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绥 曳
君身三重雪,更似白衣
文/绥 曳
彼时河山大定,未及弱冠的解缙着一袭磊落青衫,从翰墨书房步入朝堂。这一路他走得太顺畅,尚在稚龄便于父亲的教导下识文断字,千字文章诵之不忘,吟诗作对文采斐然,十多岁时已誉满乡里。
解家一门三进士,引得明太祖朱元璋亲自召见,指柳为题,命作诗一首。解缙略一思量,即成两首七绝,诗作质朴天然、意蕴深远,引太祖欣然称赞。多少人白首为功名,而十九岁的解缙青云直上,官拜庶吉士,随侍皇帝近旁。他的才识深得爱重,不久又迁翰林学士。
为了稳固江山,帝王开始大刀阔斧地清理朝堂。锦衣卫倾巢而出,君心难测,人人自危。“飞鸟尽,良弓藏”的道理,解缙在浩浩青史中早已窥得,但朝令夕改绝非臣民之幸,他觉得起草诏令愈发艰难。
那日,太祖捧着茶盏与侍立身侧的解缙闲话。两鬓苍苍的君王望着才华横溢的少年,想听听他对朝政的看法,“朕与尔义则君臣,恩犹父子,当知无不言。”虽然皇帝金口玉言,但谁都知晓伴君如伴虎,为人臣子终要懂得分寸。
少年毕竟是少年,解缙的心底压着太多攸关天下的谏言。他用素笔蘸上浓墨,写成一篇酣畅淋漓的《大庖西室封事》,在众人噤若寒蝉时呈于天子。这奏章针砭时弊、直言不讳,解缙亦知此举冒天下之大不韪,或将触怒龙颜。但他并未等来预料之中的责罚,太祖阅后连声褒奖,说他是不可多得的良才。
在无情政局面前日渐寒凉的心忽然被暖化,他将太祖视作当世唐太宗,虚怀纳谏的君主是士子践行理想的希望。此后不久,他又呈上《太平十策》,以报帝王的知遇之恩,也为使黎民百姓真正安宁。
他入仕不求富贵,不慕声名,为的不过少时挑灯夜读的那句“达则兼济天下”。他心心念念的太平盛世不是王族公卿的鲜衣怒马,而是普通百姓的柴米油盐。
“一年两度伐枝柯,万木丛中苦最多。为国为民皆丝汝,却教桃李听笙歌。”解缙以一首简短的《桑》写尽农人辛劳、世情炎凉。穿着粗布衣衫的少女昼夜事农桑,待蚕吐出洁白的丝线,织成锦绣绸缎送入朱门,裁成达官贵胄的华服,而辛勤的姑娘直到垂垂老矣亦不曾换上罗裙。
宦海沉浮,总有人借“水至清则无鱼”的托词,心安理得地背离初衷,而解缙奉行的为官之道是清正廉明,以仁义致道德。他在宫门外救下被鞭打的无辜百姓,亦上疏请求废除株连酷刑。他始终不忘君王昔日那句“知无不言”,历陈朝中积弊,弹劾奸佞。他就像一尾曳动的鱼,只求拨开萍藻,一见海晏河清。
他要做忠言逆耳的良臣,却阻了旁人的前程,一道道诬告的奏折入了宫门。解缙曾因触怒权臣被诬陷遭贬,可他耿直的性情并未收敛。太祖摇首叹息,这年轻的才俊没能明白官场玄机。洪武二十四年,太祖召解父入京,语重心长地嘱咐,“大器晚成,若以尔子归,益令进,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
于是解缙随父归乡,褪去官服,重返书房。他闭门著述,校《元史》,补《宋书》,删定《礼记》。窗外云卷云舒,不知不觉八载春秋已逝。十年之期未至,太祖已溘然长辞。伯乐逝去,唯有长歌当哭。时光给少年的眉眼添上几分成熟,沉淀了心志,磨去了棱角,却始终不能摧折他内心的坚持。
解缙进京吊唁,初见建文帝便接到了贬谪旨意,西去河州,出任小小卫吏。他写信求援,经友人周旋,终于得以返京。那已是建文四年,他的才华还来不及施展,如画江山已改换乾坤。燕王朱棣攻下了应天府,即位为帝,称明成祖。
有人说臣子当有不事二主的气节,可他在建文一朝灰了心,期望在成祖治下等来盛世光明。或许在那些沉湎文字的岁月里,他唯一悟出的道理便是一切只为黎民。他的抱负是家国天下,无关皇权倾轧。
就这样,他的仕途又畅通无阻,官至内阁首辅。他奉命主持编纂《永乐大典》,这是一部旷世典籍,包罗万象,将前人智慧尽收其中。才学过人的解缙得到成祖赏识,他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应当竭尽所能以酬君王。
心忧天下的良臣,愿听谏言的明君,那是解缙一生中最灿烂的时光。变故的开端在永乐三年,那日他奉诏入宫,磋商立储之事。皇帝偏爱次子,而他坚守长幼有序的礼法,以一句“好圣孙”扭转了格局。他无意间便踏入了夺嫡的泥潭,被皇次子朱高煦记恨在心,从此愈陷愈深,君臣之间生出罅隙便再难弥合。
如果他懂得明哲保身和官场逢迎,荣华富贵便唾手可得,可他偏偏学不来。他把朝政看得通透,可如竹如松的脊梁不能弯折。文人傲骨终拗不过朝堂算计,他的谏言被当作离间计,他的忠心被屡屡构陷,当成祖对他的信任不复往昔,许多年前太祖的担忧终于成真了。
避不开纷争的棋局,躲不过暗涌的风云,解缙被一贬再贬,驾着车马离开了帝京。山高水长,此去南境路途千里,他已不再年轻。彼时的激昂情怀经年洗磨,他对君王的憧憬慢慢淡去,但初衷不曾更改。当他看到赣江两岸旱情严峻,百姓颗粒无收,立即上疏请求水通南北。尽管他知道,皇帝想必不愿再见他的笔迹。
这是解缙的最后一封奏疏,此后便被囚禁狱中,仍是昔年立储时种下的祸根。狱中五年,他看见一起入狱的同僚接连病逝,一卷草席了却平生。背倚灰墙,他的心渐渐冷却。谁不曾有过鸿鹄志向,到头来却被锁入方寸之地,多少人身不由己,多少人言不由衷。
他曾劝阻太子讨伐安南,太子仍一意孤行;他曾进言皇帝待次子不可逾越礼秩,皇帝以离间骨肉的猜忌质疑他的真心。后来安南屡次谋反,太子为帝位起兵,落得被诛灭的结局。只是这些,他都看不到了。
又是一年正月,千家万户都沉浸在欢愉之中,解缙却被烈酒灌透愁肠。天地苍茫,他枕着寒凉的积雪,醉梦里的浮生掠影转瞬寂灭。他等不来春天了,冷暖尝尽,长眠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