时,沈宏伟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待童小年跟他解释后,他才觉得发明这个称谓的人太有才了。
童小年说,党委部门如办公厅、组织、宣传、统战、政法的一把手都是上级领导兼任,排名第一的副职就相当于政府职能局局长。但这个政治待遇只有形式,缺乏内容,没有实权的官员都是纸老虎,吓不倒任何人。唯有组织部的第一副部长是个例外,他是权力运行的知情人,有时候还能发挥一点参谋的作用,尤其不能忽视的是,他经常能起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作用。童小年不无得意地说,干部是领导们挑选的不假,但考察工作可是我们完成的,考察材料里面优点缺点怎么写,是很有讲究的。他举了几个例子,一个有魄力敢拍板的人,如果上面不打算用,我们就写上他独断专行,一个没有能力的老好人,如果上面要用他,我们就写他忠厚老实政治上可靠;一个人被投诉,作为缺点我们可以写他是个有争议的干部,写成优点可以说他不怕得罪人,这样的例子可多了,虽说是奉命行事,但就凭这一点知情权和参与权,管干部的第一副部长不但比党委系统所有的副职牛,也比政府部门的一把手牛,干部们才封了一个“首副”的雅号,意思是副职里的老大,首席副职。
沈宏伟成了首副后,气派与实力都增强了很多。如今全区上下没有哪个想进步的干部不知道有个沈部长,没有哪个迫切要求进步的干部不想与沈部长搞好关系。走到电梯,给他让路的是科级干部,与他主动打招呼的是处级干部,笑着聊天的人不只是部门领导,还包括部分区领导,政协副主席、人大副主任们对他都很尊重。他的饭局成了抢手货,一个晚上一场是少的,经常要跑场。几轮下来,喝得稀里哗啦也是常事。
莫小琴身上早已没有一星半点骄横之气,还成天跑美容院按摩院,企图百般讨好。家里的电器换上了最新款的,房子也换到了大面积的福利房。连儿子都明白,家里翻天覆地的变化都是爸爸地位变化得来的。所以,当沈宏伟再次提出来把老母亲接来同住的时候,莫小琴半个不字都没说就答应了。
现在的沈宏伟,周末只接区领导和部里同事的电话,最怕那些找到家里来的人。但怕什么就会来什么。政协办公室李副主任,一声招呼都不打,就自己摸上门来了。平日在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就故意挨着沈宏伟,等别人走了拉着沈宏伟述说自己的光荣历史,中心思想是说他副处有八年了,按政策应该给个正处待遇。
沈宏伟看到他拧着一袋东西,心里就很烦,不好发作,只能重听一遍他播报个人简历。走的时候让莫小琴塞给他一袋补品,算是交换礼物。李副主任死活不肯,沈宏伟说,你要这样,那我只好明天把你拿来的东西给你送到办公室去了。这才把李副主任打发出门。
上班后,他吩咐蔡科长去做李副主任的安抚工作。蔡科长第二天汇报说,好说歹说总算暂时把李副主任稳住了。沈宏伟表扬他会办事,蔡科长说我哪里有什么好办法,跟他说还有很多十年以上的副处,人家的待遇问题更急迫,李副主任硬是不服气,逼着我给他一个说法。我也是急中生智,说他和他夫人两个副处,比很多机关干部混得好呢,两个副处加起来相当于一个正处,居然这样子把他暂时说服了。
沈宏伟不由得笑出声来,说级别、级别,真的是干部的命根子,怪不得有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提拔时。蔡科长在一旁附和说,政协机关里有壮志未酬的,人大机关里还有贼心不死的呢,他们的领导也护着他们,甚至和他们一样发牢骚,说党委是爹,政府是娘,人大政协不过是没有实权的爷爷奶奶,表面受人尊敬,实际是个摆设。还说我们组织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干部进步最快。一点都不实事求是,我和他们的科长都是一批的,部长您是最清楚的了。
沈宏伟立刻收回笑脸,严肃地说,不要理他们,有本事自己去找区领导,欺负我们算什么能耐。再这样乱说话,区领导听到不高兴,换届的时候更没戏。蔡科长就不敢再发议论了,他觉得部长话里有话,也许在暗示自己呢。正准备出门的时候,遇到敲门进来的赵明。他马上转身,热情地请赵主任坐,又跑去倒茶。做完这些才握手与赵明道别。
沈宏伟对他这种转变已经很习惯了,也不再计较他以前对赵明的傲慢。只问赵明来意。赵明说,老师工作这么忙,到了换届更不得了,我想为组织分忧。
沈宏伟说,少耍嘴皮子,不过组织部的工作比起你们机关党工委,那可不是一点点的忙,仅仅靠我们这几条枪,确实忙不过来,到了换届的时候,部里只怕要男女老少齐上阵,还要借用你们这些心向组织的进步青年。
赵明也笑着说,吾辈进步青年对于组织的召唤,可是日思夜想,只要老师一声令下,我随时奔赴前线。沈宏伟收起玩笑,认真地说,参与我们的换届考察工作,不但可以学习锻炼,更重要的是可以接近组织,让组织更加了解你们。赵明使劲地点头,老师放心,我一定不给你丢脸。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的道理,别人懂,他赵明更懂。
蔡科长看到赵明阳光灿烂地离开了沈部长的办公室,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检讨自己不该那么随意,怎么就没有注意到沈部长这一年多的变化呢,就连赵明都变得趾高气扬。权力何止能改变人的内心,也能改变人的外表,眼前的沈部长早就不是刚到部里时的样子了,说话声音比以前大,语气更坚定,笑的时候少,严肃的时候多。基层到机关、领导与被领导、求人与被人求,哪能一样呢?蔡科长告诫自己,以后要更加恭敬和小心。
其实,沈宏伟对蔡科长的态度,并没有主观故意,而是一种自然流露。蔡科长的机敏和用心,让他觉得很不安全,更不想换届考察的时候带着他一起工作,可又不能明说。如果蔡科长知难而退,自己提出来跟别的副部长搭档,那又另当别论。如今的沈宏伟,对自己分管的工作驾轻就熟,不喜欢旁人指点,与部下也刻意保持一种距离感。几个地位不如自己的干部背后议论几句不算什么,官僚主义这顶帽子有时候可以遮人耳目,反正是机关干部的通病,你有我有全都有,群众那么多,谁联系得过来?何况,找自己的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群众。
到区里召开换届考察动员大会的时候,张书记已经高升到市里上班去了,会议由区长主持。主席台上的新面孔,是市里下派或者其他区交流来的新领导。余下的空缺,被默认是留给本区干部的了。
市委组织部副部长带着干部处一帮人,加上从外单位借用的干部,足足有几十号人,驻扎在迎宾馆,拉开架势,开足马力,只用了两周,快刀斩乱麻,就把全区符合条件的干部考了个遍。
待区委全会、人大政协两会相继召开,区级班子换届就结束了。在继往开来、承前启后的新班子里,除了梁区长如愿以偿接班,新的变化还包括,老组织部长升为区委副书记,新提拔了一个常委,二个副区长,三个人大副主任,三个政协副主席。其中,之前市里下来的冷处长当了常委兼组织部长。
冷部长年轻但经历丰富,先后在团市委、市纪委工作过,下来之前是市人事局的处长,少年得志,精力充沛。从年龄上来说,和沈宏伟相差近十岁,加上观念理念都不同步,一个是毫无挫折的空降兵,一个步履蹒跚、 跌跌撞撞的基层老兵,两人相处,彼此都有一点不自在。
沈宏伟又恢复了小心翼翼的做派,凡事请示,做多了怕有擅权的嫌疑,做少了怕被认为故意撂挑子。冷部长却以为他倚老卖老。倒是蔡科长早年在团委工作时,就与冷部长熟,现在自称老部下,经常被部长找去商量工作。沈宏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杨副局长比任何时候都高兴,像个打足了气的皮球,在区委大楼里蹦来蹦去。遇到沈宏伟,拉到一边说感谢他的好主意, 说那个作风建设活动取得了成效,准备召开全系统表彰会,梁书记已经答应出席,请沈部长务必参加。
沈宏伟正想借用杨副局长这层关系,进一步拉近与梁书记的距离,连忙说好。给冷部长汇报的时候,冷部长虽同意他参加,却提醒他换届在即,首先要集中精力做好本职工作,弄得他很心虚,好像被人识破了阴谋诡计一般。
但到底还是去了,梁书记表扬了沈宏伟,说卫生局的党建工作做得好,有组织部尤其是沈部长的一份功劳,也提醒他,要做好接下来的换届考察工作,并问,新领导来了以后,工作怎么样?沈宏伟当然要说一切顺利。梁书记又说,不要有思想包袱,大胆开展工作,有事可以直接向他汇报。沈宏伟使劲点头,一副很感动的神情写在脸上。
晚上,童小年打电话给沈宏伟,说他不久后也要离开现岗位,到一个地级市当市委常委兼组织部长。沈宏伟恭喜老同学实现了既定的目标,他记得童小年说过,首副的目标是脱副转正。沈宏伟说,老同学帮了自己的大忙,一直都没有感谢,以前是怕老同学树大招风,现在既然要离开组织系统,作为下级也要尽一点孝心,请他下基层放松几天。
山岩镇的镇委书记在沈宏伟的运作下,已经当上了区人大副主任,镇长也接班当上了书记,这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皆大欢喜的大好局面。他们听说童部长来,非要一起亲自作陪。沈宏伟说,童部长是我们大家的恩人。两任书记自然明白其中的道理,所有的接待无不按最高规格,住的是镇里唯一的星级酒店,吃的是海里刚捞出来的野生海鲜,酒是人头马。
童小年表扬自己的老同学,你总算开窍了,组织工作既要为组织选贤任能,也要为自己积累一些人脉,不然为啥大家都要争着来?这个不违反原则,人都是有感情的,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在位的时候不帮人,走了的时候被人背后戳脊梁。你不要以为这是人际关系庸俗化,这也是领导艺术,什么叫带队伍,孤家寡人能带好队伍?没有几个追随者能带好队伍?
沈宏伟便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告诉了童小年,说新部长好像与梁书记不对路,梁书记喜欢直接找他了解干部工作情况,怎么办?
童小年说,我知道你真正担心的是怕别人说你叛变,原先是张书记的人,现在改换门庭,对吧?你记住我的话,你是组织的人,谁领导你,你就听谁的,要说关系也是咱们哥俩的关系,与他人无关,这是其一;其二,想要打鱼,自己结网,你不但要搞好与现任领导的关系,也要协调好与前任领导的关系,杨副局长既然是梁书记的亲信,你就要拉住杨副局长,张书记那里,你照样要去看望,不要顾此失彼。
有了老同学这番话,沈宏伟的心里负担一下子解除了。
送走了童小年后,沈宏伟抓紧时间去拜访了张书记。
张书记当了市人大副主任,依然关注区里的情况,让沈宏伟有些意外。他问沈宏伟换届有什么想法?沈宏伟老老实实说,组织部虽然平台不错,但干点实事更有成就感。张书记说,童部长当时问起你的情况,我也想过把你留在镇里,但那个时候你级别太低,上台阶更重要,现在你基层与机关的经验都有了,应该出去独当一面。有意向没有?沈宏伟实话实说眼下还没有,也不敢自己点菜,只要组织信任,自己干什么都可以。张书记说,这样最好,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聊了半天,总是隔靴挠痒。沈宏伟感到当了副主任的张书记明显没有以前那种霸气,甚至有些失落,真如童小年所言,没有实权的官员都是纸老虎。听说张书记的目标本来是要当常委、起码也是副市长的,但最后的方案里,省里下派了一个常委组织部长和一个纪委书记,这是贯彻中央的指示、落实敏感岗位必须交流的精神。如此,市里拟提拔的人选就只能按顺序往后排,张书记就这样被向后挪了两步,邻区的书记更倒霉,只当了政协副主席。
想到这些,沈宏伟有些不敢开口了,人家张书记心里不舒服,你还好意思拿自己的事情烦人家?正想着找个理由起身告辞,张书记却把话题转到了他的顶头上司身上。张书记说,冷部长虽然年轻,但政治上成熟,有些老同志可能还没有他看问题清楚,你要多向他学习请示,尤其在重要事情上。
沈宏伟一惊,难道张书记听到了什么传言有所指吗?自己虽然和冷部长合不来,但从来没有公开冲突,工作上也是尽力配合。嘴上马上说,您放心,我一定按您的指示办,冷部长见多识广,少年老成,值得好好学习。
这样就好,很多时候,我们看问题要深入一点,不要被表面现象误导,我对干部要求比较严,可能有些人不理解,但将来的事实会证明我们的做法没错,张书记说。
沈宏伟自然就想到了杨副局长,心里很不自在。好在张书记很快就把话题转到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
秘书进来续茶时,沈宏伟起身告辞。
再到区里上班,耳边各种传言不断。换届的风声渐起,人心开始激荡,传播和交换小道消息变得很流行。传言与自己无关的时候,传的人是看客心态,自然津津乐道,传言与大家的去留都有关,传言就不再神神秘秘,鬼鬼祟祟,而是像长了脚似的四处乱窜,谣言还逼得一些有想法的人日夜忙个不停,都想快人一步,抢占先机。谣言的版本虽然很多,但有一点高度一致,那就是,梁书记要在换届的时候换掉一批旧人,启用一批新人。
沈宏伟对这样的谣言开始时不屑一顾,起码现在看不出来梁书记对自己有任何成见。可是莫小琴跟老公说,外面有人在议论,说张书记一走,你就要离开组织部。沈宏伟说,你懂什么,离开组织部不见得都是坏事,难道要在这里干一辈子不成?莫小琴说也对,像李部长那样当个镇委书记更好。沈宏伟赶紧制止她,没有把握的事情,不要出去乱说。
很多人和沈宏伟一样,心里想的也是换届时自己的去留。混仕途的,这可是关键的一步,赶上了就赶上了,没赶上的,只能等下一班车。大家的精力就有些分散,心思不那么放在工作上,一些不太急的事情几乎陷入停顿状态。梁书记不得不在一个小范围的会上提醒干部们,集中精力做好本职工作,其他的事情交给组织,组织会根据大家的德能勤绩,做出负责任的安排。
梁书记第一次全面主政,对换届非常重视,他说这是区里当前最大的政治,因为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偶尔他也会找沈宏伟去讨论一些干部问题,这让沈宏伟很为难。越级汇报是官场大忌,遇到心眼小的领导,简直就视同奸细,如果他们意见正好不合,那就更完蛋了,卖主求荣的帽子妥妥地戴上了,逐级汇报,至少可以避免道德风险。
这天,沈宏伟正在和蔡科长讨论起草换届的工作方案,书记秘书打电话来说书记找他。沈宏伟在电话里说,那我跟部长说一下就来好吧?秘书说书记时间有限,你最好马上来。
沈宏伟立刻放下工作,赶紧上楼,请示书记有什么指示。梁书记说,现在的情况与以前不同,前些年没搞市区工资一体化改革的时候,机关干部抢着下镇,即使像山岩镇那样落后的地方,一年工资也比区直单位高出好几万,这点实惠还是有吸引力的。现在上上下下执行的是同样工资标准,镇里工作却还是那么纷繁复杂,于是很多基层干部都想上来,机关干部却不愿下去,干部交流工作不太好开展。组织部要拿出一个大刀阔斧的方案,该交流的必须交流,能退休的动员退休。
沈宏伟频频点头称是。梁书记继续说,换届是大事,容不得半点失误,你是组织部的老同志,经验丰富,一定要协助新来的部长做好工作。出门的时候,书记与他握手,又随口说,卫生局的班子考察,这次还是你带队吧,一定要把好关,对组织和同志负责。
回到办公室,沈宏伟马上向冷部长汇报了书记的指示,重点是干部交流方案,一个字都没有涉及到卫生局。冷部长说,那就抓紧做方案吧。
在商量考察分组的时候,蔡科长主动提出来和刘副部长一组。沈宏伟如释重负,说这样也好,干部科的同志熟悉情况,我们分散一下,力量均匀一点更有利于工作。初步方案中,沈宏伟任第一组组长,陈科长和赵明任他的副组长,负责考察卫生局等十个单位。
陈科长知道后很高兴,连声说感谢沈部长。沈宏伟最喜欢陈科长,就是他悟性好。官场上的悟性,就是与领导有默契,首先是无条件执行,其次是按领导喜欢的方式执行,再其次是创造性执行,那就是领导想让你办但又不愿意明说的事情。陈科长就有这样的天赋,既通透又不卖弄,事情办得好,嘴巴把得牢,是个可以好好培养的苗子。
换届的脚步越近,机关大院就越不平静。偷偷摸摸来找沈宏伟打探消息的人增多。虽说不准跑官要管,但组织部是干部的娘家,娘家能把自己人推到门外吗?何况,真要跑官也不是沈宏伟可以给的。冷部长指示过沈宏伟,干部有想法很正常,我们的责任是做好疏导工作,在疏导的过程中了解大家的真实想法,也是为换届做准备。
卫生系统来找沈宏伟汇报的人不少。似乎有人听到了风声,杨副局长这回是十拿九稳,副局长职位即将空缺,一轮新的竞争提前打响。令沈宏伟意外的是,有相当一些人不是为自己的事情来做工作,而是反映杨副局长的问题。先是骨伤专科医院庄院长投诉杨副局长不懂业务,压制技术干部。然后又有一个号称李一刀的外科主任反应卫生局风气不正。更有一个姓赵的功能科主任,不研究自己的医疗仪器,却经常拿着一个罗盘针,天一黑就出没在机关住宅,看的并不是风水,而是干部们的前程。
沈宏伟对谢院长说,真是滑稽得很,你们医生不好好钻研业务,都这么热心政治,医术能提高吗?怪不得区领导小病去市里看,大病去省里看。谢院长说,与其说医生关心政治,不如说政治影响医生。沈宏伟便问谢院长有没有想法。谢院长说自己不关心政治,还是干专业省心。沈宏伟笑着反问,是不是当个院长比副局长更实惠?谢院长收起玩笑说,实惠当然有,但我是没有根基的外来户,绝对不敢,别人敢不敢就不好说。谢院长又说,其实卫生系统也应该实行干部交流,这样多少可以避免一些老问题。沈宏伟说,这个建议你留着给下一任副部长反映吧。
有一天,赵明的上司、机关党委书记也找上门来。机关党委基本上就是一个养老的地方,主要的工作是机关党建,每年发一堆文件要各部门贯彻,年底就让大家交材料给他们检查。反正他们不敢得罪人,结果大家都只做点纸上谈兵的工作。发展新党员的事情,都是各单位自己选拔、自己培养,条件成熟的时候由他们组织一个集体宣誓。看得见的事情主要是收党费,送党建杂志,这也是按部就班的。所有的工作波澜不惊,听起来很重要,做起来无关紧要。
党委书记已经五十八岁,正处十五年了,早就干得不想干了。据赵明说,他是想拉高出货。这是市委组织部想出的一个妙招,给那些快到退休年龄的老同志一个政治待遇,提半级给年轻人腾个位置。这比平时提拔半级容易多了,自愿和符合政策框框就行。副局级退休可以享受二级医疗保健,就是看病不排队,各种药随便吃。这个政策一出台,就被人比喻成股市上庄家做盘的拉高出货,的确很贴切。
沈宏伟给老书记吃了一颗定心丸,说保证没有问题。这本是个顺水人情,只要符合,组织求之不得。老书记就高高兴兴走了,走之前还推荐赵明接班。真是个明白人啦,沈宏伟想。
沈宏伟就把这个情况告诉了赵明,提醒他对老同志要好一点、尊重一点。赵明就趁机跑上来,跟沈宏伟说起他听到的各种换届见闻。他现在是考察小组副组长之一,和陈科长一样,帮着收集一些外面的言论也算是工作。
赵明说,换届真像本地人过年时吃的大盆菜,里面装不少东西。现在不光后备干部摩拳擦掌,阿狗阿猫都蠢蠢欲动起来了,他喜欢把那些钱多素质差的人形容成阿狗阿猫。赵明绘声绘色地说,听讲最忙的不是组织部,而是镇委书记,他们的家,白天有人侦查,夜里川流不息,连你工作过的那个山岩镇都很热闹。最搞笑的是黄岩镇,传了一年说要一分为二,害得有想法的人去书记家送了几趟礼,市里开一次行政区划改革会他们就送一次,既怕原先送的礼不作数,又怕领导时间久忘了自己,现在个别中层干部都把家底送穷了,镇还是没有划开,反而又来了一个换届,为了抢抓机遇又要送了。据说个别干部的老婆哭着骂自己的老公,你到底有没有个准,再要钱只能贷款了。
沈宏伟听了也忍不住要笑,有这么严重吗?赵明说,当然有点夸张,但也并不失真。人多帽子少是官场的基本矛盾,能力谁都有一点,缺的只有关系,领导精力有限,不可能了解所有的干部,用自己熟悉的人合情合理,这么一来,任人唯贤就很难真正落实。想要进步,必须活动。活动有空着手吗?没有!送礼,那是进步的代价!
沈宏伟知道赵明说的并非完全不可信,但还是叮嘱他考察的时候说话要谨慎,千万不要随意发表看法。
下午,袁英找来了。自从到区里工作,俩人见面的机会少多了。工作忙是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区里应酬多,想接近讨好沈宏伟的年轻女性更多,从前的事情也就慢慢淡了。袁英喝着沈宏伟给她倒的茶,忸忸怩怩地说起了来意。沈宏伟了解她的情况,也有思想准备,如果有机会,不用她开口。不料,她求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要沈宏伟帮她的老公。
沈宏伟太了解她老公马俊了,靠着袁英的关系,以解决夫妻分居的名义调进来后,一直在镇城管办工作。此人不好好工作混日子就算了,还借工作之便乱搞女人,经常家暴,有一回被沈宏伟看见,上前劝说不成,差点挨打。后来沈宏伟分管了计生工作,接触的机会更多,才知道袁英看起来开朗活泼,实际心里很苦。劝她离婚,她又舍不得马俊,不知道是两家长辈关系很好的原因,还是她迷他那张脸。现在竟然为他到自己这里来帮他跑官,真是为袁英不值。
沈宏伟为袁英的糊涂不值,却不知道她的苦衷。她是被马俊逼得走投无路才来的。马俊一开始只是求袁英,好话说尽:只要能提拔,我保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但对你和孩子好,把你父母也接来孝顺。袁英鄙夷地看着他说,就你这样的能力和表现,够格提拔吗?
马俊头一扬说,我怎么就不可以,高中毕业的人可以当副主任,领导的司机可以当副队长,书记的老婆可以当经理,连那几个小混混都可以去执法队,我一个大学生不如他们吗?马俊把镇里的中层干部几乎都数了一遍,好像人家都不如他,靠的都是关系。袁英说他这是不讲道理,马俊听了更来气,你跟我说说这是什么道理,有钱送礼就有机会,没有关系就原地踏步,在这屁大点的小镇,领导家的亲戚一抓一大把,兄弟叔伯、三姑六婆上班一起办公,下班一起搓麻将,他们有什么本事能耐,还不就是个命好。马俊越说越气愤,原先还是央求,后来干脆威胁说,反正你看不起我,跟我也没有感情,你心里还想着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要是不帮我,我就揭发他,揭发你,告你们这对狗男女搞破鞋!袁英又气又急,知道这人做事不计后果,万一真这么做,自己的名声还在其次,毁了沈宏伟不该。最后她妥协了,答应马俊去找沈部长帮忙,但是也警告他,如果擅自行动造成后果,那就与他同归于尽。
但是这个隐情怎么好跟沈宏伟明说呢?
送走了袁英,沈宏伟把陈科长叫过来,交待他把考察方案再改一下,将山岩镇放到了自己这一组,嘴上说的理由是要大小好坏搭配一下。陈科长认为部长是念旧,毕竟从那里走出来的,心里一阵感动。
五年一次的换届,的确是干部政治生活中的大事。关注的绝不只是局中人处级干部、科级干部,一般干部也喜欢打听。原因很简单,换人就会换思路。哪个单位的领导换了,工作计划不得不跟着换。就像贾部长说,这几年哪个部门最苦?宣传部最苦。为什么苦?领导换得勤,思路变得快。每个人上台都要树立自己的威信,都要提出自己的蓝图,都要出新的宣传方案。有的领导还特别喜欢标新立异,用过的都不要。你说同在一个地方,差不多的搞法,哪能年年有新意?为了迎合领导,我们绞尽脑汁,今年说活力新城,明年说生态新城,后年说创业新城,现在产业新城、科技新城都用过了,再换领导咋办?沈宏伟当时说,那还是组织部好些,虽然每个新领导上台都要研究干部,但不会打乱重新来一遍,最多也就是几个重要岗位换上信任的人。
但换届就不一样了,如果说平时的干部变动是小河流水,波澜不惊,那换届时的干部调整就是风起云涌,大河奔流。不换届,干部们只能等空缺,有了空缺,争的人特别多。最终,不是能力出色、就是关系过硬的人才能争到。只有这换届,好比换季一样,总有一批旧叶飘落,一批新叶生长。那飘落的旧叶且不去管,那长出的新叶可是有大有小,阳光充足的地方、肥料多的地方,叶片一定更鲜艳。换届一换就是一茬,岗位多,数量大,干部们的机会自然比平时多。换届又是有时间限制的,因为事情急,一不小心就能占点便宜。最典型的是,每个班子要配一名女干部,这时候符合条件的女干部就只需要与同性竞争;又比如班子要配备民主党派人士,那为数不多的民主党派人士就跃跃欲试了;还有这些年强调必须要有三十五岁以下的人进班子,结果符合条件的人全用光了还不够,不得不放宽条件,把那三十八岁的也都提拔上去。这就叫运气,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时间一天天飘过,谣言一波波兴起,干部心情一阵阵起伏,磨人的一个月终于过去了。
全区干部考察动员大会在三楼礼堂隆重召开。冷部长宣读换届方案,纪委书记颁布换届纪律,并公布了一串举报电话号码。现场的气氛庄严肃穆。最后,梁书记做重要指示。他别的没多说,只特别强调换届纪律,要求一把手带头,党员领导干部认真执行。
换届八条纪律以清一色的不准开头,不准送礼,不准拉票,不准贿选,不准拉帮结派,不准搞非组织活动,不准吃吃喝喝等等,都写在组织部为了换届特别定制的茶杯上,干部们喝一口水,就看到一个不准。不但如此,还搞抽查。开着开着车,突然来个电话问,请您说说什么叫换届八不准?干部们不敢不认真对待,每个人口袋里都装个小本本,接到电话赶紧翻出来,对着念一遍。电梯里、楼道上,也都贴着各种换届八不准的彩色广告。后来组织部总结的时候,专门写了这条:干部们牢记换届八不准,没有出现违反规定的情况。
最后敲定的考察方案,与沈宏伟他们起草的初步方案基本一样,他和赵明、陈科长任正副组长的第一组,考察包括卫生局、黄岩镇、山岩镇等在内的十个单位。亲自带队考察卫生局,实在是迫不得已。梁书记要用杨副局长,是公开的秘密,叫沈宏伟带队,也是他的意思。当然沈宏伟也有一点私心,啃下这个硬骨头,可以向梁书记表明立场和能力,自己的事情就有望得到解决。
可卫生局一直就是难剃的头,知识分子有点固执己见,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领导的亲信,有意见照样提,甚至领导越要重用杨副局长,他们就意见越大。加上梁书记上台后,杨副局长脾气见长,引发了少数中层干部的情绪反弹。
民意测评的时候,大家集中在一个会议室进行,即便不能互相影响,一般也不会出现什么意外,都挨得这么近,绝大多数人都在表格上画圈完事。
个别谈话推荐费事一点。卫生局中层干部比较多,考察组不得不分开几间房,同时进行。等着谈话的人都被要求在门外排队轮候。为了保持程序,工作人员给所有谈话对象都编了号。进到谈话房间,每人先报自己是几号,然后再说推荐谁。这样的搞法自然让人联想起医生给病人看病,何况他们很多人本来就是医生护士出身。大家就一边排队,一边嘻嘻哈哈往前挪步,场面看起来很不严肃,甚至有些滑稽。有几个科室主任急着回去,见半天轮不到自己就发牢骚说,我不帮你们看病了,我要给真正的病人看病,表示要弃权,不投票了。考察组听到了不免担心人数不够法定要求,就请他们不要走,再等几分钟。这几个人却满不在乎地说,反正都是一个形式,你们提拔谁我都没有意见,你让我走吧。陈科长当机立断让他们几个人插队先谈话。其他人看到就当笑话讲,说看看如今的干部考察,真是越来越形式主义,越来越有娱乐精神。
沈宏伟知道了也没有办法,这一套又不是他发明的。市里来区里考察的时候,比这还像走过场。那些没有希望进步的处级干部更加不愿意配合,动不动就请假,为了凑够法定人数,每次都要逐个打电话确认。排队的时候也是嘻嘻哈哈,好像买东西一样。所以他听归听,并不往心里去。干部们都不容易,僧多粥少,谁还没有一点想法。想想自己过去在镇里工作的那些年,不也是很绝望。
晚上考察组在一起碰头,研究如何写考察材料。赵明说,卫生局的人对考察太不热心了,是不是前几次被烤糊了。沈宏伟说别管他们怎么看,咱们写咱们的材料,小陈你亲自执笔。陈科长心领神会地走了。
剩下沈宏伟和赵明。赵明问是出去吃饭还是打盒饭?沈宏伟说,明天有两家考察,今晚必须把材料弄妥,我要亲自把关,还是吃盒饭吧。
这次换届考察,沈宏伟搞了一个小改革,就是关于写考察材料,以前是考察结束后大家聚到一起写,他建议各组分头写,考察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这样可以提高效率。这个建议在书记会得到了梁书记的表扬。
盒饭还没有送到,杨副局长来了一下,问是不是在局里吃顿便餐?沈宏伟说不用了,我们叫了盒饭。杨副局长没有坚持,沈宏伟正拿着八不准的杯子喝茶呢。吃完盒饭不久,陈科长那边就写完了班子考察材料和杨副局长的个人考察材料。
第二天考察黄岩镇的时候,沈宏伟只主持召开动员会,以考察组长的身份发表了类似梁书记在区里那样的讲话,其余的事情都交给陈科长和赵明去处理。他回来是为了专门向梁书记汇报卫生局的考察情况。
沈宏伟的汇报简洁明了,请书记放心,一切正常。回到办公室,就接到了杨副局长的电话。杨副局长在电话里代表班子向考察组表示口头感谢,说些辛苦了之类的话。但沈宏伟一听就明白了他这是在担心,毕竟每次考察都有人出来挑事,不可能这次就没有。沈宏伟跟杨副局长说,区领导和组织部对卫生局的工作充分肯定,也相信你们班子是团结和有战斗力的,同时感谢你们对我们考察组工作的支持配合。
有区委和组织部的肯定,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沈宏伟想,杨副局长今晚应该睡个好觉了。
黄岩镇的考察也很顺利。赵明晚上打电话向沈宏伟汇报,内容无非是谁对现在书记是什么看法,谁又与主任的关系如何,谁有能力,谁是草包,谁人品好,谁喜欢搬弄是非等。他问得细,赵明也说得细。莫小琴在一旁听得都有些不耐烦了,说咱妈的血压又高得不正常了,给杨副局长打个电话吧。
沈宏伟放下电话说,这个时候不要找他,还是跟谢院长说比较好。莫小琴说,我是怕杨副局长见怪。沈宏伟知道老婆的意思,杨副局长说过,老人不管有啥事,一定要告诉他,不然就是不拿他当自己人。
结果老人到医院就住院了,谢院长马上告诉了杨副局长。沈宏伟也只好由着他们去安排了,反正住院的钱自己掏。
全区换届集中考察只用了三周,加上考察材料的汇总修改,总共也就个把月的时间。沈宏伟扮演的是总指挥角色,忙得顾不上家。每天除了找人谈话,看材料,就是接电话,电话一打半个小时是常事,陈科长给他弄了两个充电宝都不够。
赵明在电话里跟沈宏伟说了一个紧急情况,山岩镇一个叫袁英的女干部被人家告了。沈宏伟还没问清什么情况,电话就没电了。看看车子已经进了区委大院,就赶紧上楼。
刚到办公室,陈科长就慌里慌张地跑来,说莫老师找他有急事。沈宏伟还没来得及给家里去电话,赵明的电话就追到了办公室。赵明说人家告的是你,说你与那个女干部长期保持不正当男女关系。沈宏伟问,还有别的人看到这封信吗?赵明说信是手写的,收信人写的是我,应该只有这一封。沈宏伟说冷静处理,你马上排查一下,争取找出这个人,做通他的工作,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出乱子。
电话刚放下,马上又响了。莫小琴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咱妈不行了。沈宏伟一听,差点一头栽倒。
老母亲突然过世,沈宏伟十分难过。自己奋斗了几十年,好日子刚开始,母亲还没有享到自己的福,就走了。在老家守灵的夜晚,沈宏伟抱着母亲的棺木,痛哭流涕。当天他赶到医院的时候,母亲已经断气,一想起来就自责不已。
弟弟说母亲的遗愿是与父亲合葬,但父亲葬在乡下,老家交通不方便,侄儿们以后回来可能路都不认得,还是在县城买个墓地,把父亲的骨灰移过来一起落葬比较好,这事要听哥哥的。沈宏伟便吩咐弟弟在县城公墓挑个好位置。
接连三天,沈宏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直到母亲火化,他才稍稍安心。翻开手机,看到了赵明发来的信息,他劝老师节哀顺变,别的事交给他处理,保证不留后患。沈宏伟顿生感激,关键的时候还是自己人可靠,又吩咐赵明盯紧那件事,有情况及时告诉。
这样一来,沈宏伟又睡不着了,自己的去留还没有着落。那天向书记汇报卫生局考察情况时,梁书记并没有任何暗示,让他心里不踏实。按理,离揭盖子没几天了,如果有安排,书记应该多少有点提示。提拔是官场最大的人情,谁都想卖个好,虽然书记一言九鼎,不在乎自己的存在,但顺水推舟的事情,也不应该捂得这么严。自己这么卖命的工作,老母亲生病都顾不上,还不是为了向组织表忠心,希望组织把自己的首副转正,首副再牛也是副,官场中人最怕拿不掉这个副字。母亲没有了,如果组织也不要自己,那一切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赵明查举报人的事情非常顺利,他万万没想到,告状的人居然是袁英的老公。按赵明的想法,让袁英来找这个举报人,既保密又可行。一般来说,敌我双方应该知己知彼。哪知袁英一看到信,就跳了起来。王八蛋,他果然下手了。嘴里大骂,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赵明却高兴,看来嫌疑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袁英骂了几句后,就哭了。她说自己害了领导,根本没有这么回事。是自己的老公一心想当官,才干的这个缺德事。
赵明让她骂了一阵,说,你别光顾着生气,现在的关键是他有没有给别人寄信。袁英说肯定没有。你怎么知道?赵明问。袁英有些尴尬地说,他威胁我的时候说过,他不想要别的,就是要提拔。
赵明觉得她这点说得有道理。马俊的告状信是手写的,目的指向都很明显,并不像要把事情搞大。
赵明不好问袁英到底与沈宏伟有没有事,只能说,那你有没有把握让他停止瞎说?袁英可怜巴巴地瞧着赵明,如实相告说,自己的老公说过,只要沈部长帮他,他就什么都不说,但如果不帮他,他就还要继续往外说,实在不行他还要公开举报。
赵明迅速地分析袁英说话的表情。如果是他们夫妻合伙唱双簧,这他妈的也太可恶了,可她不太像演戏,否则演技也太好了;如果是他老公一意孤行,看这个架势她也劝不住。但不管哪种情况,如果真的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这事还真不好弄。一个男人,顶着带绿帽子的耻辱,公开出来举报自己的老婆,谁敢不信?如何反驳?糟就糟在这男女之事,既难证实,亦难证伪。赵明想起了一个笑话,说男女苟且之事为什么难防呢,因为那东西随身带着,说来就来,完事后证据又各自带走了,任凭说破天,也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
袁英看到赵明沉默了,愧疚难当地说,还是我回家劝阻他,大不了我与他同归于尽。赵明想了想说,你先稳住他,一定不能再有第二封了,否则你就真的毁了沈部长一辈子。后面这句话说得有点重,心想,管你是不是同案犯,反正事情因你而起。
赵明马上把这个情况原原本本告诉了沈宏伟。
沈宏伟心里有底了。他说赵明处理得很好,这种人就像条狗,丢根骨头给他就安静了,不然就到处乱咬人。又说残联不是缺个副主任吗?
赵明赶紧提醒说,老师,这可不妥,让他离开镇到区里工作太便宜他了,其他人肯定不服。
沈宏伟说也是,我都忘了咱们那个镇的情况。那就再说吧。
到了收尾阶段时,考察组的工作人员都集中在区迎宾馆,以修改考察材料为主。也陆续有些个别考察对象需要补充考察。这样的事情每次都有,一般是出现了预料之外的情况,例如原来的人选出了问题,需要临时找个人顶上;有时候是上级领导临时推荐了新的人选,也要补充考察。如果这种临时动议比较多,就一批进行。
山岩镇也出现了一个原先没有的新职位,渔政大队长,只设在有海岸线的镇。沈宏伟就给老领导打电话,推荐了马俊。镇委书记不好驳他的面子,变相地提了个交换条件,请上面少下派一个干部。书记说得入情入理,沈部长是从我们这里出去的,知道咱们的难处,干部们没有希望上调我们也理解,区里有区里的难处,僧多粥少,但也不能让基层的干部看不到希望,永远当杨白劳,不然我这工作也难做。
马俊的事情就这样摆平了,沈宏伟松了一口气,牺牲了袁英又有点可惜。
袁英后来专门找沈宏伟道歉。沈宏伟没有怪她,反而开导她说,镇里积压的干部多,论条件是不可能给马俊的,你们俩都是科级干部,只能上一个,否则别人心里不平衡,尽管你比他优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袁英哪里还有不满,自己给人家惹了那么大的祸,不但没有责怪,还让这个王八蛋占了便宜。想起这些她羞愧不已,除了表示真诚的歉意,真是没脸见沈宏伟。
沈宏伟的心情其实很复杂。要说与她没有感情是假的,海边山坡上曾经有他们的共同记忆,告别晚宴上她那番话也是发自内心,这都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但时过境迁,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袁英或许还留在过去的情感里,沈宏伟却永远回不到从前。他的目光里充满了向往,这向往里有事业追求,有人生价值实现,有众生之上的快感,这些是无法与袁英分享的。
曾经有过交集的一对男女,如今只不过是各自独行的两个路人,在这一刻还彼此看着对方,下一秒就已分道扬镳。
在这样一个黄昏,在熟悉的地方,来一场生离永别,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
沈宏伟看见了袁英眼里的泪光,他忍住了再一次为她拭去的冲动,认真地说了两个字,再见。便迈着坚定的步伐,消失在袁英的视线里。
书记会研究拟提拔重用的人选时,冷部长亲自汇报,没有带沈宏伟,会议室外候会的是蔡科长。王副部长便向沈宏伟道喜,说回避就是有戏。
沈宏伟也是这么认为的,这样重大的事情,不可能让一个科长候会,只有自己是当事人才应当回避,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赵明知道方案里有自己,也很高兴。沈宏伟提醒说,千万不要喜形于色,赢家更应该低调。赵明猛点头说,老师批评得对,低调、低调、再低调。
经过这次考察工作历练,赵明从老师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最厉害的是不动声色,处惊不乱。老师早就盯上了黄岩镇书记的位置,但连自己都不告诉,最高明的是,他叫自己和陈科长带队,本人只在幕后指挥,等于早早就避嫌了。还有袁英这事,自己替他跑前跑后,擦了半天屁股,也不知道他俩到底有没有一腿,简直滴水不漏。这是何等的老练,赵明佩服得不行。
晚上,赵明藏不住心中的喜悦,也实在是太想感谢老师,就拎着两瓶好酒跑到沈宏伟家里来了。师生一起关起门来庆祝一下总不犯法吧?
莫小琴很高兴,下厨做了一桌子好菜,给他们倒上酒,三个人就喝上了。赵明谢过老师,敬了一大杯酒。又多次敬沈宏伟夫妻俩。个把小时,三人喝了一斤洋酒。赵明还想开第二瓶,沈宏伟制止了,今天还是早点休息,等我们都正式上任了,还怕没有时间喝酒。
便坐下喝茶。这时家里电话响了。沈宏伟一听到是书记秘书的声音,马上示意莫小琴和赵明别说话。秘书说,有点小事请沈部长现在过他办公室一下。
赵明就抢着要开车送老师。莫小琴说你们都喝了酒,还是我开车安全。在车上,赵明说,什么事这么急?电话里不能说?是不是书记有特殊交待?这也正是沈宏伟想知道的。也许是干部安排的事情,在电话里不好说。要真是这样,就得搞清楚是书记的意图还是秘书的私货了。
沈宏伟叫他们在车里等,他自己跑步上了九楼。只有秘书一人在。秘书未开口,先递给他一封拆开的信。沈宏伟接过来一看,信是写给梁书记的,内容却是揭发自己收钱卖官,怀疑卫生局杨副局长给他送钱。沈宏伟当即否认绝无此事,并问是什么人造谣污蔑?秘书说就是不知道是谁写的,如果署名了,就要当信访件转给纪委了。沈宏伟一时也分析不出来,心想自己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当不上官的人多了去,即使有意见,也不应该怪自己,稍微懂点套路的人都应该明白,一个副部长决定不了干部的命运。
实在分析不出是什么人干的,秘书只好说,这事既然不存在,那就到此为止,不要扩散,万一传出去,涉及到你和杨局长两人,对谁都不好,这段时间凡事小心谨慎。
沈宏伟回到车里,很生气地说了匿名信的内容。赵明和莫小琴立马神色紧张,都不说话。沈宏伟顿时脸色煞白,这是你们干的?
赵明吞吞吐吐说,那天我去医院找吴大夫,遇到杨局长老婆,聊到了老师母亲安葬的事情,她非要表达一点心意,当场就从包里掏钱,说晚上打麻将剩下的没多少,不要介意,我也没多想,就转给莫老师买墓地用了。
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我刚才还说绝无此事。你们说怎么办?沈宏伟差不多是在吼叫。
一路再无话,三个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家。沉默了一下,赵明开口了。我觉得这事有点蹊跷,告杨局长给你送钱,秘书为什么不去找杨局长?
沈宏伟渐渐冷静下来,也在理这个事情的头绪。无非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书记知道,让秘书出面,目的只为先了解到底有没有信中所说之事情,如果没有就到此为止,一切照旧,如果真有,那另当别论;二种可能是书记不知道有这封信,秘书不相信有这个事而自作主张,先给自己通个气,或许也跟杨副局长通了气。沈宏伟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杨副局长知不知道呢?如果知道,是秘书告诉他的吗?为什么他不和自己通气?秘书为什么不提到杨副局长?沈宏伟有点后悔,刚才只顾生气,没有当面问秘书,现在又不好打电话去问,人家都说了到此为止。
赵明说,事情是我经手的,要不我打杨局长老婆电话试探一下?看她怎么说?莫小琴焦急地看着沈宏伟,后者没有反对。
杨副局长老婆在电话那头满不在乎地说,我看到莫老师经济困难,家里突然出事,借几万块钱给她暂时用一下,既然她担心,就还给我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赵明把三万元亲自交到杨副局长老婆手里。又问还记不记得,当天有谁在场听到或者看到?杨副局长老婆说,妇产科来来往往人不断,当时的情况记不清了。
沈宏伟夜里没休息好,带着一脸疲惫上班。蔡科长见了好生奇怪,不是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吗,沈部长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莫非外放的事情泡汤了?遂转身上楼找冷部长汇报去了。
沈宏伟等了几天都没有等到常委会召开的消息,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下班之前,冷部长找他谈话,直截了当问他这次换届有什么个人想法?
这样的明知故问让沈宏伟很诧异,诧异之后更慌乱。本来,自己有想法后,第一个应该汇报的人就是顶头上司,可担心部长从中阻拦,从未明说,更主要原因还是觉得有了梁书记的支持,其他人都不重要,免得节外生枝。现在结果即将揭晓之际,部长却来个这样的问题,到底是不满意自己没有如实汇报,还是墓地的事情已经发作?沈宏伟完全失去了判断,说什么都不妥,只好用了官场最常用的表态,说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回到办公室,沈宏伟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他很想给杨副局长打电话,商量对策,人家是书记的红人,肯定比自己有办法。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人家老婆都说了,是她临时决定的,与别人毫不相干,严格追究起来,倒是自己无法证明不知情,毕竟死的是自己的妈。如果把杨副局长扯进来,人家根本不认这个账,那不等于自己出卖了他,后路就彻底断了。
第二天,沈宏伟强打着精神上班。别人来找他办事,他觉得人家是借故来看他的反应;下级来请示工作,他觉得他们在研究自己的表情。整整一天,都处在一种自己折磨自己的状态。万般无奈下,沈宏伟拨通了杨副局长的电话。
杨副局长问,沈部长有什么指示?完全是一副毫不相干的口气。沈宏伟只得硬着头皮说,你听到什么说法没有?杨副局长停了几秒钟说,官场上哪天没有说法,都去管,那还活不活了?沈宏伟不敢把话捅穿,内心无比绝望。
莫小琴不甘心,劝沈宏伟去找张书记帮忙。沈宏伟摇摇头,这样的事情怎么开口,何况张书记和冷部长一个鼻孔出气,如果不小心让别人知道了这件事,反而弄巧成拙,现在这样至少还落个人情。
接下来的一周,常委会通过了换届所有的班子配备方案。再下一周是干部公示。报纸用了两个整版,登着所有拟提拔重用的人选,其中有杨副局长、赵明、马俊、宣传部的苏科长、组织部的蔡科长,只是没有沈宏伟。
半个月的新老交替,时间紧,节奏快。处级干部饭堂里,老同志走了一批,有像机关党委书记那样拉高出货、回家专门研究“孙子”兵法的,有年龄到点彻底退休了的,镇里交流上来了一批新人。
普通干部饭堂变化更大。一张张风华正茂的年轻脸庞,填补了一批年富力强中年脸庞留下的空缺,他们刚刚在考场上战胜了绝大多数对手,怀着对人生事业的美好憧憬,走进了机关大院,他们是跨入公务员队伍的新生代。
沈宏伟牵头制定的干部交流轮岗方案,不但受到了梁书记的表扬,也获得了市委组织部的好评,成为各区模仿的样本,主要内容是同一单位或同一岗位满十年的干部必须交流,这一刀切下去,没人敢讲价钱,交流轮岗因此才特别顺利。
总结会开完后,有人不免好奇,既然沈部长工作这么出色,怎么没有获得重用提拔?不是说好了要下去当镇委书记吗?蔡科长笑而不答,一副神秘的表情,引得问的人更想知道。
渐渐地,各种说法出笼了。有继续持新人旧人说的,有经济问题说的,有作风问题说的,也有人干脆说是冷部长不欣赏,还说下一步肯定把他赶出组织部,好像这样说,就能解当年沈宏伟突然杀进组织部带来的心头之恨。
沈宏伟沉浸在困惑中,浑然不觉自己已成机关舆情的新焦点。每每感到委屈,又不知该怪谁,好比走夜路丢了东西到家才发现,却不知道什么时间、在哪里丢的。
表面看,一切似乎没有改变。沈宏伟还是机关灸手可热的首副,科级干部见了他点头哈腰,处级干部见了他握手欢笑,政协副主席人大副主任见了他非常友好。
实质上,变化已经开始。首先是自己的内心。沈宏伟的底气,终于从别人掩饰不住意味深长的表情里,一点一点泄去,直到别人也能看出他的心虚。慢慢地,猜测变成半公开的议论。感到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可疑分子,就像那次外出疗养的杨副局长一样,沈宏伟越来越不愿意和大家一起下班。
此刻,沈宏伟站在窗前,听到外面滴滴答答的雨声,身上起了凉意。听到楼道里此起彼落的扣门声越来越少,估计大家走得差不多了,他关上门,打算独自离开。
包里的电话响了,赵明邀老师晚上一起吃火锅喝酒。沈宏伟很久都没有出去吃饭了,不是真的忙,而是没有心情和兴致。赵明说看到他的灯还亮着,特意在车里等他。
打火锅的时候,赵明借着酒说,我有一个猜测不知对不对?应该是冷部长搞的鬼吧,不过梁书记也没有真正帮你,否则同一件事,姓杨的没事,你却出局了?
沈宏伟喝下一大杯酒后,若有所思地说,归根到底我是孤家寡人,光知道打鱼,不知道结网,童部长以前提醒过我,一个人在官场上混,必须有人脉关系网,这个网是要用共同利益联结起来的,利益结盟,网才能越织越结实,否则你只不过是一个临时的闯入者,要么被网缠死,要么从网里脱身。如果要共享这张关系网,就要学会自己吐丝织网,与网中的寄居者同呼吸共命运。我只有童部长这根单线,原先还牵着,如今断了,自始至终也没有真正在网里扎下根来,遇到风吹雨打,只有独自飘零了。
最后,赵明把醉醺醺的沈宏伟送回家休息。第二天,沈宏伟感冒了,不能上班。他干脆连年假一起休了,这是他到组织部工作以来第二次修长假。
沈宏伟不好意思去找童小年,是童小年打电话叫他去的。童小年已经当上了常务副市长,从党委的首副变成政府的首副。人胖了,讲话更加大声。他责怪沈宏伟不跟他通气,搞得事情已经无法挽回,现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更让人生气。他说,遇到一点麻烦就退缩,就阳痿,哪里像个男人!谁都没有把你怎么样,你还是个风风光光的首副,至于领导,还是那句话,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过几天人走了,他们的看法也跟着走了,坚持一下,我再帮你找找人。
沈宏伟说,感谢老同学的好意,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自己终归不是这块料,就不折腾了。当着老同学的面,也不怕解剖灵魂,我这个人好面子,可是虚荣心又战胜不了良心,老是在对与错、是与非之间做艰难的选择,患得患失,面子里子都想要,结果是里外都不是人。婊子没当上,良民也不像,更不要说立牌坊了。以前在镇里想换岗位,别人叫我送钱,我都准备了就是不敢送,结果人家如愿以偿,我一直窝在原地;到部里工作后很多人想给我送钱,我也不敢要,顶多过年过节得几张购物卡。其实我也喜欢钱,知道钱的好处,但我真是不敢,可最后还是死在这个钱字上。
童小年恨铁不成钢,叹着气说,你哪是死在钱上,你是挨了一记闷棍,哑巴吃黄连,既不能自证清白,又不敢连累他人,现在有什么打算?
沈宏伟说, 五十多岁的人在区里还有什么奔头,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熬下去也就那么回事,打算激流勇退,找个轻松的事,不能再去风口浪尖上讨饭吃了,只是辜负了老同学的关心,惭愧。
休假回来后,沈宏伟经常称病请假。半年后,提出来要求转岗。部长略做挽留后,说尊重他的个人意见。随后安排到了文联,贾部长的主席之位再次被剥离出来给了他。
黄副主席又迎来了一个新主席,很生气。在家里埋怨自己老婆,都是你的馊主意,听到风就是雨,原先我还主持文联的日常工作,现在好了,来了个专职主席,以后连喝汤的机会都没有了。黄副主席老婆在区医院妇产科当护士,当日是她隐约看到杨副局老婆掏钱一幕,回家与自己老公一分析,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投诉姓沈的,谁让他那么不仗义。这时候受了老公的埋怨,就在医院当着大家的面发牢骚说,对文化有贡献的人当不上主席,犯错误的人反而能当。
吴大夫本来就怀疑是她捣鬼,当即责问道,你从哪里听说人家犯了错误?黄副主席的老婆情知说漏了嘴,赶紧溜了。
沈宏伟离开组织部的时候,只带走了一样东西,就是陈科长帮他买的那张写字台,说用惯了趁手。
文联的工作基本是无中生有,没事找事。沈宏伟便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写字。春节前,又在机关大院搞一年一度的春联进万家的活动。找沈宏伟写对联的人说,沈部长的字越来越好。
贾部长说,欢迎归队,从此我们又可以一起玩了。沈宏伟笑得有点尴尬,自嘲是物归原主。贾部长意味深长地说,还是文化养人。
某日晨练,沈宏伟夫妇在公园遇到了文联的黄副主席和他老婆。黄副主席拉高出货,搞到了他孜孜以求的正处级。他貌似热情、实则嘲讽地说,沈部长,我如今和你是同一个级别,你什么时候也拉高出货,搞个副局级,那就可以享受二级保健,即使没有杨局长,照样医生随便看,补药随便吃。
黄副主席故意说到杨局长,是有所指。杨局长到底没有躲过一劫,履新半年就出事了。不过不是一直被人投诉的经济问题,而是作风问题。原来他几年前就有了外遇,女方还给他养了一个儿子,生不出儿子的老婆,接受了杨局长优厚的经济补偿后,两人偷偷地离了婚。但为了杨局长的前途和共同的女儿,两人继续扮演恩爱夫妻,连谢院长和吴大夫都被蒙在鼓里。怪就怪杨局长旧病复发,又看上了一个年轻漂亮的护士。这两个女人都不好说话,一同闹到了单位。影响非常恶劣,纪委不得不介入,原先投诉杨局长的人闻风蠢蠢欲动。事情终于惊动了梁书记。纪委请示怎么办?梁书记说叫他滚蛋。于是,区纪委做出了比以往处理同类作风问题要严厉得多的决定,以最快的速度,把杨局长直接给双开了。
莫小琴看着黄副主席和他老婆离去的背影,恨恨地说,狗男女。沈宏伟拉着她往回走,嘴里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比起杨局长,我们现在多好。
莫小琴说,你那个班上不上都无所谓,不如今天陪我去帮儿子买东西。沈宏伟说不行,我得站好这最后一班岗,不能认认真真工作了一辈子,最后却辜负了组织。
结果一上班就听到了一个震惊的消息:梁书记被省纪委带走了。
原来,前一周,市检察院把已经脱离公职、在外地休息的杨局长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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