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二〇运动亲历记

曹国平

今年是五二〇运动70周年，70年的风雨历程演绎了我一生的理想与追求。“遗子黄金满籯，不如教子一经”，撰写忆述，意与青年一代共勉励志。

——题记

1947年5月20日，北平大中学生7000多人不怕军警特务镇压，勇敢走上街头举行“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数日后波及全国，一时震惊国内外。我们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青年学生，为什么要走出课堂冒着被打被害的危险，上街游行？这是一个让人深思的问题。

1947年我在北平汇文中学上高中，此时国民党反动派自恃有数百万军队及美国的大力支持，一不顾广大群众反对，发动对解放区的重点进攻，大言不惭地声称要在三个月内消灭共军主力；二在其统治区内加紧政治迫害和独裁统治，在各大城市搜捕进步人士和青年学生。为了坚持内战，他们抓丁征粮，加捐加税，滥发纸币，造成国统区物价飞涨，民怨沸腾。1947年2月16日，国民党政府颁布《经济紧急措施方案》，宣布冻结职工生活指数，规定职工薪金以1月份生活费指数计算，并且不得增加底薪。此举更加激起广大群众的不满。反饥饿，求生存，逐渐成为国统区群众的迫切要求。

抗战胜利后一年多，北平物价上涨1.6万倍。1947年汇文中学开学3个月我们住宿生共缴伙食费21万元，但到5月10日即已用尽，不得不停办食堂。600多名住宿生除极少数投亲靠友外，大部分学生只能用零用钱到大街上买烤白薯、窝窝头充饥。这样吃了几天，零用钱也花光了，吃饭成为我们的头等大事，全校师生已不能坚持正常上课。我们派代表找教育局局长王季高请愿，王说他也毫无办法。我们到各校联系，希望大家团结起来向政府施压，谋求解决办法。同学们认识到不能坐以待毙，要组织起来，积极行动，多方求援。

5月17日，我们成立北平汇文中学反饥饿运动会。5月18日，成立北平市中学社团联谊会，我们通过这个组织，沟通各校关系，协调各校活动，向国民党政府施压，解决吃饭问题。从此各中学也与北大、清华和燕大学生自治会建立联系。

5月18日下午，得知北大、清华和中法大学反饥饿宣传队在西单街头遭到青年军的殴打、多人受伤的信息后，汇文中学反饥饿运动会当即决定19日罢课，抗议当局血腥镇压。当夜北平、天津和唐山10多所大学，北平汇文中学等校代表在北大召开会议，决定成立华北学生反饥饿反内战联合会，拟派代表向北平行辕提交抗议，并提出九项经济和政治要求。同日，蒋介石召开“临时国务会议”，颁布所谓《戡乱时期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要对学生运动进行紧急处理。正是在蒋介石的指示下，在北平街头宣传的学生遭了毒手。虽然国民党竭力控制舆论，但19日北平各大报都报道了西单血腥镇压学生的真相。北大校长胡适发表谈话称：“说学生受共党煽惑，不甚公平。”他还在李宗仁召开的会上说：“现在青年学生运动和五四运动的事实是一样的，有许多事情青年人不满意，就是我们中年人也是不满意的，譬如现在随便捕人，我实在遗憾得很！”18日，上海学生和浙江大学学生代表联合组成“沪杭学生代表晋京请愿团”，喊出“到南京要饭吃”“向炮口要饭吃”等口号。同日上海30余所大中学生上街游行，喊出反内战、反饥饿等口号。南京中央大学、金陵大学3000多学生上街游行，高喊“我们要饭吃”等口号，并到教育部请愿。

华北学联决定在南京国民党国民参政会5月20日开幕时举行全市大中学生“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并將此决定通电南京、上海、浙江、广州等地大学，要求他们一致行动。我们汇文中学接到华北学联通知后，反饥饿运动委员会立即召开在校学生大会，通报学联决定，响应学联号召，积极动员学生参加第二天的游行。

当日，北平各报登载国民政府的《勘乱时期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该办法禁止十人以上罢课、游行，并命令各地政府镇压学生运动。

北平汇文中学反饥饿运动会和北平市中学社团联谊会决定不顾政府命令，坚决按照华北学联的通知，罢课三天、参加游行。

5月20日，汇文学生300多人在反饥饿运动会的组织下到北大集合。华北反饥饿反内战联合会向参加游行的同学散发宣言，呼吁反饥饿反内战。宣言称：“在这紧急关头，为着千百万老百姓要活命，为着我们自己要活命，我们忍痛暂时牺牲学业，放下书本，进行反饥饿反内战运动。我们要挽救危机，救人民，救自己，救我们的国家。”

下午1点30分，游行队伍浩浩荡荡从北大出发。北大学生高举白底红字“华北学生北平区反饥饿反内战大游行”横幅。后面的游行队伍是清华大学复员军人的队伍，再后依次是清华大学、汇文中学、第一助产学校、北平师范学院、中法大学、铁道管理学院、天津北洋大学、北大医学院、燕京大学、北平艺专、朝阳大学、女二中、女三中、贝满女中、北京大学近7000名学生。

游行队伍经东四、东西长安街、西单北大街、西安门大街行进，师院教授刘酚遂、王汝弼、张云波等六人和北大教师数十人也参加游行，有数十位骑自行车的学生纠察队员骑车走在队伍两侧，保护队伍前进。

游行队伍一边行进，一边高喊“反内战反饥饿反迫害”“公务人员待遇应按物价指数比例增加”“反对征兵征粮”“抗议五一八血案，确实保障人权”“全国各公私立大中学生一律实行公费待遇”“提高工人工资，减轻农民负担”“除掉一切苛捐杂税，减轻商业负担”“清算官僚资本，彻底挽救经济危机”“恢复政协路线，实行真正民主政治”等口号，并散发《华北学生发表反饥饿反内战宣言》和《告北平市父老书》。游行队伍还高唱歌曲，其中唱得最动人、最多的是《保卫人民》等，唱得最雄壮的是《团结就是力量》。

有上百名宣传队员活跃在队伍两侧，有的贴标语，有的用柏油、红漆在马路上、墙壁上写标语，有的用油墨在墙上画漫画，有的用三米多长的刷把，把漫画、标语贴在墙的高处，有的在电汽车上贴红纸绿纸写的大字标语，这样随着车辆的行驶全市市民都能知道我们的呼声。当时游行队伍书写的标语是：“为了内战，多少同胞妻离子散”“为了内战，物价涨得过高过快”“为了内战，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为了内战，多少壮丁死在前线”“为了内战，多少同胞吃了美国枪弹”。endprint

在王府井南口、中山公园和北海公园门口等市民较多的地方，宣传队还向市民发表讲演，揭露国民党的反动政策，控诉其制造饥饿的罪行。

游行队伍像一条巨龙，近7000人的大队迈着整齐的步伐在街上行进，这在北平市民眼里是不常见的。这支队伍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把成千上万群众都吸引过来了！他们有的跟着队伍行走，有的帮贴标语壁报，有的共同呼喊口号，有的帮助维持交通秩序。群众的支持使我们得到莫大的欣慰和鼓舞。

最引人注目的是清华大学复员军人，他们头戴钢盔，身穿军服，脚蹬皮靴，腰挂水壶，全身美式装备，有人还佩带了二战时参加印缅边境远征军得到的美军司令部授予的勋章。他们雄赳赳，气昂昂，迈着整齐的步伐，不断振臂高呼：“抗战军人不打内战！”“复员军人反对内战！”他们在北平喊出反内战的口号，使道路两旁的国民党军人大为震动，也使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阴谋调动二〇八师青年军，寻衅殴打游行学生的罪恶阴谋彻底破产。

游行队伍所经街道，都有大批市民围观，其中还有军人、警察和政府工作人员。游行队伍喊的口号，宣传队员贴的标语和发表的演讲，都是市民想说而不敢说的心里话，所以受到广大市民的同情和拥护。比如宣传队员问：“政府不顾人民死活打内战，你说应该不应该反内战？”“物价飞涨学生没有饭吃，你说应该不应该反饥饿？”“随便逮捕殴打学生，你说应该不应该反迫害？”许多市民听后都异口同声高喊：“应该，应该！”我听到一个军人在人群中高喊：“我们军人反对打内战！”一个身穿中山服的中年人也在高喊：“我反对迫害学生，我同情你们，我的儿子也是学生。”

当游行队伍到达天安门时，同学们看到城楼上挂着蒋介石的头像，大家愤怒了，几千只手臂指着蒋介石的头像怒吼着：“打倒独裁，打倒法西斯！”喊声震天。

游行队伍到达新华门，派代表赴北平行辕请愿，要求：（1）惩处二〇八师肇事士兵。（2）配给粮煤。（3）立即停止内战。（4）释放被捕学生。行辕总务处处长李宇清代表李宗仁接见了学生代表，学生代表呈递请愿书后，他答复：（1）二〇八师肇事者，已令该师吴师长调查，查明后即加以处分。（2）粮煤问题，当地如有办法，当然可以供给学生。（3）政治问题，地方政府只有按国策办理。请愿没有结果，游行队伍继续西行。

不久，纠察队又传来消息，称西单附近发现有200多名身份不明的人，形迹十分可疑，有可能殴打参加游行的学生。为防止坏人阴谋得逞，指挥部下令队伍停止前进，各校整顿队形，宣传员、联络员归队，纠察员手拉手排在队伍两侧，形成两道人墙把队伍保护起来。所有游行同学高唱《团结就是力量》，高呼“反迫害”“反饥饿”等口号。整个游行队伍在异常紧张、高度警觉的情况下迈着坚定的步伐，表现着英勇无畏的气概，秩序井然地通过西单拐弯处。这期间虽有敌特分子掷来石子，打在同学身上，有的还在群众中高声怪叫，呼喊反动口号，辱骂同学，但都未能让队形混乱。只有走在队伍前面的纠察队员北洋大学学生邓霄被特务殴打。

游行队伍从出发到返回，歌声口号声，此起彼伏，从未间断。参加游行的同学们情绪之高昂，精神之饱满，气氛之热烈，斗志之坚强，深深地感染了路旁观看的广大市民。

我们返回北大后，华北学联宣布向行辕请愿毫无结果，并决定将红楼广场命名为民主广场，定6月2日國民党召开的国民参政会闭幕之日为全国反内战日。同日南京、上海、杭州、天津等地学生也举行大规模罢课示威游行，但遭到国民党当局镇压，多人被捕，有的惨遭迫害。

5月23日，新华广播电台广播新华社时评：

由于粮价狂涨引起的5月初旬以来的各地粮食危机和“米骚动”刚在开始，京、沪、汉、平、津、青、浙、赣等地以反内战、反饥饿、挽救教育危机为中心口号的学生运动，又达到了新的高涨。其波澜之壮阔，按蒋介石自己的话说，是“为以往任何时期所未有”。……中国近代只有三次群众运动可以和今天比较，就是1919年的“五四”运动，1925年的“五卅”运动和1935年的“一二九”运动。但这三次运动中的群众都没有像今天这样提出如此悲惨和如此普遍的反饥饿口号，也没有公然看到人民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公然看到反动的统治者如此摇摇欲倒……蒋介石今天纵然多杀几个人，但是要吃饭的人还是得吃饭，要活命的还是得活命，中国的青年还是要前进，中国的人民还是要胜利。这一切都已是无可争辩，无可改变的了！

5月30日，新华广播电台又广播了毛泽东为新华社撰写的评论：

中国境内已有了两条战线。蒋介石进犯军和人民解放军的战争，这是第一条战线。现在又出了笫二条战线，这就是伟大的正义的学生运动和蒋介石反动政府之间的尖锐斗争。

这两篇评论使同学们受到很大鼓舞。

这次运动还得到了教授们的同情和支持，他们及时向学生发慰问函或作诗赞扬。

北大教授62人发出向学生致敬及慰问的函件，内称：

我们认为这种对国家不忠对民族不孝的内战，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反对！你们的努力，代表了每个中华儿女的愿望。你们的声音喊出全国人民心里的控诉。同时你们的受伤害也昭示了谁在使人民饥饿，谁在进行内战。

清华教授80多人也致函全体同学，内称：

本校同学为反内战反饥饿而罢课，同人等对此严正行动表示衷心同情……愿共为和平民主而努力。

红色的5月、炽热的阳光，照亮了祖国大地。学生运动的发展，从开始阶段的此起彼伏，连续不断，分散的活动，汇合成全国性的政治斗争。这次运动深刻揭露蒋介石的反动本质，又一次沉重地打击了蒋家王朝的反动统治，同时也锻炼了广大学生，涌现出一大批进步分子，不少人参加了共产党、民青、民联，成为学生运动的骨干。

70年过去了，回顾所经历的五二〇运动，我深感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希望年青一代不要辜负时代赋予的使命，要意气风发地投入到实现“两个一百年”的奋斗目标中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