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歪嘴

2017-11-26 05:16张鸿飞
唐山文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狗屎田中古树

张鸿飞

张歪嘴

张鸿飞

玉田城西广盛号前的古杨底下,常年摆着一个卦摊,旁树一旗,湖蓝锦缎的旗身,金丝滚边,饰以流苏,中间三个月白色的汉隶,曰:铁口张。

铁口张,本名张耀山,世代以算卦为业,当地人叫他张铁嘴。据说他的先祖是三国时期诸葛武侯的贴身侍卫, 因聪明伶俐、忠勇义气,蜀相便授之阴阳变化之术、宇宙穷通之理,于是习周易、明八阵、知天文、晓地理。而饱经战乱的他不想让后人步自己的后尘,便告诫儿孙:不求功名、不求富贵,做一算命打卦的术士,只为平安。

有人说,北平紫禁城的选址建造都有他曾祖的一份功劳。也有人说,当年,老佛爷曾专门派人请他的祖父看过手相。

这些,信不信归您,只当传说。而张铁嘴的名号则是实实在在的,东至滦州城,西至蓟州城,北至北平府,南至天津卫,就像“泥人张”、“王麻子”,无人不知,不人无晓。

名气大了规矩就多。张铁嘴的规矩两个:一是,当面从来不收钱,灵不灵,过后再给,三年、五年、十年,您看着办;二是,从来不外出,无论你有多大权势,无论你给多少钱,都得在广盛号前的古树下,乖乖地坐在小马扎儿上静静听着。鬼子来之后,他的规矩又多了一条:决不给日本人算命。

一九三九年的九月二十五号,是阴历己卯年八月十三。

一整天,张铁嘴的卦摊前也没晃一个人影。其实,他身后的广盛号以及其它的店铺都是人影寥寥。

举国沦陷、兵荒马乱的年月,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一些走投无路的,也是保命要紧,深居简出,没事儿谁还敢上街呢?更不用说来他这里算卦了。张铁嘴没有逃,难道他给自己算过命了?其实,他从来不给自己算命,他相信“命中注定,福祸在天”这八个字。再者,他坚信鬼子的日子长不了。

将近傍晚,天阴了,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像要下雨的意思。张铁嘴靠在古树下,袖着手,眯缝着眼,仰起脖子看看天,起身准备收摊。

这时,从北街走来一个戴黑色礼帽人,帽沿压得很低,胸脯拔得老高,黑色的绸衫敞着怀,腰里别着一把“王巴壳子”。张铁嘴用白眼就能认出这个人。他叫钱国适,臭名昭著的汉奸。曾经领着一群鬼子,用火钎子把南关的李铁匠扎了个透心凉。百姓们把他恨得牙根都疼,望见他都躲得远远的,背地里骂他“钱狗屎”。

张铁嘴把屁股甩向钱狗屎,猫腰收拾卦摊儿。

“张先生,这么早就收摊啊!”

张铁嘴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心里一紧:“来者不善!”

“算命吗?”

“我不算,是我们田中小队长要算命!你跟我走一趟吧!”钱狗屎叉着腰。

“我有规矩,只在这里算。再者,我向来不给日本人算命!”

“规矩?这就是规矩!”钱狗屎拔出“王八壳子”晃着。

“钱国适,你别狗仗人势、为虎作伥,别忘了你身上流的是中国人的血!”

“你别他妈中国、外国的,要不是皇军用得着你,老子早就一枪把你崩了!少费话,快走!”

张铁嘴走在前面,钱狗屎走在后面,长长的街,冷冷清清,连条狗都看不见。云压得很低,已经有凉凉的雨丝飘了下来。

转过十字街,张铁嘴心生一计,说:“钱国适,刚才我给你相了一面。你印堂发黑,阴气太重,恐怕有血光之灾呀!”

“你要是活腻了,老子会成全你!一会儿没你事了,就送你上西天!”钱狗屎咬牙切齿。

“哈——哈——这国破家亡、不人不鬼的日子,我倒真是过腻了。哪像你呀,甘心当狗,一边摇尾乞怜,一边呲牙裂嘴,有滋有味,美呀!不过,你别张狂,瞧——”,张铁嘴向前一指:“牛头马面已经在那边等你多时了!”

“少废话,快走!”钱狗屎将张铁嘴一脚踢了个踉跄。

到了鬼子的队部,张铁嘴等在门外。钱狗屎摘下礼帽向两个站岗的鬼子点头哈腰,颠儿颠儿地跑进去报告;一会儿,探出头来,招呼张铁嘴进去。

进了一间厅堂,张铁嘴看见对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鬼子,钱狗屎在一边哈腰侍立。

“张铁嘴,这就是我们的田中小队长!还不见礼?”钱狗屎叫道。

张铁嘴没理他。

“张先生,请坐!”田中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起身让坐。

张铁嘴没有客气,一撩长衫的前襟,稳稳地坐下了。

“在北平的时候,就久仰张先生的大名,今日一见真乃荣幸之至啊!”

“我就是个穷算命的,以此糊口而已,谈不上什么名气。”

“您客气了!我向来敬重您这样的人。在我的家乡,也有一个像您这样名气很大的算命先生。从我祖父开始,我们家就请他算卦,每次都灵验无比。出征前,我又请他算了一卦,他说此行我必能化险为夷,官运亨通。您看,参军一年多来,我虽从未参加过正面作战,却荣升为小队长了。”田中喜形于色,“今天请您来,是要麻烦先生为我算上一卦。”

张铁嘴皱了一下眉,目光落在了钱狗屎的身上。

“你先出去!”田中见状,向钱狗屎挥了一下手。

“太君,这个张铁嘴狡猾狡猾地!”

田中瞪了一下眼,钱狗屎哈了一下腰,出去了。

“田中先生,我有一个规矩,不知您听说过吗?”

“什么规矩?”

“我从来不外出算命。”

“哦?”

“现在,我向您道缘由吧!”

“洗耳恭听!”

“那是因为广盛号前的那棵古树。”

“古树?”

“对!那棵古树有年头了,是一棵两个人抱不过来杨树。有人说是唐代的,有人说三国时期就有了。不过,它确实有灵性。我这点能耐全仗它了。只要在它旁边一坐,浑身的气血就能与那摩云接天的枝枝叶叶连在一起。于是就能晓前生、知来世了。”

田中点头:“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人合一吧?”

“对!田中先生真是博识广闻啊!”张铁嘴抿了一口茶,接着说:“我看您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目光如炬,是将相之材,将来官运亨通,那是一定的!不过,若想算得准,还得请您屈尊大驾,明天到广盛号前的古树下一叙。”

“幺西,幺西!”田中拍着大腿叫好。

“田中先生,刚才我在古树下给您的手下相了一面。”张铁嘴压低了声音。

“钱国适?”

“对!钱国适。这个人鼠目贼光,额窄脸阔,天生具有反骨,对任何人都不会忠心的。他现在点头哈腰,那是因为怕您。您想,他连自己的同胞骨肉都能出卖、屠杀,更何况你们这些异族之人呢?”

田中皱了一下眉。

张铁嘴接着说:“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会出卖任何人。他将来会变成狼,把您给吃了!”

田中的脸绷得很紧。

“你们最近不是要有行动吗?”

“你怎么知道?”田中霍地站了起来。

张铁嘴心中暗笑:“小鬼子上套了!”他说:“钱国适告诉我的!”

“什么?”

“刚才我看他印堂发黑,就给他相了一面,说他将有血光之灾。他求我破解,就把这一阵子的前前后后都对我说了。”

“巴格!”田中拍案而起,冲着外面大喊:“来人!”

钱狗屎第一个冲进来:“太君,您有何吩咐?”

“不是叫你!”

“快——快进来,太君叫你们呐!”钱狗屎跳到外面喊。

进来两个鬼子,向田中来了个立正。

“钱国适,死啦死啦地!”田中将茶杯摔得粉碎。

两个鬼子立刻揪住钱狗屎的脖领子,将其摁倒在地。

钱狗屎蒙了,不停地向田中叩头:“太君,这是为什么啊?”

“你将我们的行动秘密都告诉给他了?”田中指向张铁嘴。

“太君,我冤枉啊!张铁嘴他血口喷人!”田狗屎转头看着稳稳而坐的张铁嘴,说,“张铁嘴,你不能大白天污蔑好人啊!”

“你是好人,这个世界上还有好人吗?”张铁嘴咬着牙想。他随手从怀里掏出二十块大洋放到桌上,推向田中,说:“田中先生,这是他刚才给我的钱,十块赏钱,十块封我的嘴……”

“巴格——死啦死啦地——”还没等张铁嘴说完,田中便从刀架上抽出战刀,风一样地刺向钱狗屎。

刀破腹而入,刀尖从后心露出一尺长。

“啊——”钱狗屎惨叫一声,低头看见腹前只剩下田中手里攥的刀柄。他那痉挛的双手颤抖着握住田中的手,脸颊抽搐着,说了一声:“太——太——太君——张——铁——嘴……”一口血沫子便喷在田中的脸上。

田中将钱狗屎用力一蹬,抽回战刀,一缕鲜血,随战刀甩出一道弧线,溅在墙上。钱狗屎仰面倒地,腹部汩汩地淌血,手脚不停地抽搐。

田中吩咐两个鬼子拖走钱狗屎,回过身来,却看见张铁嘴早已瘫坐地上。

“刚才吓着张先生了!”田中上前搀扶张铁嘴,

“呜——啊——哇——”

田中这才发现,张铁嘴竟然嘴歪眼斜,四肢颤抖。

“张先生,您……”

张铁嘴没有理田中,摇晃着身子,向前冲了一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慢慢地向前爬,爬到了钱狗屎的血迹上,用手蘸了血,结结实实地抹在了自己的脸上,然后糊乱地爬起来,丢了魂一样挪向外面,慢慢消失在冰冷雨中……

天还没有黑彻底,整个玉田城就传开了:张铁嘴被鬼子吓歪了嘴,吓破了胆。

过了一天,田中集结鬼子兵、伪军五百余人沿还乡河向南行军。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走至蛮子营一带时,突然遭到冀东抗日联队和游击队的伏击。

鬼子们措手不及,伤亡惨重,田中落荒而逃。他脱掉军装,在浩荡如海的玉米地里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像一只慌不择路的丧家之犬。当然,他没有忘记张铁嘴。张铁嘴那张血色模糊的脸,哈哈地笑着,晃在他的脑海。

“巴格——”他抡起胳膊,砸倒了两棵即将成熟的玉米。

天黑的时候,田中摸进了一座寺庙。恍惚中,看见匾额上写着“净觉寺”三个字。进了山门殿,迎面看到一尊弥勒佛,他倒身便拜。弥勒佛的两侧,塑着两米多高的哼哈二将。见和尚并没有注意他,便一头扎进哼将塑像的脚下。

或许神佛在那个时候打盹儿了吧?寻迹追来的游击队员在这里搜了几遍竟然没有搜到他。

侥幸的田中跑回了鬼子的部队,大病不起,不久就退伍回国了。

据说,一九七二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说曾经在净觉寺避过难,想要再到实地看一看,被周总理婉言拒绝了。这是后话。

我们的视线再回到张铁嘴身上。他自从嘴歪了之后就没见好转。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每天一大早就到广盛号前的古树底下坐着。“铁口张”的旗子还在,却有气无力地耷拉着,仿佛一朵失了芳香的花,再也没有引得蝶乱蜂喧的魔力了。好久没人来找他算命了,甚至偶尔路过的行人,也没有人愿意瞧上他一眼。即便不得不谈到他,人们也不再叫他张铁嘴,而改叫“张歪嘴”了。

他就这样寂寂地、歪着嘴在古树下坐着,从树枝刚刚冒芽,到黄叶飞秋,从夏雷阵阵,到冬雪纷纷,一天天,一年年,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的傍晚,夕阳把蜜汁一样的光芒涂在沧桑的大街上。人们发现有一个人发了疯似地边跑边喊:“鬼子投降啦——鬼子投降啦——”

有人眼尖,说:“张歪嘴——”

他的嘴不歪了?他在喊什么?人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街上的人渐渐多了。“鬼子投降啦——小鬼子投降啦——”这声音起初还怯怯懦懦、将信将疑,不多时便如浪涛一样翻涌着,此起彼伏,扯天扯地。有人放起了鞭炮;有人敲起了锣鼓;有的人抱着孩子,扭起了秧歌;有人笑了,哈哈地笑;有人笑着笑着却一屁股坐在大街哭了,嚎啕大哭;有的人立在自家门口,眼神呆滞地看着过往的行人,像一段被烧焦的木头;有的人操起棍子呼喊着、咒骂着,向鬼子据点的方向跑去……

人们沸腾在胜利的喜悦中,没有谁再注意张铁嘴。

张铁嘴不再喊了,也不再跑了。他慢慢地走回来,靠在那棵参天古树上,静静地看着这残破的大街和那一张张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孔。没有人知道,当年在鬼子的据点,他只悄悄地在自己腮帮子上扎了一针,嘴就歪了,接着便装疯卖傻。他不能拿枪打鬼子,但他没有像钱狗屎那样给中国人丢脸。他铁口张向来说一不二,定下不给日本人算命的规矩,便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广盛号前古树下“铁口张”的旗子又飘了起来。来他这里的人日渐增多,有时甚至排起了长队。当然,这些人并非都为算卦而来,有的人是为一睹他的风采,有的人是想跟他闲聊几句。

关于他的故事,有人说,他仅凭着一张铁嘴就把汉奸钱狗屎给说得七窍流血;也有人说,他算出了鬼子的行动计划,才使抗日联队和游击队先知先觉,痛歼敌军;还有人说,他本来就是一个土八路、地下党……

他的名号比以前更响了。

不过,若走在玉田的大街上向人打听“张铁嘴”,那人肯定会一脸惊讶地说:“张铁嘴?你问的是‘张歪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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