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罗奇硬汉的眼泪

孙世平

一

北纬51度。

大兴安岭伊勒呼里山北坡海拔950米处，有一个叫西罗奇的地方。这地方，一年365天，只有60多天的无霜期。冬季漫长，最低温度-53度，最早的鄂伦春族人给它起了个名字叫“西里尼”——“死地”的意思。

“七九河不开，八九燕不来，九九加一九，还在冰上走”，“吃水用麻袋，开门用脚踹，在外冻骨头，满山大雪盖”。这是当地的两句民谚，可见“死地”之实。

其实，早年间这个地方基本上没有人煙，只有星巴的鄂伦春猎人偶尔出没，人类在这里几乎没有生存条件。

20个世纪50年代，国家为了开发大兴安岭，由铁道兵505部队三进三出地开发建设，到了1970年，这地方才有了铁路，有了一条1160米长的铁路隧道。于是就有了一群守护这条铁路和隧道的硬汉。

第八任工长罗兴安，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到西罗奇赴任的第一天，没有被“白毛风”“大烟炮”压垮，却被西罗奇硬汉抗击暴风雪的行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那天，西北风疯了似的吼叫着，把盖天铺地的大雪搅得翻江倒海一般。罗兴安知道，这就是大兴安岭特有的“白毛风”“大烟炮”。这东西太邪乎，“白毛风”瞬间风力能把几十年树龄的大树从冻土地中连根拔起，“大烟炮”满山遍野地压将过来，片刻之间就能在一片平地上堆起一座雪山。

罗兴安，毕竟是在大兴安岭拼搏了多年的老工务。此时，他的头脑极为清醒，心境也相当冷静。他想，“白毛风”“大烟炮”尽管来势凶猛，但风向为西北，而线路走向是东南，因此，对线路的影响不会很大。隧道的南出口是个窝风的地方，风会把雪大面积地堵在南出口，危及铁路的安全和畅通。

想到这儿，他召集工友们紧急集合，迎战暴风雪。12位工友一阵风似地涌进屋里，异口同声：“工长，下命令吧！”

门没关，西北风卷着雪花涌进屋里。罗兴安心里却被一股热流温暖着，多好的工友啊！

小龙、好声音、雷子、老袁、大个子、憨子、大力、老崔、小陈、立波、运城、宝子，整整齐齐地站成一排，像战士出征一样激昂、雄壮。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小龙和宝子感冒了，正在发高烧。罗兴安心里明白，这时候劝他们回去休息是徒劳的。

“出发！”罗兴安毅然下达了命令。

西罗奇13位硬汉迎着狂风暴雪向隧道南口走去。风大雪厚，前行极其困难。左腿从没膝的积雪中拔出来，向前踩进雪中站稳，再费力地把右腿从雪中拔出来向前迈去。加上顶风前行，不一会儿大伙就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了。好歹走到隧道南口，筋疲力尽的硬汉们大口地喘着粗气，让感冒折腾得十分虚弱的小龙和宝子，一下子爬倒在雪窝子上。

风拧着劲儿地刮，雪撒着欢儿地舞。窝风的隧道南口积雪已经形成了一道一米多高的雪墙，长度达100多延长米。让罗兴安吃惊的是，喘息未定的12位工友像突然接到什么指令似的，猛地向雪墙冲去，小龙和宝子几乎是从雪窝子中一下子蹿起来，猛虎般地扑向雪墙。12个人分别恰到好处地站在合适的位置上，把大铁锹一阵紧似一阵地猛抡……

罗兴安不由得心中感叹：西罗奇硬汉名不虚传！训练有素，作风优良，素质极高。罗兴安为自己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而自豪。

与风雪的拼搏非常艰难，由于风硬雪大，刚刚清除的雪又会被风卷回来。正在较劲的时候，罗兴安发现小龙和宝子不顶壳了。身子软软的，几乎站立不稳，但他俩手中的大铁锹依然卖力地抡着。罗兴安这个铁铮铮的汉子，眼睛里流出了眼泪。他走到小龙和宝子面前，哽咽着对他俩说：“好兄弟，我求你们下去吧，下去休息吧，你们这么干，叫我心疼呀！”

小龙和宝子没听见似的，依然费力地抡着铁锹……

面对西罗奇硬汉，老天爷服了，风停雪住，西罗奇硬汉赢了。

二

罗兴安万万没想到，好心好意求人拍摄的录像，竟然让硬汉们哭得惊天动地……

对于工务线路工区来说，一年四季没有清闲的时候：春天防春融，夏天防胀轨，秋季防洪水，冬天防冻害。起道、拨道、改轨距，这就是线路工人的活儿。

这活儿，在条件好的工区不算什么，在西罗奇可就不一样了。山高坡大，线路九曲十八弯；天气说变就变，说风就来雨，下雪就刮风。要是遇上暴风雪、大洪水、山体滑坡、线路大整修什么的，几十天回不了家是常事。

2011年7月中旬，为了保证线路质量大升级，西罗奇13位硬汉日夜奋战，已经56天没回家了。

罗兴安怕工友们牵挂亲人，求段工会拍摄了工友们家属情况的录像，并选了一个下雨天播放给大家看。

那天，硬汉们兴致格外高。当荧屏上出现了他们家属的欢声笑语时，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笑声。亲人们向他们问安，希望他们安心工作，把线路升级任务完成好，还有孩子们大声喊着“爸爸，我想你！”

大伙儿说着、笑着、议论着，一片欢腾。但是随着录像渐渐播放，热烈的声音渐渐小了，更小了，满屋子开始变得静悄悄的，以至静得能听到别人的呼吸声……终于，不知谁发出了第一声抽泣，这抽泣的声音那么小，那么微弱，但竟具有那么强的传染力，完全是一瞬间，满屋子竟整整齐齐地爆发出一片呜呜的痛哭声。13位平素勇猛绝伦的硬汉们，此刻一个个哭得抬不起头来。

他们哭什么呢？还是得先从罗兴安说起。

2014年4月25日20点45分，罗兴安发现1160延长米的隧道拱顶冒水结冰，一个挨一个近半米长的冰溜子像一把把利箭垂挂在拱顶上。罗兴安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立即召集在宿舍内待命的7名抢险队员，带上5米多长的木杆，敲打拱顶上的冰柱。突然，在工区值班的老崔气喘吁吁地跑来说：“工长，你爱人打来电话，说你爸爸心脏病犯了，很重，需要立即做手术。这个消息像一记重锤打在罗兴安的心上。罗兴安知道爱人的性格，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她也不会打这个电话，爸爸心脏手术的风险一定是太大太大了。对于75岁的父亲，罗兴安是一个不合格的儿子。平时总说自己忙哇忙的，很少回家尽点孝心。现在父亲要做手术，应该守在父亲的病床前。然而不行啊，这拱顶上的冰溜子不清除，危及行车安全，甚至会车毁人亡啊！想到这儿，罗兴安让老崔告诉爱人，让她在医院顶着，一旦冰溜子消除完毕，就立马赶到医院。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面对即将进行手术，生死未卜的父亲，当儿子的又不能守在身边，心里真不知是个啥滋味，罗兴安真地控制不住自己了，跑到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阵，最后用冰溜子水把泪水洗掉，装作没事儿似的回到岗位干起活来。endprint

第二天晚上，罗兴安来到父亲的病床前。术后的父亲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呼吸很微弱。他看到了儿子，嘴角挂上了笑容。罗兴安叫了声爸，爸爸的笑容一下子灿烂起来。罗兴安说：“爸，我昨天没……”父亲费劲地抬起左胳膊摆摆手，不让他说下去，拉住罗兴安的手说：“爸不怪你。我是个老铁路，懂得铁路的规矩。再说，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你把工作干好了，既尽了忠，也尽孝了。”

父亲的话，让罗兴安很感动，眼泪涌出了眼眶……

看录像時哭得最厉害的还有54岁的老袁。老袁风风雨雨，抛家舍业地在线路上拼搏30多年，在家与老伴相处的时间几乎没有多少。

去年老伴有病，病得很重。他回家陪了老伴几天，老伴的病情刚刚好转，他就要返回西罗奇。

老伴没有反对。为什么呢？

并不是老伴不想让老袁留在家里，也不是企盼着老袁干出个什么名堂来。她没有什么文化，也从来不用什么豪言壮语来指导自己的行为。脑子里有一种朴素的东西告诉她：丈夫干的事是国家的事，是正事、大事。她不应该拖后腿。

那天，老伴开口了，声音非常平静。

她说：“嫁给你几十年了，掰着手指头数，生病的时候你在我身边陪着只有这一回，我满足了……”

她说：“老袁呀，我知道你心里在想线路，想隧道。你是个男人，让你整天守着我，你会抱屈的，你回去干你的工作吧。在外面时间长了，想家了，就回来看看。”

老伴说这些话时，老袁没说一句话。他低着头，不敢说话。一说话，他觉得自己会哭出声来……

临走那天，老袁望着病殃殃的老伴，眼眶里积满了泪水。这一辈子他最对不起的就是老伴，跟着自己没享着一点福，每天就是柴米油盐，浆补涮洗，伺候老人和孩子。自己入了党当了劳模，事迹上了光荣榜，上了报纸，上了电视。而老伴呢，一辈子就这么默默无闻地为自己操持着这个家……

老袁含着眼泪走了。但他觉得老伴是他身后的一座山，这座山，就是他最坚强的依靠和后盾。

那天，哭得最为地动山摇的是青年线路工立波，因为他在录像中看到了患白血病的儿子和妻子时红霞。这让他一下子想起今年三月初三岁的儿子刚刚生病时的一幕幕。

那些日子，儿子一直发烧，鼻子、牙龈出血，腹痛、关节痛，脸色苍白……

“孩子得了急性白血病。”医生告诉时红霞。

如五雷轰顶，时红霞眼前一黑，两腿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地瘫在地上。好久，她像在极遥远的地方听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身子轻微地动了一下，一口大气从胸中涌出，这才渐渐地从惊恐、悲伤和不知所措中清醒过来。

时红霞年龄不大，但很刚强，凡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她意识到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必须全力以赴地给孩子治病。她和立波结婚六年了，从来不让丈夫为家里的事分一丝一毫的心。哪怕是很难很难的事，只要她自己能抗过去，绝对不惊动立波。但今天孩子的病让时红霞感到天塌下来了，她一个人顶不住塌下来的天。于是，她破天荒地给立波打了电话。

孩子住院的第七天晚上，立波从西罗奇来到医院。许久没见面的夫妻二人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对望着。时红霞发现34岁的立波头上有了白发，甚至额头上也爬上了不太明显的皱纹，这个在岗位上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累、叫过一声苦的硬汉，居然为儿子的病悲伤到了极至……

孩子的身体很虚弱，烧有些退了，现在正在安静地睡着。

夫妻二人依偎在一起，坐在病床前静静地看着孩子。

立波告诉时红霞，领导还有工友们非常关心孩子的病情，大家纷纷捐款。领导们还千叮咛万嘱咐，让咱俩一心一意地给孩子看病，有什么困难都不要怕，有单位，有工友们，什么样的火焰山都能过去。

立波激动地诉说着，时红霞感动地倾听着，泪水泉涌般流满脸颊。

时红霞也向立波介绍孩子的病情，大夫说孩子需要干细胞移植，要等配型成功之后才能手术，孩子痊愈是有希望的。

一个星期过去了。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

时红霞就这么和立波一起精心照顾着孩子。

但突然有一天，时红霞对立波说：“孩子我一个人能护理，你早点回工区吧。”

“这怎么行！我……”立波急不可耐地说。

“说句心里话，我愿意你留下，你在我眼前，我就有了依靠，有了主心骨。”

“那为什么还赶我走啊？”立波有些粗声大气了。

“我不是赶你走。”时红霞依然平静地说：“咱们得知恩图报，咱们得有良心。领导和工友们这么关心咱们，咱们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对待。现在线路上很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再说，你又不是大夫，留下来也没有用。”

面对妻子懂道理、明大义的劝说，立波还能说什么呢？他想对妻子和儿子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因为泪水让他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这是一些多好的同志呀！他们面对社会、面对事业问心无愧，但是面对父母、面对妻子和儿女就有了彻骨痛心的愧疚和深深的牵挂。他们不仅仅是钢筋铁骨、顶天立地的硬汉，更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普通人。于是，他们就注定会时时仰天扪心，思潮起伏；注定会泪水婆娑，长啸当歌！

三

硬汉们哭得惊天动地的当天晚上，罗兴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他在想，对于西罗奇硬汉来说，漫长的奇寒气温算不了什么；艰难、困苦也不在话下，让硬汉们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和寂寞。

这里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工区一栋低矮的平房，四处透风的木质门窗，上下铺的钢管铁床，没有室内卫生间、淋浴间。

工区被群山环抱，没有手机信号，没有电视节目，没有娱乐活动。想家的时候，就想想父母、老婆、孩子的模样，想着想着难受了，就对着大山猛喊几声，听听大山深沉的回声。

老崔、大个子、憨子说过这样的话：“西罗奇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来，太苦、太难、太孤独、太遭罪，那日子不是在过，而是在熬。别人不来，我们来。这活总得有人干，你不干他不干，国家怎么办？我们线路工不糊涂，我们有这个觉悟。我们是下定决心了，要在这儿干下去，一直干到退休。”endprint

想到这儿，罗兴安感到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涌上心头，就觉得工友们都是好样的。自己是工长，要尽全力多为工友们做些暖人心的事情。想着想着，罗兴安朦胧中觉得自己和工友们在工区盖起了大楼，有暖气，有厕所，还能洗热水澡。在大楼周围种了很多很多蔬菜，养了不少猪和鸡，餐桌上也顿顿七个碟子八个碗的，工友们乐，他也乐，乐着乐着他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2012年，罗兴安的梦真的实现了。

那年路局“三线”建设的春风吹到了西罗奇线路工区，三层小楼拔地而起，工友们住上了标准间，用上了室内卫生间，洗上了热水澡。学习有书屋，生病有药箱，娱乐有场地。最让工友们高兴的是路局为工区安装了程控电话和宽带互联网，与外面沟通太方便了。54岁的老袁说：“从梦中一觉醒来，就像自己住进了星级宾馆，有点不太相信这是真的。可这的确是真的。可惜呀，我可要退休了，舍不得呀！”有人看见，老袁说这话时眼睛上挂着泪花。

住的地方解决了，那么吃的问题呢？

罗兴安在吃的问题上动了很多脑筋。林区人都愿意吃用木头火炒出来的菜，罗兴安就和大伙坚持从山里捡来倒木枯枝。愿意吃大酱，罗兴安就买来豆子烀熟了摔起了酱块子。平时做饭的任务，基本上被他和老袁、大力包了。

深山老林吃菜太困难，罗兴安决定自己种地。于是他发动大伙撬翻大石头，扳平乱石堆，再从山谷里背来黑土，硬是垫出了30平方米的菜园子。罗兴安从外地买来地膜，搭上塑料大棚，菜园子有了收成。

吃上了時令新鲜小菜，硬汉们尝到了甜头，闲暇时都争着去浇水侍弄菜园子。第二年，罗兴安又利用房舍改造拆下来的玻璃扇，拼接成了一个十平方米的玻璃暖房，种上各种蔬菜。有了两个蔬菜大棚，他牛透了。豆角到了旺季，多得吃不了，就冻在冰柜里。秋白菜下来，用大缸腌成酸菜，能吃上一冬。黄瓜辣椒剩下的腌成咸菜，调剂餐食。蔬菜丰收不仅丰富了大家的餐桌，还能让大家带回家一点儿品鲜。工友们美滋滋地说：这可是城里人羡慕的地道的绿色食品啊！

2012年车站开始建线时，罗兴安一个多月没回家。爱人心疼他，主动来工区帮着搞卫生、拆洗被褥。没想到第二天，工区一下子来了好几位家属过来帮忙。之后家属轮流到工区帮助打理卫生，工区内外逐渐变得清洁美观起来。每到冬天，家属们就来工区包饺子、蒸馒头，有了家属们的欢声笑语，工区也因此变得不再寂寞。硬汉们不仅把工区当成高山“乐园”。也对工区的群体产生了深深的依恋。现在，工区13名职工，不论年龄大小，不但没人主动要求调走，反而调谁走谁都不走，多数职工连续工作已经在8年以上。

罗兴安带领12名硬汉扎根大山，用青春守望着茫茫林海，用汗水浇灌着这条运输线。昔日名不经传的西罗奇，走出了大山，走向全局、全路、全国。工区里那些闪光的局“先进班组”标兵、黑龙江省“先进班组”、省“青年文明号”、铁路总工会“模范职工小家”奖牌、全路“火车头奖杯”等荣誉，见证了他们的执着与坚守。2016年西罗奇亮相央视春晚，在春晚开场短片中播出了西罗奇线路工区避车画面，让全国观众知道了，在大山深处还有这么一群人，为了祖国的铁路运输奉献青春。

“风战、雪战、奋战边陲铁道线，人齐、心齐、劲齐扎根西罗奇”。这是西罗奇硬汉们含着热泪贴在工区大门上的对联。他们就像13颗璀璨的明珠，在通往神州北极铁道线上闪耀。

选自哈尔滨铁路局文联《奔驰》

2017年第3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