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飞扬
图/南莲莲上歌
芭蕉怨
文/风飞扬
图/南莲莲上歌
蒋坦站在窗前,听稀稀落落的雨声,看那一丛幽幽的绿。芭蕉是秋芙种的,在光阴里没心没肺地长,一推开窗便是成荫的潇逸。
眼下秋来更兼细雨,蒋坦听了只觉心碎,一夜辗转难安枕。早上雨停了,有蕉叶残破,伤痕犹自滴着水珠,不知是残留的雨还是新酿的泪。传说芭蕉叶上初晨的露珠是上天的馈赠,能延年益寿,若草木有心,必也得自咽几分清苦。想到此,蒋坦意难平,执笔在断裂的蕉叶上题句,以抒心怀。
他写“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他的妻子秋芙是个才情满腹的诗意女子,也许只是为了让院子多一丛风景,也许是不忍雨天情思无归处,执意种了芭蕉,果然引来了他的闲情。他们多少次并立窗前,都为帘外风景展颜。只是,芭蕉声不怨,却直教人断肠。
次日清晨,蒋坦刻意去看昨日诗句,发现后面不知何时续上了句子——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
除了秋芙,也不能是旁人了。那句子有一点柔媚,还有一点顽皮的嘲弄,似乎秋芙就在不远处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比露珠还要晶莹。是他为风物动了悲喜,生活如此美好,原不该有这样的隐忧和奢求。
他与秋芙是表兄妹,自幼订婚,两心如一,相伴长大,婚后安居杭州,比邻西湖。
蒋坦永远都记得她那天的样子,绾堕马髻,着红绡衣,乘着喜轿来做他的结发之妻。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是他迎亲的贺礼。
两人洞房对坐,像老友相聚,争相忆着童年旧事,欢欣不已。可是说到诗词,大才子蒋坦却难敌小女子秋芙,恼人的飞虫也来凑趣,反正都是睡不着,秋芙索性要求联句。“翠被鸳鸯夜”,无论怎么写,都是无需渲染就已姹紫嫣红。
好些日子没到巢园去了,自从秋芙回娘家,他对什么都没了兴趣。她离开时他还嘴硬,总算可以清净了,横竖不会再有人管,可只有三两天的自在,之后就都是无边无际的想念。她走了三十五天了,定是故意布下这相思局,否则怎不知归来?
她就不想念吗?父母兄弟在跟前,时光总是过得快些,但这就不忆良人了吗?也得怜我数日孤枕难眠在风露中徘徊。背阴的廊阶都长出了青苔,多像她调制的颜色。
秋芙心灵手巧,肯把心思用在日常,平常之物在她手下总能生出别致。她在黄铜盆里把戎葵的叶子捣成汁,再撒上云母粉拌匀,把白宣纸过汁拖染,制成蔚绿色的诗笺,沉着含蓄又极尽包容,闪着若隐若现的银光,似是带着一点俏皮。
秋芙是蒋坦生活的全部,没有她,哪里都是缺憾。
蒋坦教秋芙弹琴,两人常一起在红半楼里调弦,而秋芙时断时续的病则是隐忧。他们知道圆满的东西总难长久,所以连这楼也留一半用以守候。这天的琴弦总是调不好,调子高得几乎不成声,最后弦断了。这是不好的兆头,他们谁也没有提这个话,只是换了新弦,谁料刚一抬头却见四处浓烟弥漫,楼下的丫头不小心燃着了帷幔,险些酿成火灾。
五徵弦断,五主火,似乎在警示着什么。蒋坦握着秋芙的手紧了紧,秋芙微笑着看过来,他心里恢复了安定,只要凶兆不应在他们身上,就都是小波折。
古今从不缺痴情男女,有多情之人不能长相厮守,也有无情之人纠缠终身。他们处处谨慎,只恐一个疏忽便中了红尘的暗算,万劫不复。
那次他们游至石屋洞,洞里的乱石堆成几案,秋芙兴致忽起,置琴于此,素手一拨就是《平沙落雁》。洞外暮云纷然,悠悠归来,涧水潺潺,暗和琴音。蒋坦看着这一幕,心生感慨,多少人求而不得的生活,他却可以长处其间,何其有幸。
秋芙作诗很有天分,诗中总有禅意。理安寺主讲经文的僧人曾赠给他们一幅《白莲图》,秋芙多次展卷端详,并在旁边题诗:“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从此再也不看这张画,蒋坦偶尔提及,她也巧妙避过,只说画得再好也不如池塘里的荷花,就算秋天里落得残叶枯梗,也是一段因缘。
蒋坦喜欢有才情的秋芙,在寂寂人生中,似一汪随时守在身边的诗意源泉。春天垂柳返绿,桃花含苞,总能想象到随之而来的繁荣景象,而秋芙本身就是一卷读不完的书,一页读罢还有恋恋不舍的余香,永远猜不出下一页是怎样的篇章。
桃花为风雨所摧,零落池上、院中,晶莹娇嫩不沾泥,还是盛放的模样。秋芙提起裙摆蹲在地上,捡了花瓣摆成字,作《谒金门》:“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
“春”字未成,东风骤起,又是满地凌乱。秋芙怅然而立,深情的眼眸里略带萧索。
这个时候,蒋坦宁愿秋芙不识字,不懂琴艺和书法,也不会吟诗作对,这样世间的哀与怨、凄与凉,便不会从她心上过,也不会有日积月累的沉淀。七情之伤,那是无药可解的毒啊。
秋芙常说:“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
蒋坦平生从未有百里以上的远游,因为秋芙肺部有疾,时常咳嗽,他只愿陪在她身边。他曾亲手为她做了一件绘满梅花的衣服,秋芙穿上它,远远看去像翩然尘世的绿萼仙人。她自带寒梅般清雅的气质,又冰雪不侵,因为她的心是暖的,情也是热的,她对生活的珍惜和执着自始至终没有消减半分。
暮春时节,她翠袖凭栏。浆果即成,她鬓边的蝴蝶还栩栩如生,丝毫不知花期已过。岁月对众生一视同仁,秋芙对尘世却有深深的眷恋,让春也不忍心就这么不告而别。
秋芙爱洁净,看见灰尘总要扫去。蒋坦不愿她劳累,便举了王栖云的偈子劝说——日日扫地上,越扫越不净。若要地上净,撇却笤帚柄。
秋芙似是不懂,依然勤扫勤拭。蒋坦不无感慨,明明秋芙聪明十倍于他,于这点小事却如此看不开。女子终是女子,勤于琐事好像也是与生俱来的,很容易就成了习惯。
在佛法里,焚香扫地都是修行,其实又岂止这些,所有言行举止都在修行的范畴里,秋芙常入佛寺,怎会连这点也想不明白?她就是把这当成修行,当成生活的证明。她茹素二十年,《楞严经》《法华经》皆熟诵数千卷,唯愿心到有神知,多求一些眷顾。
有多少深爱,就有多少患得患失的恐慌。她常在病中,每一个秋来都有布满心肺的痛楚,冬天总是那么漫长,好像再也等不到春天。她还要坚强地撑着,告诉自己熬过去就是地久天长。
她多想陪他到老,还有那么多梦想没有实现,天心月圆,会明白她的贪心。
人生无常,总避不过秋声。从几时开始,“悲莫悲兮生别离”这样的句子,他们都不敢轻易再碰,泪水总是先一步盖过曾经的笑声。看着秋芙的残妆粉痕,纵是男儿泪窝再深,也不忍直视。
蒋坦写《秋灯琐记》,只觉回忆深纸张薄,他百般挽留,终是没把人留住。秋芙去了,剩下孤独的蒋坦,总觉得在梦中。他见花落燕来迟,忆秋芙救幼雏并为其筑巢。如今燕子南来,可敞开的门下,那个熟悉的影子再也不见了。他见斜月到窗,竹影如泼墨小画,想起曾居槐眉庄,秋芙竹下挖笋,入盘为菜。如今笋已成竹,他却日渐消瘦。
“不是绣衾孤,新来梦也无”。徒剩一个人,相思也填不满漫漫长夜,睡去时梦里影像空,醒来时心里痛彻骨。幸好,他没有孤单太久。
咸丰十一年,太平军攻入杭州,蒋坦去慈溪投靠朋友避祸,后来又回到杭州,最终饿死。
这样的结局,看得人心里有些难受,他总不该艰难至此,以这种方式命终,他一定是再无留恋。曾经有秋芙,生活安稳静好,从未受过流离失所和孤单无依的折磨,这就是一场雪压草庐,又添了一层霜。他暖不了心,今生到此是终点,再不与尘世争输赢。
还是那座园子,还是当初的约定。数年后,当与秋芙结庐华坞河渚间,夕梵晨钟,忏除慧业。花开之日,当共见弥陀,听无生之法。即或再堕人世,亦愿世世永为夫妇。明日为如来潘涅槃日,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编手札
沐九九: 芭蕉好似同雨约了三世三生,成为世人眼里凉凉的清愁。
剪雪: 芭蕉常常植在窗下,悠悠的绿映着白纱、红棂,美得就像一幅画。深闺女子到这画中来,在芭蕉影里蔽日凝思,把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思绪凝结在芭蕉叶上,随着风声雨声生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