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2017-11-27 19:54冯伟山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1期
关键词:叔叔爷爷奶奶

我爷爷八十岁那年,腿脚一下就不中用了。

那天清早,他起床后提着鸟笼绕村子转了一圈,回来屁股还没挨上交叉板凳就摔倒了。我赶忙去扶他,却发现爷爷不会站了,两腿好像没了骨头,好不容易扶起来,稍一松手,就瘫坐在地上。我吓坏了,把他背到炕上躺好,撒腿去喊爹。爹住的院子离爷爷的院子不远,但一绕也有好几百米。我气喘吁吁推开爹的房门时,他正对着墙角的尿罐一个劲儿地排泄着。

我说:“爹,快点,我爷爷不会走了。”

也许尿声太响,淹没了我的话声,爹没回头也没吭声,很从容地把尿排完了又把灰不溜秋的裤衩提好,才冲我嚷了一句:“大清早的你报的哪门子丧?”

看着爹的黑脸,我小声说:“真的,爷爷真的不会走了,你快去看看吧。”爹拧着眉头,不相信地瞅了我老大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我又一阵小跑,刚跨进爷爷的小院,就听见屋子里骂声不绝。狗日的!我还没死呢,就不管我了?来运,你个小兔崽子跑哪了?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个熊样!

来运是我的小名,爷爷给起的。听娘说,我出生时爹一看是个带小鸡的,乐得一步三跳去给爷爷报喜,当时爷爷正在院子里喂他的“红下颌”,旁边还围着几个六七岁的毛孩子。其实,爹的到来并没有引起爷爷的注意,甚至连看也没看他一眼。

爹凑到前面,讨好地说:“爹,生了。”

啥生了?爷爷手里捏着一个蚂蚱头正要喂给笼里的“红下颌”,听了爹的话,胳膊就放了下来。

“三妮子她娘生了,给你添了一个大胖孙子呢。”

爷爷愣了一下,突然笑了,嘟哝着:“来运了,老卢家来运了。嘿嘿,这个孩子就叫来运吧。”说完,继续喂他的鸟。这次,爷爷喂得全是整个的活蚂蚱、活蜘蛛,鸟儿啄着虫子在笼子里辗转腾挪,吃得那叫一个带劲儿。

“红下颌”是一种鸟儿,学名红喉歌鸲,此鸟叫声多韵婉转,有天籁之音。我们青州人都习惯叫它“红下颌”,也是当地笼养鸟中的上品。当时整个卢村,就爷爷一人养鸟,他说画眉、百灵算啥呀,太俗气,养就养“红下颌”。爷爷的鸟儿从不喂“死食”,也就是粮食,他一年四季全喂活食,什么蚂蚱、蜻蜓、青虫,甚至壁虎,逮住啥喂啥。春冬季节就逮房屋旮旯里的蜘蛛和厨房柴草堆里的聒噪婆(土元)。当然,这些鸟食爷爷基本不动手,村里的孩子抽空就逮,逮住就给爷爷送来。他们之所以天天逮鸟食,当然是看中了爷爷的糖果。糖果就放在他房间抽屉的匣子里,花花绿绿的,总也吃不完。

这时的“红下颌”,肚子里填满了美食,精神抖擞,在笼中放声歌唱,引得蝴蝶也来偷听。正是深秋,院子里的石榴树上结满了果子,很多都咧嘴笑了,露着红红的籽儿,枝条频频低头,在向微风致意,墙角的一丛翠竹也长得挺拔,小院里一片生机。爷爷笑着,说都散了吧,我要喝茶了。孩子们哪里肯走,领头的噘着嘴说:我们给扑了蚂蚱,还没给糖果呢。爷爷一笑,很大方地对爹说:“去,摘两个石榴,给这几个孩子一个,给三妮她娘一个,俗话说‘酸男辣女,她喜欢吃。”

据说,那天爹和一帮孩子走后,爷爷没喝茶,而是就着花生和咸鸭蛋喝了一壶酒,竟醉得一塌糊涂。爷爷有俩儿子,爹是老大,老二在新疆当兵,是个开飞机的,还没结婚。娘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孙女,直到我出生,老卢家才算有了立门户的,爷爷能不高兴吗?

我来到爷爷炕前时,他已经把身子侧过来了,手里正抓着一个白瓷茶碗往地下扔。显然,爷爷经过十几分鐘的“休整”,又恢复了摔倒前的元气。他看到我,喘着粗气说:来运,你怎么跑了?你可不能看我的热闹,你是我的孙子!

我说:“爷爷,我、我去喊俺爹了。”

“喊你爹?他个……”爷爷停下话,咳嗽了几声,许久,喉结一动,竟连痰带话又咽了下去。

这一年,是1975年的初冬,我十六岁。

平日里,我在生产队放牛,很清闲,但我挣的却是整劳力的工分。在卢村,几乎大人孩子都知道公社孙书记和爷爷的关系。他和我二叔在朝鲜战场趴过一个战壕,他负伤转业后刚巧到我们公社干了书记。偶然间打听到了爷爷,一口一个大叔叫着,亲得不行,逢年过节或者工作清闲了都要来家里看望爷爷。有时两瓶酒,有时一包茶叶,没少给爷爷带。本来爷爷有个开飞机的儿子就了不得,这下又有了公社书记当靠山,自是硬气万分。

冬天了,牛都进了队里的饲养棚。我刚闲下来,就被爷爷点了“钦差”,每天清早去他的小院给他烧沏茶用的水。听村里的大人们说爷爷规矩大,讲究多。耳听为虚,我觉得很多人是嫉妒爷爷闲散、舒适的生活,故意给他抹黑。可待了没几天,我就受够了。爷爷让我去村头的冯家井挑水,说路远点但水质好没水垢。水桶一定要那副老旧的木桶,洋铁的味儿不正。烧柴要用以前拆老屋闲下来的楸木檩条。楸木,在我们青州地面是最好的木材,生长缓慢,木质坚硬不开裂,且有淡淡的美丽木纹。用楸木打制的家具,更是显得沉稳大气,百年不坏。何等金贵的木材呀,却锯断再劈碎了烧水用,也不知爷爷是怎么想的。我觉得他的那些讲究简直就是瞎胡闹、折腾人。

就在这时,爷爷无意间的一句话让我瞬间改变了主意,让我有了伺候他的动力。他说:来运,好好伺候爷爷,等你娶媳妇时,我和你二叔说说,让他给你买一块上海牌手表。

爹终于来了,走到爷爷炕前时,手里还捏着一截扫帚上的小竹棒死劲地剔着牙。显然,爹是吃过了早饭才来的。刚站稳,就被爷爷当面啐了一口唾沫。爷爷没说话,胡子微微抖着,一双浑浊的眼睛瞪着他。爹见状,慌忙扔了小竹棒,俯下身子问:“爹,您没事吧?”爷爷还是没说话。爹又笑着说:“您的身体结实着呢,刚才我以为来运胡咧咧呢,就没在意。您不会有事的,要不我扶您起来走走?”爷爷没吭声,但脸色缓和了一点儿,两只胳膊抬了抬,意思是想起来。我和爹把爷爷扶起来,试着在炕上走了几步,可双腿一直拖拉着,怎么也撑不起他的身子了。

爷爷不甘心,边用手捶打着双腿,边让我去喊村里的赤脚医生郝大牙。郝大牙人丑但医术不丑,尤擅中医。村里人一般的病痛经他之手,只需一两副草药熬汤喝下,保准药到病除。郝大牙来到后,望闻问切,使出了吃奶的本事,也没找出爷爷双腿不能行走的症结所在。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爷爷说:“这个情况我从没遇到过,也没听说过,你五脏六腑都挺好,看来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年纪大了,腿部骨质疏松,没了硬度,已经承受不了全身的重量了。我先给你开几副强身健体的药喝喝,也许几天后就起来了。如果起不来,我也没有办法,那就只有躺着静养了。”endprint

郝大牙的话让爷爷浑身烦躁起来,他一会儿说热,让我打开他身旁的窗子通风。一会儿又说闷,让我把他的鸟笼挂在窗户边的梨树上,他要听“红下颌”唱曲儿。

看着爷爷躺在炕上烦躁无助的样子,爹嘴角偷偷咧了一下,脸上平添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

郝大牙的草药尽管神奇,但在爷爷身上却丝毫没起作用。再去喊郝大牙来家诊治时,他支支吾吾说啥也不肯来了。

爹说:“你不去,老家伙就骂我,以为我黑了钱不给他看病呢,老家伙可不缺看病的钱。”

“这我知道,可……”郝大牙欲言又止,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不就是去把个脉,开个方子嘛,管用不管用的先把事儿糊弄过去再说。

唉。郝大牙叹口气,说:“关键是你爹年纪太大,零件都老化了,我使多大的劲儿也不显好呀。时间长了,有损我的名声呢。俗话说,人过七十古来稀,路上少见八十的。都这个岁数了,还想站起来蹦高呀?不要说我,就是华佗在世也没办法。”

喝惯了清茶的爷爷,为了站起来,强忍着喝了一个多月的苦药汤,双腿也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终于将药碗摔了个稀碎,不喝了。真没想到,八十岁的人了脾气还这么暴躁。卧床的这些日子,爷爷的吃喝拉撒忙坏了我们一家人。他虽然走不了,但周身还算灵活,白天他都要坐起来,背后倚着厚厚的衣物,端着核桃大小的茶盅品茶。一日三餐也丝毫不能马虎,要荤素搭配,稀稠相宜,咸淡更要适中。

起初,爹对爷爷的照顾还是很细心的,但仅仅几天,他就懒得动手了。爷爷的一日三餐和换洗的被褥、床单全有娘和姐姐们负责,给爷爷擦洗身子和拾掇拉尿的床单大多有我负责。爹就在一旁,动动嘴,指使这指使那的。有次爷爷不满地瞪他一眼,他竟扭头走了,并且两天没到爷爷跟前来。爹对爷爷态度的突然转变,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从爹的醉话里我才咂摸出了一点道道儿,爷爷不能走了,再厉害也奈何不了他了。

爹怕爷爷是真怕,并且怕了大半辈子,这个全卢村的人都知道。但爹为啥怕爷爷,村里的人只知道爷爷的规矩大,又有个当空军干部的儿子,天长日久就滋生了一种霸气。其实,我小时候就常常听爹和娘唠叨一些事儿,隐隐猜到爹怕爷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爷爷手里的钱和叔叔这棵大树。叔叔是个孝子,几乎每个月都给爷爷寄钱来,每次都不少。爷爷一个人过日子,怎么铺张和讲究也花不完,这么多年他的手里应该攒了一笔钱。啥事都顺着他,他老了花不动了或者死了时,这钱不用说也是爹的。再者,叔叔特别听爷爷的话,让他上东决不上西,哥俩再好也抵不上爷俩好,要得罪了爷爷,也就得罪了叔叔这棵“摇钱树”。因为叔叔曾说过,我结婚翻盖房子时他也要出一大部分钱。

我们家一直都穷,就三间破土屋。那时我们姐弟四个都小,吃喝就指着爹和娘挣那点工分。

爷爷生活的优裕,在卢村是谁也比不了的,当然与叔叔的地位密不可分。我记事时,叔叔已经是空军的一个营级干部了,听说半个月的工资要赶上我们一家人好几年的收入。他每个月随便寄些钱来,用爹的话说,老家伙“怎么糟蹋”也花不完。叔叔回来得很少,两三年一次,回来都是大包小包的一大堆东西,有酒有烟也有糖果,甚至还有布料。东西有给爷爷的,也有给左邻右舍的,当然也有爹和我们一帮孩子的。有时候,东西不够分了,叔叔会去村里的供销店再买些作补充。每次叔叔回来,都待个十天半月的,他除了去村里的长辈那里拜望,当年的小伙伴家里也都去看看。

叔叔每次走前,总是偷着给爹一些錢。爷爷知道了就说:“给他干啥?一个壮男人,不缺胳膊不缺腿的,从小就知道偷奸耍滑!”这时,爹就低了头,一副理亏的样子。叔叔就笑,说:“哪里,哥现在孩子多,该帮帮的。况且,你有个头疼脑热的,有哥在身边我也放心。”

爷爷就不再吭声,算是默认。

爷爷叫卢比邻,不俗但生僻的一个名字。听说爷爷的爹是晚清的一个落魄秀才,到他这辈时家道已经中落,只余几亩薄田和一座醋坊。老爷爷不擅耕种,更不擅经营醋坊,就好吟诵诗书,田地和醋坊的一切事务都落在老奶奶一人身上。老奶奶是个小脚女人,身子纤弱,但过日子绝对是一把好手。那时,我们家雇了四个长工,专门帮着酿造香醋,每次出新醋,我家的整个院子里都氤氲着一股甘冽的清香之气,引逗得大街上的鸡狗和鸟雀蜂拥而至。“卢家香醋”在青州府以东的大片地区享有较高的声誉。

爷爷出生时,接生婆去给老爷爷报喜,他刚好摇头晃脑地读到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便随口起了个“比邻”的名字。传到产房,老奶奶一笑,说:“还是个秀才呢,就这名字也太不响亮了。”

爷爷的降生,自然给这座终年飘着醋香的院子增添了许多生气,也让老奶奶干得更加起劲,她要给爷爷挣一座更大的宅院,甚至想着给他娶好几房媳妇,让老卢家子孙兴旺,家大业大。但过了没几年,老奶奶随伙计去高密买高粱回来的路上就被土匪劫持了。眨眼赎人的期限就到了,老爷爷也没凑够大洋,就哭着让伙计去给老奶奶收尸。

等伙计们拉着一口薄皮棺材找到潍县南边青云山上的土匪时,老奶奶还活着。她对土匪头子说:“我没骗你吧,我家那口子就是个书呆子,他除了会读几本诗书啥也不会,钱他是真不知藏在啥地方。让你的手下人传话给伙计,就说我家的大洋都埋在天井那棵大楸树下的小瓮里,不多不少六百个,都挖出来给你吧,多出的一百个算是这几天我应付的饭钱。”

土匪头子哈哈大笑,说:“你这个女人不简单,可怎么嫁了这么个窝囊男人呢?”

老奶奶回来后,觉得这世道真是福祸无常,昨天还愁得钱花不了,今天就瘪起了肚子,存钱不是万全之策。老奶奶就爷爷一棵独苗,对他很是娇宠。爷爷好玩也任性,头脑好使,念书却一塌糊涂。爷爷十岁时,老奶奶就狠狠心把他带在身边,手把手地教他酿醋的手艺。几年下来,技艺纯熟。

1915年爷爷二十岁,我们卢家在附近十里八乡已经算是大户了。那年,老奶奶为他订下了一门亲事,姑娘美丽贤淑,是镇子上一个教书先生的女儿。挺美的一件事,可老奶奶还没亲耳听到儿媳叫一声婆婆,就陷入了一场大的瘟疫中。据《青州史志》记载,那场席卷弥河东岸的瘟疫持续一月有余,死人无数。老爷爷和老奶奶竟未能幸免,二十岁的爷爷眨眼就成了孤儿。后来,爷爷好多天曾一言不发,醋坊也几个月一度停产。直到把奶奶娶进家门,爷爷才稍稍缓过气来,院子里才重新氤氲着清冽的醋香。也就是从那时起,爷爷似乎看破了世事,对自己的力气吝啬得要命,哪怕铲几锨发酵好的高粱或者移动一下脚边的醋担子,也全由伙计动手。endprint

眨眼,爷爷卧床竟然两个月了,也许吃喝拉撒全让人照料的原因,他的脾气收敛了不少。起先,村里的老少爷们每天都有来看望他的,再拉一些家常,聊着聊着,一天的日子就过去了。可时间一长,来看望的人就少了,好在那些来给他送鸟食的孩子天天登门。爷爷斜靠在炕头上,边喝茶边吩咐我给“红下颌”喂食。打开笼罩,“红下颌”看见食物就在笼中兴奋地蹦跳鸣叫,鸟笼随之如秋千般晃动。爷爷眯眼呵呵笑着,一脸的惬意。孩子们拿着爷爷奖给的糖果,欢呼着,“呼噜噜”涌出门去。

人去房空,“红下颌”也吃饱喝足,昂着头叫得正欢。爷爷说:“来运,这鸟儿十八岁了,它天天给我唱歌听,比你爹强多了。你爹有三天没来了吧?再怎么说,到你爹结婚单过时算起我还养了他二十多年呢。”

看着爷爷的脸有些难看,我赶忙岔开了话。我说:“爷爷,一个鸟儿真有这么长的命?”

“嗯。听说这‘红下颌能活三十岁呢,虽是笼养,但我每天早晚各遛一次,平时全吃活食,喝的水里我总是掺着从郝大牙那里弄来的土霉素药末,消毒杀菌呢。只要我不死,这鸟儿的命还早呢。”

我说:“早呢,爷爷能活一百岁。”

爹再次来到爷爷身边时,日子已经进了腊月,大街上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吆喝卖糖葫芦的、敲梆子换豆腐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有些年味儿了。

爹对爷爷说:“快过年了,今年的年货让我买吧!趁着大雪还没来,碗筷、糖果什么的我先置办着。”

爷爷鼻子哼了一下,说:“谁不让你置办了?腿在你身上,我又没拦着你。”

爹感觉爷爷理解错了,忙说:“我、我是说你今年走不动了,你过年用的东西也有我给你置办。”

爷爷鼻子又哼了一下,说:“那好呀,你去置办吧。”

“可、可你要给我钱呀。没钱,我可买不来。”爹赌气地说。

爷爷说:“那就算了,过年你兄弟就回来了,让他去买吧。我哪有钱呀,有个千儿八百的还留着养老呢。对了,让你去公社给你兄弟挂电话,让他过年回来趟,你挂通了吗?”

千儿八百还叫没钱?这简直就是一笔巨款。可从爷爷的嘴里那么淡淡地说出,估计把爹给吓着了。好一会儿,他才堆了一点笑,起身给爷爷掖了掖身边的背角,说:“打通了,兄弟说过年要站岗,好好保卫祖国,没空呢,等天暖和了就回來。”

哦。爷爷出了一口气,有些失望。

老奶奶死前,可以说把老卢家香醋的买卖做到了巅峰,尽管四五个伙计白天不停地干,酿制的香醋也供不应求。爷爷虽念书不好,但能领会亲娘的良苦用心,就暗暗下定决心,准备把醋坊好好经营下去,把老卢家的门户结结实实地撑起来。但老爷爷和老奶奶被瘟疫夺走性命后,爷爷积压在心头的很多事情竟突然明了了。

那时,正逢乱世,军阀混战,土匪更是多如牛毛,烧杀抢劫之事如家常便饭,你辛辛苦苦赚了半辈子钱,说不定瞬间就成了他人之物。更何况疟疾到处爆发,稍有不慎就命归黄泉。只有实实在在享受了,才叫有福呢。就是从那时起,爷爷过上了讲究的生活。一日三餐所需的水、肉、菜以及粮食都是有要求的,除了新鲜,还是有很多说法的。如黄瓜要有刺还要顶着花,豆角要不老不嫩笔直的,韭菜要粗细高矮基本相同且叶子碧绿的,对于鸡鱼更不能含糊,要现宰现下锅,猪肉要瘦的就不能有一点儿肥的,要肥的就不能有一点儿瘦的。爷爷的讲究让奶奶无法下厨,也无从下手。奶奶家虽不富有,可绝对是书香门第,她脾气好,从不与人争吵。奶奶嫁入卢家,没能得到婆婆的教诲,却领教了丈夫的任性和讲究,让她苦不堪言。奶奶实在扛不住了,爷爷就让人帮忙雇了村里的唐二妮给他做饭。唐二妮是个寡妇,但人长得清爽,蒸馍炒菜更是一把好手。她有个六七岁的儿子,叫宝根,天天尾巴似的跟在身边,唐二妮就主动提出孩子的饭不白吃,她可以空闲里帮着打扫院子。爷爷哈哈一笑,欣然应允。

爷爷的吃喝一出名,那些有好菜好肉的卖家就主动送上门来,但价格要比市面上高很多,爷爷也不计较,只要好照单全收。听人说,爷爷吃豆腐也有专门给送的,一次二斤,要卤水点的,但豆腐要四四方方的,长了窄了都不行,还要看着白,吃着嫩,下锅还要经水煮。吃个豆腐还这么些臭讲究,谁伺候呀?别说,还真有几家卖豆腐的争着送,爷爷出的是一斤顶五斤的价钱。

如此风光的日子,爷爷只过了五六年就到头了。看着几个债主吵吵嚷嚷地逼上门来,要将醋坊抵走,他才觉得自己败家了。爷爷的“邪名”过大,被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盯上了,和他套近乎,请吃喝,终于掉进了他们预设的赌局中。爷爷先是输光了醋坊的日常收入,又输掉了镇子上的门面房,这次老卢家的醋坊也保不住了。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看着爷爷的熊样,不少人偷偷乐出了声,甚至想说爷爷的赌注下小了,要是再大些,把老婆孩子一起抵了才叫过瘾。

债主赶走了伙计,要占醋坊时,一直不说话的爷爷开口了:“别动我家的醋坊,给我留下。”

“给你留下?那我们的钱呢!”

爷爷一指天井里的大楸树,说:“不就是四百个银元吗,把那棵楸树抵账吧。”

“楸树抵账?”

“是啊。我的楸树可是结银元的。”

此时已是深秋,树叶早就落光了,人们仰头仔细打量,高高的枝杈中隐隐有几个黑乎乎的东西挂在上面,像鸟窝。直到有擅爬树的人上去,才知道“鸟窝”竟是几个装满银元的小布袋。

醋坊保下了。奶奶领着爹和叔叔的手,平静地说:“比邻,只要你不再赌了,能让我们娘仨吃饱饭,就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娘了。”

奶奶的大度,让爷爷鼻子一酸,竟再没动过赌钱的念头。

爷爷虽然输光了镇子上的门面房和家里的全部积蓄,但毕竟还有一座醋坊。伙计都辞了,爷爷亲自干,奶奶打帮手,赚个吃喝和零用还是可以的。爷爷长得结实,手艺也娴熟,酿醋对他来说是小菜一碟。爷爷每七天出一次醋,香醋“滴滴答答”从发酵的高粱胚斗里通过一截竹管再慢慢渗到一个大缸里,平均下来一天几十斤的样子,除了村里村外的乡亲上门买一些,余下的爷爷就用醋担子挑着去赶集。爷爷钱不赌了,但酒和茶依然要喝,饭食上的档次降了,但讲究还是有的。再普通的蔬菜也要吃个新鲜,叶子黄了或者蔫了,干脆扔给鸡吃。用他的话说: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人就那么个肚子,千万别糟蹋了。endprint

爷爷再怎么讲究,奶奶也高兴,毕竟他现在是自食其力。再者,唐二妮辞退了,不在她面前走来走去了,她觉得心里敞亮了不少。那时,爹和叔叔一个七岁,一个五岁,小牛犊般在脸前跑来跑去,奶奶看到了无限希望。

爹十岁那年,日本鬼子还在中国横行,但气数已尽。镇子上、村子里乱糟糟的一片颓废,奶奶权衡再三,还是决定送爹和叔叔去镇上的学堂念书。

爹和叔叔念了没几年书,镇子上就乱成了一锅粥,穿着各色军服的队伍你来我往,杀气腾腾。更可怕的是一个漆黑的晚上,一发炮弹竟落在了小学堂的房顶上,幸好没伤着人,学堂却被夷为平地。没法上学了,爹和叔叔就在家帮着爷爷干活。那时,我家的二亩薄地还在,地里的农活和醋坊的营生冲突时,便把人分成两拨忙活。醋坊的活儿要脏些累些,爷爷就占下了,奶奶只好忙地里。这时候,爹总是抢着跟奶奶去地里,他说:下地不光日头太毒,庄稼叶子还容易把胳膊划破了,就让弟弟留在醋坊吧。其实,爹是多了个心眼,跟着奶奶多自由呀,奶奶在地里锄草施肥,他就在地头的草窠里到处扑蚂蚱、逮蝴蝶,玩得那叫一个恣儿。奶奶疼爱孩子,大多时候自己累死也舍不得喊他一声。而叔叔在醋坊,又是提水,又是搅拌高粱糟,和爷爷干一样的活儿,忙得浑身汗津津的。

镇子上五天一集,颇为红火。逢集时,爹和叔叔都要一人挑一个担子去卖醋。哥俩儿每次清晨挑担出门,过弥河上面东西走向的小木桥,一路向西四里地就是镇上的大集了,中午卖完返回,也挺辛苦的。爷爷和奶奶看着儿子能替自己干活了,从心眼里高兴。

可时间不久,从两件小事上,爷爷对爹产生了反感。

大雨过后,爷爷去地里查看豆种的出苗率,临走去地头的杂草中解手,竟发现了一大堆豆苗,在雨水的浸润下昂着绿莹莹的小脑袋挤在一起,十分招人喜爱。当时爷爷觉得奇怪,谁会在这里撒一堆豆种呀,黄豆贵如油,这豆芽急火炒了更是一道绝佳的菜肴。爷爷觉得捡了个大便宜,一棵棵拔出来,用大襟褂子提回了家。饭桌上,奶奶无意间问起爹那天种豆的事儿,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爷爷咂摸了一阵,断定爹一定是干活时耍滑,受不了太阳的毒辣,把豆种偷偷埋在了地头的草窠里,以没了豆种为由早些回了家。可他小小年纪哪里知道豆种会长出地面啊。爷爷黑着脸,一下把酒盅拨拉到了地上。

再就是爹和叔叔每次赶集卖醋回来,叔叔总是喊饿,满屋翻腾着找东西吃。爹却坐在一边,不饥不渴的样子。终于有一次,爷爷的神经突然受了刺激,顺手拿起一截竹竿,朝叔叔当头就打。

奶奶赶忙阻挡,说:“你凭啥打他?孩子喊饿,没犯错吧?”

爷爷说:“为什么哥俩儿一块出门,回来他总喊饿?我就打他个死心眼!”

多年后,从村里人的闲聊中得知,当时爷爷之所以打叔叔,有双重意思。一是嫌叔叔太老实耿直,怕大了在社会上吃不开。二是气爹太过奸猾,背后总好耍小聪明。他第一次听人说爹卖的醋里有小鱼小虾时,曾觉得好笑,不以为然。当他再次听人说爹在弥河边往醋桶里掺水时,爷爷就相信醋桶里有鱼虾的事儿了。那时的弥河水碧清碧清,小鱼小虾成群结队,多得数不清。原来,爹每次卖醋都不和叔叔一起走,他先到邻村转悠一圈卖个三两斤,途经弥河时再用河水把卖掉的部分添满。这样,他就有钱在集上吃喝了。

兔崽子!老卢家哪有这样的种呀!爷爷有事没事就骂几句。

奶奶死时,全国基本解放了,镇子上驻扎了大批解放军,“咚咚咚锵锵锵”的欢庆锣鼓整日不停。奶奶的病很蹊跷,爷爷求遍了镇子上的医生,甚至连城里的洋诊所也去看过,都没啥疗效。奶奶的怪病,诊治了两三年,再次让我们卢家成了穷光蛋。奶奶走后,爷爷让人揭走了醋坊的青瓦和房梁,给奶奶换回了一口薄皮棺材。醋坊除了四面光墙,啥也没有了,弥河东岸曾经风光十余年的“卢家香醋”,终于随风而逝了。

爷爷对奶奶的善举终于换来了好的结果,土改时,我们家被划为贫下中农,成了根红苗正的人家。

1950年春天,解放军到村里动员参军,一个家庭有两个或两个以上成年儿子的尽量要一人参军。部队领导找到爷爷时,爷爷二话没说,把爹和叔叔叫到跟前让他们表态。

当兵就意味着打仗。这时爹满脑子里都是听人说起的战争场面,遍地的死尸,血肉模糊,血流成河。爹吓得吐了下舌头,对爷爷说:“俺娘刚入土不久,我要给她守三年孝呢。”

事后,叔叔參军成了一名飞行员,两年后上了朝鲜战场,竟屡立战功。叔叔的立功喜报一次次寄到家里,不几年就提干了。他的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县城里也挂了名,县里、公社里的干部时不时来家里坐坐,对爷爷嘘寒问暖,我们老卢家重又风光起来。村里人夸赞叔叔的同时,也没忘了和爹开玩笑,说:“老二成了战斗英雄,当军官了,你眼馋不?”

爹撇撇嘴说:“不眼馋,这兵是我让给老二的,要是换我,现在不光有警卫员,出门都坐小吉普了。”

爷爷眼一瞪,说:“就你?怕是战场还没上,裤子就尿湿了吧!”

旁边的人哈哈大笑,爹臊得满脸通红,赶紧溜了。

也许因了叔叔的缘故,给爹提亲的也一下多起来,爷爷当然高兴,爹更是一脸的猴急样。

就在这当口,发生了一件事儿。

那段时间,爹一直吃住在离家十几里的一个水库工地上。那天中午,工地上管大包子,猪肉粉条馅的,爹一次吃了十二个。吃得急,又喝了一瓢凉水,下午就拉起了肚子。队长便让他回村里的卫生所拿点药吃,顺便回家休息一下。爹刚推开院门,刚巧一个人匆匆出来。尽管天已擦黑,爹还是看清了是村里的寡妇唐二妮。屋里,爷爷正坐在如豆的灯光下喝酒,一个酒壶,一碟炒鸡蛋,把爷爷的脸催生得红扑扑的。也许爹自觉平日里所受委屈不少,这次终于攥住了爷爷的把柄。他大声说:“你和这样的女人勾搭在一起,就不怕俺娘在梦里骂你?”

爹没吭声,继续喝酒。

“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整日弄这事,你就没想想我还是光棍呢!”爹有些委屈,继续说,“唐二妮那个寡妇不就是看上了你手里的钱吗!”endprint

“你放屁!我没有对不起你娘的地方!”

爷爷猛地把酒盅摔到了地上。

最终,爹还是怯了爷爷的威风,饭也没吃,当夜又溜回了工地。

不多时,爷爷就给爹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家也是地道的贫农,两家在政治上算是门当户对。秋种一结束,爷爷就张罗着把爹的婚事办了。爹结婚时,几乎全村的人都送来了贺礼,叔叔专门从新疆邮来了一床毛线毯子和两块喷香的洋胰子,让所有见过的人都馋得不行。唐二妮没上贺礼,她已经领着儿子去县城投奔自己的姑姑了。她捎信给爷爷,自己家的屋子,让爹结婚后去住吧,权当给她看着家。

唐二妮和儿子最终没有再回卢村居住,她的老屋几年后就彻底卖给了爷爷。具体多少钱,谁做的中间人,没人知道。随着大姐、二姐、三姐和我的诞生,这所屋子就渐渐融入了卢家的感情,难分你我了。

爷爷躺在炕上的日子里,和我聊了很多。他说自己一辈子经历了很多事儿,受过苦,也享过福,穷得叮当响过也肥得流过油,走过正路也走过歪路,让人嘲笑过也让人羡慕过。他说我是个好孩子,是老卢家的种,这么小就不嫌他脏,给他端屎端尿的,心正、厚道,随我叔叔。他还说,爹小心眼太多,就会算计些鸡毛蒜皮的事儿,所以一辈子啥也弄不好。你爹有很多不好的毛病,我多少能忍受,但有一点却不行,一次他给我的口粮里竟然少了五十斤。给亲爹的口粮都克扣,还算个人吗?

虽然爷爷是亲的,爹也是亲的,但听着爷爷数落爹的“劣行”,我还是臊得慌。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叫花”,一点不假。腊月初八的早晨,天格外冷,还刮起了雪花。爹把我叫到爷爷的天井里,说村大队部要派人去淄博的洪山用小车推炭,过年分给村里的几户烈军属取暖用,回来后生产队每人记三十个工分,大队部还有五毛钱的补助。就去四个人,想去的都争破头了,他专门找了大队书记才给我争取了一个。

我说:“行,可爷爷你要照顾好呀。”

爹说:“就一百多里路,顺利的话明天下午就回来了,这次对你是个锻炼,老东西你就不用惦记了。”

可到了洪山后,炭厂却没炭了。我们只好找地方将就了一晚,直到第二天下午才买上炭。回来就累了,走走停停,进村时已经是腊月初十的晌午了。

一到大队部,就有人告诉我爷爷死了。我一惊,放下车子就往家跑。爷爷的院门上已经贴了白纸,灵棚还没搭,爷爷就躺在屋子的正中央,身下铺着薄薄的一层麦秸瓤。娘和三个姐姐都在哭,爹在一旁走来走去,显得很焦躁。除了家人,屋子里还有村里的丁书记和卫生室的郝大牙,他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爷爷的脸上盖着一层黄表纸,严严的,我无法想象爷爷此时的表情,是痛苦还是快乐。

至于爷爷的死因,爹的解释是心脏病突发或者急性脑溢血,反正他看到时就死了。但村里的很多人来帮忙料理爷爷后事时,却发现了一个无法遮掩的事实。爷爷的左耳朵缺了一小块,豁口很不规则,推测应该是被老鼠咬掉的。也就是说,爷爷死后的较长时间里一直没人来过,才让饥饿的老鼠钻了空子。不管怎样,爹这个不孝的名声是逃脱不了的,来帮忙的人一哄而散,灵棚也没人来搭。

叔叔回来后,披麻戴孝在门口一跪,家里立马涌满了人,有条有序地忙碌着,爷爷的葬礼如期进行。

葬礼结束后,叔叔坚持承担了一切开支,说自己照顾爷爷不周,应该的。帮忙的人散去后,他对爹说:“咱爹都站不起来了,你也不打个电话告诉我。唉!爹临死脸前也没个人,死后还让老鼠咬了耳朵,算个啥事呀!看他表面风光,其实他一辈子也苦呀。”叔叔说着,眼泪一下滚满了脸颊。

良久,叔叔又说:“其实,你怎么待爹,我心里很清楚,可我不在爹的身边,有啥资格要求你呢?真正不孝的是我。以后没人管你了,你是咱卢家的老大了。”

这次,叔叔待了一天就回新疆了。那天,下了一场大雪,铺天盖地,把地上的一切都掩盖了,放眼望去,一片洁白。走时叔叔给爹留了一些钱,让他过年过节时替自己在爷爷和奶奶的坟前烧烧纸,尽点孝心。

爷爷死后,爹成了村里的瘟神,人见人躲。好在那时已经实行了生产责任制,他每天就窝在地里干活。多年以后,爹病倒卧床时,竟突然对爷爷的事儿忏悔起来。他攥着我的手,说:“来运,当年你爷爷的死是我不对,我猪狗不如啊。”

关于爷爷死亡的真相,爹最后的日子里,还是断断续续和我聊了一些。

腊月初八我去洪山推炭刚走,爹就问爷爷要钱割肉包饺子。寻思着爹的一肚子小心眼,爷爷气不打一处来,说:“你掏钱给你爹包碗水饺吃还能伤天理啊?”

爹一愣,說:“那好,这腊八饺子咱不吃了。”扭头就走。

爷爷骂了句:“滚!你就不配是老卢家的种!”

爹回过头,说:“你个老‘执固也不想想,你钱再多死了也是我的!”

爹一直憋着气,中午愣是没进爷爷的屋门,饭也没送。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在娘的催促下才拿着一个煎饼进了爷爷的屋子。可他走到炕前时,惊呆了。爷爷炕头的被子上、炕上炕下密麻麻撒满了钱的碎片,很小,指头肚大小。爷爷仰面躺着,手里攥着一张“大团结”还在撕,稍大点的纸片再用食指和拇指的指甲一点一点地掐。他干得很慢,但很认真,像在精心做一件事情。爹发现时已经很晚了,爷爷枕头里的钱基本撕光了。

爹暴跳如雷。他想夺下仅存的几张钱,可刚凑到爷爷面前就被吐了一口浓痰。

爷爷鄙夷地说:“我的钱要给谁我说了算,我让它们变成废纸!”

“让你撕!让你撕!”爹疯了般扑上去,用爷爷的腰带捆住了他的双手。看着爷爷喘着粗气一个劲地蠕动,爹头也没回地走了。

直到第二天上午,爹稍稍消了气,才再次迈进爷爷的屋子,但此时爷爷已经咽气了,几只老鼠听到脚步声才从他的头上迅速撤离。炕头对面的鸟笼里,“红下颌”头上血肉模糊,也死在了笼中。后来,据经常给爷爷送鸟食的孩子们说,腊八下午四五点时,他们从爷爷的院子边经过,听见爷爷屋里的“红下颌”转了嗓地叫唤,声音凄厉,听着有些瘆人。他们就爬上墙头往屋里瞅,透过爷爷奢华的玻璃窗,隐约看到“红下颌”在笼子里上蹿下跳,最后竟拼命般的用头撞鸟笼。不难推断,爷爷的死应该是爹走后不久,而“红下颌”是最后也是唯一见证爷爷死因的,它想挽救爷爷,但无能为力。endprint

爷爷死后,叔叔一直没回卢村,就连爹的去世他也没回来。但他没有食言,我家翻盖房子时他果真寄来了三千元钱,我结婚时他不光给我买了“上海”牌手表,还给我寄来了一辆“金鹿”牌二手自行车,让我的婚礼锦上添花。

爹走后幾年,我给他通电话时问过一句话:叔呀,爷爷和奶奶没了,老家就真的没有你留恋的东西吗?

过了好一阵儿,叔叔才说:老家是我的根,当然留恋了。等有机会我一定回去,去墓地看看爹还有我的哥。他们躺在那里也不知相处得咋样?我想他们呢。

叔叔的话很慢,也很低,说到最后竟带了哭腔。

附录一

爷爷的葬礼上,我家来了很多吊唁的人,各行各业都有,地方党政军的领导也来了。当然,他们大多是冲着叔叔的脸面。但爷爷一生颇具传奇,就连死都给人留下了无限猜想。所以,很多人来追悼他也是应该的。

但谁也没有想到,唐二妮的儿子宝根也来了,并且是专门从北京的大学校赶来的。他跪在爷爷灵前泣不成声。他说:多年来,我娘一直让我不要忘了比邻大伯的恩德。当年我娘是想和他一起过日子,但他死活不同意,说为了孩子也为了死去的妻子。他俩是清白的,甚至连手都没拉过,娘都不相信天下竟有这样“不开窍”的男人。我们娘俩最困难的日子里,是比邻大伯暗地里一直接济,才让我走到了今天。

宝根的一番话,让在场的人唏嘘不已。

附录二

爷爷去世30周年那天,我和三个姐姐祭拜回家,竟有一老一少找上门来。老人说自己是爷爷当年的穷小朋友,家住三里外的窦村,年轻人是他的孙子,陪他来的。老人说,解放前奶奶生病那阵儿,我们家已经够穷了,爷爷却突然养起了鸽子,很多人都背地骂他不知死活,穷困潦倒了还摆当年少爷的臭架子。其实,爷爷养鸽子是有原因的。那年秋天,年景不好,邻村的大地主宫有德不光家里储满了粮食,地里更有望不到边的红高粱,村里很多人没粮下锅向他借粮时,他竟开出了借一斗还三斗的条件。爷爷气不过,就耍了个心眼,临时借养了朋友的二三十只鸽子,去啄食宫有德的高粱。鸽子们每次装满了嗉囊飞回来,爷爷就让它们喝一种用生石灰浸成的水,鸽子喝后就会反胃,把嗉囊里的高粱全部吐出来。攒多了,就分给穷光蛋的朋友们吃。

老人还说,他就是当年吃过鸽子嗉囊里吐出的高粱,才得以存活,以致后来子孙满堂。他随儿子在国外生活多年了,今年回家过年才知道爷爷已经去世多年,特来看看,也算是怀念和感谢吧。没想到正逢祭日,我们老哥俩的心儿还通着呢。他朝爷爷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抬起头时,竟然泪流满面。

作者简介:冯伟山,山东省作协会员、《青州文学》主编、山东省第十八届青年作家(短篇小说)高研班学员。早期创作以小小说为主,发表、转载、入书300余篇次,并有小小说入选湖北、江西、四川等省高考模拟试题和阅读问答题。近期,尝试短中篇创作,已在《章回小说》《阳光》《天津文学》《延河》《山东文学》《青岛文学》《佛山文艺》《岁月》《青年作家》《雪莲》等杂志发表作品60余万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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