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吟放歌白洋淀

2017-11-30 01:31谢光辉
河北画报 2017年10期
关键词:鱼鹰白洋淀

文 /谢光辉

行吟放歌白洋淀

文 /谢光辉

晨雾弥漫的黑白底色里,一老一少的身影,让人欢喜,也让人陷入沉思。

战国时期,白洋淀曾是燕、赵两国的边界,如今生活在湖内小岛上的人们,似乎继承了豪侠仗义的传统,在鱼鹰捕鱼、打苇编席、婚丧嫁娶的日常生活中,仍透出一股粗犷豪迈的古风。

烈日当空,我赶到安新县的东关码头,开往白洋淀圈头村的客船刚起锚离岸,我扯开嗓门大叫,但被柴油机震耳的马达声吞没了,眼睁睁看着船尾冒出滚水般的水浪渐渐远去。想到又得耽搁一天时间,不由得汗水顺脊背流淌下来。忽见一人吹着口哨而来,解开缆绳,用篙一撑,从岸上飞身跃起,落到漂开去的船上,稳稳地站定。

“没赶上船?”他直视我,“来吧,上我的船!”说着把船靠过来。

小船形似柳叶,一脚踏上去,猛地摇晃。“别慌别慌,快蹲下。”那人用胳膊夹篙,把船稳住。待我在船头坐稳,他用单桨使劲儿往后划了几下,船像指针似地调过头来,安稳地划过平静的水面,驶出港湾,浩渺的白洋淀在眼前展现开来。

白洋淀上的小船都用3米来长的双桨,在划船人胸前作交叉状,前俯后仰,悠悠地,像鸟儿扇动翅膀,船在吱呀吱呀的桨声中不紧不慢地走。

甲板上用黑漆写着周小荣三个字。敦厚规矩,有点颜体的底子。“你叫周小荣?”他微笑着点头,脸上掠过一丝腼腆。

黄河故道淤成了白洋淀

历史上,黄河挟带着黄土高原的大量泥沙,淤平了冀中平原,白洋淀恰好处在古黄河入海口的冲积低洼地。公元602年黄河改道南移,只剩一些支流仍旧沿黄河故道流淌,形成了今天的白洋淀。

白洋淀有143个淀泊,我要去的圈头村是面积最大的一个。“还远哩!累了就到船舱歇息。”周小荣说着蹲下来,探身从水里摘了一把四角菱,随手扔进船舱。船舱约一米宽,我头枕船帮,脚已挂在了水面,湖水拍击船底的声音顿时变得很重。透过草帽看天,天是星星点点的蓝,把脚伸到水里,滑滑的叫人舒服。剥开一个菱角嚼在嘴里,清脆爽口。这一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味儿。

一阵荫凉袭来,小船划进了芦苇荡中间的水巷。水巷三五米宽,两侧长着两米多高的密密苇墙,其间有许多纵横交错的河道,七弯八绕的,如入迷宫。难怪抗日时期,日本侵略军在白洋淀被雁翎队收拾得闻风丧胆。周小荣轻舟熟路,有时两船相逢,他两肋收起双桨,点头招呼,如同城市街头遇上熟人一般。“若是晚上,只要是听见前方有划水声来,就得扯开喉咙大声招呼,以免在漆黑中相撞。”周小荣说。

大约划了十多里水路,太阳落下去的方向有一个淀泊,逆光,看得不太清晰,渐渐靠近才见到淡绿的树梢和低矮的房屋。船靠码头,石级边有几个女人在洗衣服,啪嗒啪嗒,很响的捣衣声淹没了她们的谈话。几个皮肤黝黑的男孩一路笑闹追逐着来玩水,他们脱了裤子就下水,比城里人豁达多了。上岸后跳上几跳,像出水的狗一样抖去水珠,套上短裤,边走边甩头。

系好船缆,我问:“多少钱?”小荣连连摆手,还说:“不嫌弃,就住我家。”我一再婉言推辞,最后他送我到一条巷口,“穿过十字路再往里走,就是供销社招待所。”我拱手谢过小荣,转身进了小巷。三千多人口面积不足两平方公里的圈头村,是圈头乡政府的所在地,没有拥挤的人流,没有宽敞的马路,甚至连一辆自行车都没有,但有一种清静和亲切。

踢踏、踢踏,一群鱼鹰从一条小巷横穿出来,吃饱后挺胸凸肚,走起路来有点像企鹅。后面一位裤腿高卷光着脚丫子的老汉举起鱼篓说:“还有鳜鱼呢,吃不?”我笑着摇头:“我想看它们捕鱼。”他爽快地答应:“行,明儿早晨七点,你来马湾。”

放鹰像城里人养鸟图个开心

太阳像嫩嫩的蛋黄从水面探出头来,我沿泥泞的小路向马湾走去,在柳梢与地面之间站着一群鱼鹰,四根腕粗的柴棍缠了布条,支撑在小船的前后两侧,常代老汉用竹竿把20只鱼鹰一一挑上船,让它们栖息在柴棍上,然后从船舱抽出凳子给我坐。

劳作总有收获,收获总有欢喜。虽然艰辛,但勤劳的人都深知民以食为天的铁律。

“圈头村有18户人家养鱼鹰,大多是老人,我们管鱼鹰捉鱼叫放鹰。”常代说着,将烟袋慢慢点燃猛吸了一口,两股烟从他鼻孔里很舒服地钻出来,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为何还不走呢?”我问。

“白洋淀大哩,鱼鹰少了反而不好捉鱼,我们是集体行动,再说人多也热闹,就像城里人养鸟,图个开心!”

放鹰的船陆续来到,每条船上的鱼鹰,多者二十余只,少的四五只。出发了,小船前后排出阵势,栖在柴棍上的鱼鹰,精神抖擞,如同临战,那场面真够气派。

一年之中,唯有秋天是白洋淀放鹰的最好季节,这段时间,因为湖水冷,鱼会下潜到湖底浓密的水草层下避寒,用网无法捕到鱼。常代得意地说:“用鱼鹰就可以。”

到了湖心,常代从裤兜里取出一扎干稻草,鱼鹰见了都伸伸脖子、拍拍翅膀。他用牙齿抽出一根,依次在鱼鹰的脖子上打一道箍。“要不然它会把逮到的鱼吃下去,”常代解释说,“鱼鹰一旦吃饱了就不愿再捕鱼了。”奇怪的是,那些鱼鹰竟然不反抗,顺从地让放鹰人在它们的脖子上扎上稻草。

[上图]淀上劳作

[下图]白洋淀人繁殖并训练鱼鹰捕鱼已有一百多年历史

渔人鱼鹰合作如“神雕侠侣”

18条渔船分成两排,阵势挺大,放鹰人把篙子一挥,鱼鹰纷纷跃进水里,拍动翅膀,游泳,潜水,嬉戏,似乎没兴趣捕鱼。放鹰人一面用船桨拍打水面,惊动水里的鱼;一面大喊:“呜舒,呜舒!”鱼鹰脸色顿时发黑,两颗绿似宝石的眼睛,露出凶煞之气。只见它们一个猛子扎下去,夹紧翅膀,像鱼雷般潜到三四米深的湖底。

鱼鹰和企鹅一样,经过千万年不断地进化,骨头比一般鸟重,气室也比较小,还能把羽毛中的空气挤掉,让羽毛浸湿,这对水鸟来说很不寻常,因为大多数水鸟的羽毛都是防水的。由于鱼鹰必须潜到水下深处并停留较长时间才能捕到鱼,它们的身体空气越少,浮力也就越弱。常代说:“好的鱼鹰贵过牛呢!”

突然,旁边船上有人大喊:“常代,你的鸟!”原来有只鱼鹰正竭力想把捉到的鱼吞下,但因为脖子有稻草箍着未能如愿。常代探身船外,向水面做着抛东西的动作。他说:“我这是假装抛东西给它吃。”果然,那鱼鹰立即游过来,常代抓着它的脖子提到船上,掰开喙,把一条鲫鱼挖出来,投到甲板下的船舱,然后把鱼鹰脖子的稻草解开,从鱼篓里抓条小鱼赏给它,它转身又跳进水里去了。“立了功就有奖,它会再去抓鱼回来的。”常代说。

很快又一只鱼鹰抓到了鱼前来领赏,有时两只鱼鹰合力叼起一条大鱼上来,足有四五斤重,鱼还在挣扎。再看其他船只,也都一样的场面。鱼鹰们兴奋异常,放鹰人却显得冷静,不动声色。到了下午,大多数船舱都装满了鱼。他们之间相互喊了几句土语,意思是今天捕鱼到此为止。然后解开鱼鹰脖子上的稻草,让它们在湖中饱餐一顿,再用竹竿把它们挑到船上。看样子它们很高兴,扇动翅膀,抖去水珠,克噜克噜地叫着,用喙理着羽毛,转头向着太阳,展开翅膀好让羽毛干得快些。

白洋淀人繁殖并训练鱼鹰捕鱼已有一百多年历史,最初是南方传过去的。鱼鹰捕鱼恰如猎犬狩猎,一般鱼鹰能活二三十年,寿命比狗长一倍,可是白洋淀与南方的湖泊不同,冬天湖面封冻,鱼鹰没法捕鱼,靠喂养,加上鱼鹰生来食荤腥,花费较大,也真难为了这些生活本来就不宽裕的放鹰人。

苦旱之年湖底朝天成了庄稼地

很难想象这片世界也曾经历过沧海桑田的变化。平时,白洋淀的水位是七八米,1963年8月那场水灾来得特凶,水位升到11.58米,超过了10.75米的警戒水位。水涨到了家门口,政府下令破堤缓洪,保住了家园。上世纪70年代末,上游太行山地区的植被遭到破坏,流入白洋淀的泥沙骤增,河道堵塞,加上上游不断建水库,一个一个一直建到山西,筑坝截流蓄水,白洋淀水位逐年下降。1984年,华北地区连续几年遭遇罕见的干旱,又持续高温,白洋淀像捅破了底,水一直往下渗。最后,淀干了,鱼死了,鸟飞了,一艘艘木船如经历了一场恐怖之后丢失的一只只鞋子,在太阳毒辣辣的曝晒下崩裂散架,三十多个村庄全肃立在高坡上。只有孩子高兴,撒腿乱跑,昔日水底的秘密也展现在眼前。

夕阳西下,一曲“渔舟唱晚”,让人沉醉,让人梦回故里。

[左图]每到捕鱼季节,村民们都仔细修补渔网,憧憬收获。

打鱼人看着焦渴的土地,收起渔网,扛起锄头打井种地。灰色的淤泥晒干了倒十分松软肥沃,不需要太费周折就可以整出一块块田地。套牛扶犁,播下种子很快长出幼苗嫩叶。这湖底几乎种什么都长得绿油油的,高粱、玉米、小麦沿着淀边成长起来。秋天到了,人们忙碌收割地上的高粱、玉米,唯独鱼鹰一天天消瘦下去。十几个放鹰人聚到一起商量了一天,决定带鱼鹰到鄱阳湖去。他们硬着头皮向亲戚邻居借了盘缠,烙了一夜的煎饼,又捉了几只野猫,宰了红烧。天刚亮,放鹰人汇集村口,只缺赵庄子的赵大爷。儿女们担心老人年龄大,出门不方便,没让他走。赵大爷老泪纵横抱拳扑通跪地,把自己8只鱼鹰托付给其他放鹰人。放鹰人挥手告别妻子儿女,拖着板车,从昔日的码头沿着拐成之字形的路下了斜坡,踏着干枯起伏的淀底,咯吱咯吱拉车到保定。人和鱼鹰一起上了货运火车,翻扣木船,遮挡风寒,一日三餐,揪着大蒜煎饼充饥,用猫肉喂鱼鹰,昼夜兼程赶往江西的鄱阳湖……

鄱阳湖3583平方公里,面积为白洋淀的10倍,是中国最大的淡水湖。十几条小船,一百多只鱼鹰,放鹰人将每日捕获的鱼就近靠岸卖掉,买回油、盐、米、醋,以船为家,鱼鹰作伴,四处漂泊,像一个游牧部落。

[右图] 每年暑期过后,即是莲藕收获的季节。

1988年,华北地区连续下了几天几夜的大雨,唐河、漕河上游的水库开始放水,白洋淀又重新恢复了湖光波影。放鹰人重返家园,但一进村就遇上了赵大爷的丧事。自从放鹰的伙伴一走,赵大爷丢了魂似的,吃不香,睡不熟,日子郁闷。开始他对下地种田的人嗤之以鼻,后来看到他们收成不错,也忍不住下田种了四五亩高粱,起早贪晚,送肥浇水。高粱在风中扬花结籽,丰收在望,哪知道白洋淀突然来水,庄稼全淹了。老汉哪里受得了,一气之下,半个月汤水不进,伸腿儿走了。

故事是常代老汉讲的,凄婉而悲壮。白洋淀、鱼鹰以及那一叶小舟,是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经济的,也是精神的。

太阳西沉,小船停靠马湾。放鹰船相互靠拢,开始分鱼,有鲤鱼、鲫鱼、 鳜鱼、黑鱼……鱼鹰多,自然逮鱼就多,但不论哪家鱼鹰多少,一律按人头平分。“放鹰和打猎一样,讲的是义气。”常代说。

(编者按:此文记录了白洋淀区域的乡风民俗,如今随着雄安新区的设立,这里将会崛起一座承载“千年大计、国家大事”的未来之城,而这丰饶水土滋养的一方百姓们,又将在这方新生的土地上展开新的光荣与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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