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敬之
这是华南地区一座最大的医院。住院部六楼,有整个医院最高端的几间病房,每天仅是床位费就要上千元。两端入口处,安排专职的保安,二十四小时值班,所有进出人员,都要出示证件。
邢爱东就住在六楼的一间病房里。他有上亿资产,区区床位费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最缺少的是健康。可是由于病魔的肆虐,健康正在一天天离他而去。医生已经几次下达了病危通知书。
虽然家属始终没有跟邢爱东说实话,一直在安慰他不久就能出院,重新走上工作岗位,但是邢爱东好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最近一段时间,整天什么话都不说,只是对着一株小小的油菜花出神。整个房间里陈设高档,只有这株油菜花最接地气,那是他让儿子种下的。
最近几天,他已经神志不清,恐怕早把那株油菜花忘了吧,一眼都不看。他总是把无神的眼睛盯住天花板,重复着这句话:“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主治医生跟他的儿子邢苏粤说:“病人要回家,就让他回家吧,在家里吃药维持,效果也许更好。”
邢苏粤就为父亲办理了出院手续,把他接回家里。邢家住在全市有名的富人区,小区三面环水,林木茂盛,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几十栋独立别墅,白墙红瓦,浮在绿波之上,仿佛人间仙境。唯一的不足,只是别墅前后空间不大。但就在这狭窄的空间,依然兀自盛开着十几株油菜花。
邢苏粤把父亲安排在向阳的房间里,对父亲说:“爸爸,我们回家了。这里是您一直以来住的房间,窗外就是您亲手种下的油菜花。”
邢爱东仿佛没有听见儿子的话,他的眼睛朝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邢爱东秘书一边为董事长整理枕巾,一边在他耳朵边说:“董事长,您已经回到家里了。您看,这是您的办公桌,这是您的书柜,这是您的电脑,在这里还能闻到油菜花的香味。”
董事长不理会秘书的唠叨,或者说他已经无法听懂秘书的话了,他的嘴巴依旧一开一合:“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邢爱东秘书叹了口气:“董事长不知道自己已经回家了。”
邢苏粤沉吟着说:“父亲也许不知道自己已经回了家,也许知道自己并没有回到家。”
秘书听着这话有点拗口,没有听懂:“您的意思是——”
邢苏粤说:“我出生在广东,而父亲是江苏人,所以我的名字叫邢苏粤。人家说叶落归根嘛,父亲想回的也许是江苏的家。”
秘书说:“要把董事长送回老家吗?”
邢苏粤说:“送吧。”
邢苏粤花一万多元,包了一辆救护车,把父亲送到了江苏的老家。
邢爱东虽然不常回老家,但是也在老家盖了一栋三层小楼,简单装修,日常由他一个堂兄弟住着。家前屋后,挺立着几棵杨树;远处的田野里,隐约着金黄的油菜花。邢苏粤把父亲在一楼安顿好,对他说:“爸爸,到家了,这是您在江苏的家。”
邢蘇粤说完,希望看到父亲含笑的面孔。可是,父亲两眼依旧空洞着,看着天花板,喃喃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秘书在邢苏粤耳边悄悄说:“董事长神志不清,恐怕也就是说说而已。我们还是把他接回广东吧?”
邢苏粤不语。
听说邢爱东回家,邻居们已经挤满了一屋子,院子里还站着好些人。他们小声念叨着邢爱东的好:为村子里修路,给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送年货……
此时,从人群里挤出一位老人,黑色的面孔,苍老的容颜,像一段老榆树。邢苏粤依稀认出他来,是父亲发小李伯伯。他向邢苏粤点点头,说:“我知道他家在哪里。明天,我把他领回家。”
第二天早饭后,李伯伯来了,还带来几个年轻人,一副担架。他对邢苏粤说:“我来带爱东回家。”
几个年轻人用担架抬上邢爱东,来到一个建筑物前面。这是一个人字棚,两檐到地,从“人”字中间留门,人要弯着腰才能进去。棚子外,一片灿烂的油菜花;棚子里,打一个地铺,铺上有一张芦席,席子下面铺着麦草;地铺一端,垒有一台小灶,一只锅,锅上盖着高粱杆穿起来的锅盖。
邢苏粤吃惊地望着李伯伯:“这个,昨天还是一片空地,这房子是哪儿来的?”
李伯伯不看他,说道:“我连夜建的。”说着,指挥年轻人把担架抬进去,放在地铺上,盖好被子。
邢苏粤匆忙钻进人字棚,拉住李伯伯,轻声说:“我说李伯伯,让我父亲住这样的地方怎么行呢?”
李伯伯不说话,把邢苏粤拉出来,摆了摆手,站在人字棚门口,侧耳听着。大家看着李伯伯,都不说话,人字棚里外静悄悄的,只有邢爱东粗重的呼吸。“我要回家……”那个让邢苏粤心烦意乱的声音再没有响起。
过了一会儿,大家走进入字棚里,邢爱东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上,还留着一抹笑意;这笑意竟如孩童般天真,让邢苏粤看得呆了。
李伯伯告诉邢苏粤:“你祖父去世之后,你父亲才五岁,就跟着你祖母,从区政府大院里搬回老家,住在这样的一个人字棚里,整整十年,直到他外出参军……”
邢苏粤一汪泪水夺眶而出,只觉得眼前一片油菜花,充实了天地之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