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将至》:被一场凶杀案改变的命运

2017-11-25 14:53宋诗婷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8期
关键词:凶杀案暴雪

宋诗婷

年近不惑,导演董越完成了处女作《暴雪将至》。在刚刚结束的东京电影节上,这部电影拿到最佳艺术贡献和最佳男主角两项大奖。将90年代的社会背景融入一桩连环凶杀案,在一个小人物身上呈现一代人的命运,这是董越为犯罪类型片找到的新出口。

1997,一桩谋杀案

刚读完《暴雪将至》的剧本,段奕宏就想起自己小时候的一段经历。

小学时,学校鼓励同学利用课余时间捡煤块、煤渣,捡个一桶半桶,老师就在墙上给贴一两枚小红花。段奕宏的集体荣誉感就这样被培养起来了。一开始,大家上学放学路上都低着头,专心為集体做贡献,但没过多久,煤渣就都被捡光了。怎么办呢?段奕宏渴望得到小红花,于是做了弊。他开始从家里的煤库里一簸箕一簸箕地偷煤,再假装是捡来的,上交给学校。“余国伟对荣誉、对体制的追求一下子让我想起来小时候的这段经历,我们在追求什么?怎么就走拧了呢?”段奕宏问大家,也问他自己。

段奕宏口中的“余国伟”就是他饰演的电影男主角,一个国有工厂的保卫科科长,一个被时代遗留在过去的小人物。

2013年,导演、编剧董越开始构思《暴雪将至》的剧本大纲。他想写一个以上世纪90年代为背景的小人物故事。因为对犯罪类型片感兴趣,一开始他想以警察的视角来写,以一个处于灰色地带的警察为主角,“但把握起来难度太大”。董越曾再三权衡,“首先,我对警察这个职业没那么了解;其二,写这样一个灰色状态的警察,对整个项目来说,风险太大了,搞不好电影就夭折了,不能冒这个险”。放弃警察后,董越开始寻找一个能与刑事案件相关联,又不是警察身份的人。找来找去,就想到了保卫科。

保卫科科长,这个极具中国特色的职业几乎是第一次以主角面貌出现在华语电影里。“这是一个尴尬的职业,有些小权力,但又不是真正的权力拥有者和执法者。”作为电影的导演和编剧,董越捕捉到了这个职业所能赋予角色的独特性。

 段奕宏凭男主角余国伟一角,得到东京国际电影节最佳男主角奖 

有了核心人物,故事便徐徐展开。湖南小城,人称“余神探”的保卫科科长余国伟有个秘密——想挤进体制内,成为真正的警察。一起连环凶杀案让他看到了机会。他所在的工厂附近,四名女性接连被杀,作案手法一致,凶手指向同一个人。余国伟积极帮警察破案,他用自己的野路子,一度揪出凶手。随着离真相越来越近,余国伟心中“转正”的愿望也越来越强烈。欲望让他动了歪脑筋,他想利用与自己相好的风尘女子燕子做诱饵,引凶手露面。可惜计划败露,燕子含恨而去,余国伟也将愤怒发泄在他心中的疑凶身上。最终,命运与余国伟开了个玩笑,他终于走进了梦想中的警察局,却是以嫌疑犯的身份。

《暴雪将至》的故事有两个层面,一个是凶杀案本身,另一个是大的时代背景。写一个犯罪故事,这是董越擅长的。在主线故事上,他用犯罪类型片的方式展开情节,参考了很多真实案件,再将它们糅合在一起。

但真正赋予这个故事新意的却是剧本中关于时代背景的描摹。1997年,中国国有企业改革波及的工厂越来越多。一个个“以厂为家”的普通工人被挡在了工厂大门外。工厂机器被变卖,厂里发不出工资,用物资和产品抵债。曾经打算抱着“铁饭碗”吃一辈子的工人失去了收入来源,也失去了生活保障。焦虑和空虚默不作声,却在每个失去支撑的个体和家庭中蔓延。

《暴雪将至》的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为了呈现这一背景,董越不仅营造了真实的工厂环境和生活氛围,还在主线故事之外安插了一些突显时代特质的故事和元素。除了连环凶杀案,电影还用两场戏呈现了另一场凶杀案,男人错手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并非有深仇大恨,只是男人失业后郁郁不得志,夫妻俩常年争吵,一怒之下动了刀子。在当年,这类事件并不稀奇。那场余国伟和同事一起被工厂弃之门外的戏也很真实。大门里,领导在点名,门外,全厂职工安静等待。名字念了十来个,开门迎人,除了点到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工作。在这些失去工作的人中,余国伟的故事也显得没那么特别了。如果出现在社会新闻里,他的行为和结局与杀妻的男人无异,而他们内心的理想与情感理所当然地将被时代遗忘。这两场凶杀案,一主一次,恰好能彼此映射。

阴郁的凶杀案,心惶惶的年月,董越用阴暗的影调和下个不停的大雨来制造氛围和渲染情绪。他是摄影师出身的导演,却一直警惕一种倾向——形式先行。“没有具体空间,没有环境描写,没有氛围,只有故事构架,一个一万多字的详细故事大纲。”董越说,《暴雪将至》的剧本是在勘景之后才完成的,影像上的风格和调性也是根据拍摄地的特质建立起来的。

他为电影选择的拍摄地是湖南省衡阳市,那里也是《暴雪将至》的制片人肖乾操的老家。肖乾操告诉董越,老家或许有可用的工厂场景。一到工厂,董越就果断确定了拍摄地:“一看就觉得可以用,没有明显地被当代元素干扰过,基本设施还停留在90年代,还是当年的风貌。”

勘景的过程中,董越和当地人聊了很多,希望从他们那得到些本地信息。“我们去时还是10月份,秋天,但当地人说,衡阳冬天很湿冷,雨水多。我当时就觉得,这个条件很好,《暴雪将至》故事本身气质就比较冷,如果影像上可以强化它,那就更好了。寒冷的氛围也会给人不安全感,人在那种环境里,心理动机就变得更合理了。”董越说,看完景他就决定,把电影的开机时间定在冬天。

虽然,最终电影没有在冬天开机,但董越还是制造了冬天的环境,用“湿冷”来渲染氛围。雨几乎贯穿整部电影,暴雪作为声音元素,一直出现在电影里的各类广播中,暗示着危险。

导演董越工作照

作为最重要的隐喻,“雪”只在电影中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余国伟作为劳模上台领奖,舞台道具故障,下了一场假雪。另一次是10年之后,余国伟出狱,坐在公共汽车上准备远走他乡,迟到10年的大雪终于来了。

片名《暴雪将至》在影像上找到了对应,它不仅指向现实层面的一场大雪,也暗示着急转直下的人物命运。董越说:“我希望呈现一种荒诞感,荒诞不是事物本身,而是它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新导演与大演员

《暴雪将至》是董越作为导演的处女作。在刚刚结束的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这部电影得到最佳艺术贡献奖,男主角段奕宏也凭余国伟这个角色获得东京电影节最佳男主角。

与一位处女作导演合作,对于经验丰富的段奕宏来说是个冒险的事,相应的,与一位大演员合作,对导演董越来说,也是把双刃剑。

“初出茅庐的导演没有保险系数。”段奕宏当然知道,在今天的电影环境下,决定一部电影品质的因素很多,导演的技术和审美是一方面,他的判断、控制力甚至是情商都能影响电影最终的效果。虽然一拿到剧本,他就从余国伟身上找到了共鸣,但在决定接下这个角色之前,他还是与导演见了两次,长谈几个小时。“我感受到年轻导演身上那种挣扎感,那种不是很笃定的感觉。创作上的不安全感能带来更多可能性。当然,即便如此,这个选择依然是冒了很大风险。”段奕宏回忆自己当初的判断。

第一部作品就有段奕宏這样的演员挑大梁,董越当然很兴奋。但演员名气大、资历深,可控性就不太好估计,很多年轻导演都栽在与演员的沟通上。董越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所以,两次与段奕宏见面,也是他对对方的评估:“好演员能带给你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这非常难得,是个好机会。表演和创作上的分歧不会困扰我,我唯一要把握的就是确定这个人的人格,如果真不是一路人,再有名气也要换掉,这点上,我还是有坚持的态度。但接触后我发现,段奕宏很纯粹,有了这个基础,其他创作上的探讨就不是问题了。”

董越的判断没错,段奕宏的确是赋予这部电影灵魂的演员。他把余国伟的复杂性诠释得精准到位。作为保卫科的大人物,作为劳模,余国伟有正义和睿智的一面,作为一个想挤进体制内的小人物,他又有卑微的一面。面对感情和欲望,他挣扎前行,这些他拼命遮掩的挣扎都体现在细微的动作和表情里。

“对于演员来说,如何建立信念很重要,你要相信你演的角色,这样表演上才能有代入感。”段奕宏说,虽然自己没在大厂里生活或工作过,但小时候,家附近有个纺织厂,几万人,就像一个小城市,外面的人都想进去,那种荣誉感他能理解和捕捉到。

有了信念,还需要抓住细节,这样才能让观众也相信。和演《白鹿原》《烈日灼心》时一样,进组前,段奕宏依然去体验了生活。热心的保卫科干事带他在工厂里走一走,还原了很多破案场景。“通过他们,我能去感受一个大厂工人的精神状态。对于余国伟这个角色来说,把握住那个精神状态和90年代的时代气质,这个是最重要的。”段奕宏说。

《暴雪将至》在东京电影节首映后,有当时的群众演员在网上写影评,回忆了他参与拍摄的一场餐馆戏。那是余国伟第一次与他心中的嫌疑犯面对面,他拿出雨中追凶时对方留下的一只胶鞋,让眼前的嫌疑犯试穿。董越和段奕宏对这场戏的拍法有分歧,按照两人不同的理解,这场戏拍了四五种呈现方式。一场几分钟的戏,拍了大半天。

“现场的交流和调整太多了,随时都在变。”董越说,他尊重段奕宏的想法,也坚持自己的理念,他需要在这中间找到平衡。导演和演员,一个从整体上把握故事和视觉,一个从人物出发,两人出发点不同,但可以互为补充。

刚看剧本时,段奕宏有种担忧,怕电影最终的呈现更像一个高级的电视剧。“一开始剧本里有很多解释性的台词和表达,很怕观众看不明白余国伟和真正的警察之间那种身份的差别,但其实不需要,这些可以用视觉化的东西,靠表演去体现。”段奕宏提到了一场戏,电影一开始,余国伟在案发现场掏出相机拍照,一个警察走上来,冲他屁股踢了一脚,让他该干吗干吗去。“这么早就直接体现这种地位的差别,太外露了。”他更倾向内敛的表演,用余国伟战战兢兢要给老警察点烟,警察局里一边自我表现一边讨好的姿态来体现这种差别。

“拍还是拍了,而且要拍好,最终决定权当然在导演。”让段奕宏欣慰的是,后来在东京看电影首映时,他发现,导演把那场戏剪掉了,“这说明大家的审美还是一致的。”

董越也是个敏感的人,他知道,段奕宏一度对他持怀疑态度,但这种对新导演的谨慎也是他能理解的。“电影的气质取决于什么?导演的品位和审美,但在这方面,段老师没有办法判断我。我知道,直到电影拍摄结束,他也是抱着不知道最终会怎样的心态离开的。直到看完电影首映,他大概才觉得,坐在他边上的这个菜鸟,电影品位不差。那时起,他可能对我有一些新的认识。”董越说。

年近不惑才完成自己的导演处女作,董越等待了很多年。事实证明,他多年的摄影师和广告拍摄经历并非荒废时间,那些经验让他比大多数处女作导演更有控制力和执行力,这些优势都体现在《暴雪将至》的影像呈现上。

在电影筹备阶段,制片人曾帮忙把《暴雪将至》的剧本递给很多业内人士看。香港一位很出名的制作人看了剧本,约董越聊一聊。“一见面他就和我说,这个剧本很多地方可以删掉,没有意义,提到的第一场戏就是10年后余国伟重返领奖礼堂的那场戏。”董越很意外,那场戏他自己很喜欢,那种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感觉,暗示着人与真相之间的距离,也有种人走茶凉的沧桑感。“第一反应是郁闷,回家后想了很久,突然兴奋起来,因为,这个例子恰巧证明,我与香港电影人是完全不同的,我的独特性就来源于这里。这是宝贵的东西,我自己必须珍惜。”

处女作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采访时,董越不止一次提到,电影里三厂交汇处的小街戏份可以拍得更好,但时间和物力都有限,感情戏也可以拍得更从容一些,作为新导演,有些创作之外的事他还需要积累经验。

如今,《暴雪将至》为董越带来的赞美与批评都将成为过去,他唯一看重的是,这部电影之后,他再也不用担心没有电影可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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