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燕薇
寂寞无边
■ 燕薇
1
“妈妈,你过来!”女儿的声音异常急迫。“干什么?”我手里拿着报纸坐在滑梯下面的皮垫上,听到女儿的叫声便侧转身,抬起头。女儿眼里噙着泪,正咧着小嘴,一副要哭的模样。在她面前有一个黑瘦的小男孩正仰躺在那儿、双腿伸的笔直挡住了滑梯口。
我一边说着“怎么回事”,一边赶忙爬上去。
“宝宝,你是哥哥,让小妹妹过去好不好?两个人一起玩。”我用商量的口气对小男孩说。小男孩没理我,平躺的姿势变成了侧卧,腿依然伸得笔直。
没办法,我只好回头哄劝女儿:“我们玩别的,好不好?那边还有。”女儿不答应。
“刘思远,儿子,快过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让小妹妹玩。”那女人边说边从旁边爬上来。滑梯上面的空间很小,来人一下便把通向各方的路给堵死了。
“顾建秋!”我冲口而出。虽然有很多年不见,我还是一眼便认出了她。她似乎愣了一下,眼睛仔细看向我:“小薇,这么巧!”与我相遇她是非常高兴的,这一点我看得出来。
我们曾是文友、笔友,数年前一起去报社领奖时认识的。那次我们两人分获了某征文大赛的一、二等奖。后来我成了这家报社的记者,她去了一家商业银行做会计。此后有数年的时间里,我们关系非常密切,直至她婚后方才中断了联系,而今又已有七、八年的时间没有见面了。
从外形上看,顾建秋的变化大得惊人。三十几岁的人头发却几乎是全白的了。虽然她刻意地把它染成了棕黄色,却仍没能遮住那缕缕的白发,尤其是在头皮处、头发根那儿,全是白的。她的皮肤粗糙,肤色黯淡,脸上长了许多黄褐斑,密布在眼睛周围。一副眼镜上部、下部、眼角处坏了好几个地方。嘴唇乌青、发黑……
我们边聊天边相互打量着彼此。我惊异于她的变化,心中不时发出声声哀叹。岁月,这便是岁月么?岁月原本就是这样的呵。
记忆中的她远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她常梳一根扫帚把,不高不矮地垂在脑后。眼睛明亮,眼神灵活。皮肤紧绷绷的,光洁、细腻,只偶尔在眉心、下颌那儿生出一两只小痘痘,几天后便会不见了。她时常涂口红,媚红色,紫罗兰色,不时变换着,颇有精神。平常也很注重穿着打扮。
我在随后的聊天中惊异于她时而木然的表情、刻板的反应,时而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知什么时候她的眼睛里还会无缘无故地蓄满了泪水。她的主要变化应该不是在面容上,而是在精神上。我似乎瞥见了她内心里的伤痛,甚至她的绝望也是显而易见的——那是一种失去了生之希冀的绝望。她的整个精神因没有了支撑、没有了依傍而陷入萎顿,随时都会有崩塌的可能。
外面下起了雨,雨水像个巨大的布幔一样包裹了这个商场,包裹了商场里的这个小小的儿童乐园。时间已近中午,我想带她和孩子一起去门口的店里吃水饺,她顺从地答应了。此时两个孩子玩兴正浓,听到喊声,牵着小手一起从高高的滑梯顶端冲下来。他们大概也都饿了吧,不然是不会那么容易就给叫过来的。
这顿饭吃了整整一个下午。因为是下雨天,食客不多,没有人在旁边急着等我们的座位,也没有店员过来赶我们走。就在这个下午,我为我的惊异找到了答案。
她是坦白的,她对我向来毫无保留——如同一直以来我对她一样。
2
顾建秋所在的千佛岩分理处是务信商业银行下属的一个营业网点,位于这座城市中相对偏僻的一隅。由主干道向里去,初来乍到者多不能迅速找到它的门面。原本就不起眼,两边的时装店、精品屋又都仗着彼此关系不错,总想挤占那么一点点。这边把空调的室外机放在公共部位,那边把拖把、杂物等倚靠在银行的这一侧,便越发显得门脸窄小。
网点前面是由白色地砖铺就的一条人行道。行道树手植不过两三年,树荫很小。清一色白色的地砖原本会显得地面洁净,却不料这儿总有人或家养宠物的粪便,被不留意的人踩了去,涂涂抹抹的一片让人很不舒服。冲是没人冲的,只能脏兮兮的,间或有雨水时冲了去,或时日长了渐渐至看不出来。城管的人是不问的,街道的也不管。而网点职工则也懒得理:大厅里干净就行了,哪里管得了外面。
营业大厅不大,柜台内地方更是逼仄。对外的窗口虽有几个,却也只有两三个人在对外办公,另有内部人员的工作台,上面常年放着牌子:对不起,本柜暂停营业。
柜台内地方虽不大,却分前后两部分。前面靠墙放着电脑主机、监控器、打印、复印等辅助设备,后面却是个上下两层的小楼。楼上兼有厨房、卫生间、休息室、主管工作室等多项功能,楼下是换衣间、办公用品放置间。
网点不大,也就只是十来个人。一个负责去企业上门收款的;一个外勤人员,负责拉存款;两个已办了停薪留职,在家里忙着做生意的。日常上班的也就只有六、七个人了。一个瘦瘦的、脸孔有些黑、身上皮包着骨头,袖管裤管都略显肥大的短发妇女,是这儿的一把手领导,四十多岁,姓赵。员工们时常说她减肥有方,饭量不算小,却是胖不了的。对她多有些不敬的言语,大多是因为上面拨下来的钱款挺多,一年到头这儿却是什么都没有的。连平常卖个废旧报纸之类的钱,也不肯拿出来买点水果,大家吃吃。此类的还有很多。一个皮肤微黑,头发短短的,瘦长脸,一双黑豆眼的叫刘欣若。一个皮肤白细,头发微卷、略长,说话文绉绉、轻声慢语、显得斯文有礼的叫杨艺——她和顾建秋年龄相仿,都是三十几岁。此外还有一个叫曹传锦,新来的,脖子又黑又瘦又细,一脸浅浅的麻点子,四十多岁,和赵主任、刘欣若年龄接近。
这儿人不多,应该没有多少事。当初顾建秋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没有怎么犹豫就来了这儿的。来后不久她却发现自己想错了。
这天是顾建秋公休假后上班的第一天。早上起来洗漱完毕,给儿子穿衣、喂奶粉,洗净脸,又看他在便盆上坐下。7点半钟,她起身了。送孩子上学是孩子父亲的事,他上班稍晚。
顾建秋骑车出了门。天阴沉沉的,不知不觉已是九月天气,早上颇凉。顾建秋上身穿了件蓝黑道相间的白衬衣,尖领,掐腰,束袖,下身穿一条褐、白暗条纹的黑裤子。脚上一双带有银色水晶玻璃饰品的黑色皮鞋,玻璃饰品的形状很象是人的两只眼睛。
出门来顾建秋方才觉得凉意浓重,秋已深。本想回去添件衣服,又恐上班迟到。便蹬上车子,忍耐着向前骑去。
马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没有声息。只车辆行进的声音、刹车声及偶尔的鸣笛声不时响起。顾建秋随着人群骑行,时间充裕,她自可悠闲地慢慢向前走。
不多久,便到了单位。把车推到门边锁上,她看到赵主任正弓身打扫卫生。两人目光相视,彼此招呼了一句。杨艺刚好骑车过来,两人说了一句,杨艺似乎有些奇怪顾建秋这么快就歇完了假。顾建秋说话间拎包走进营业大厅,刘欣若从柜台内走过来,“来啦,建秋。”刘欣若笑着招呼她,顾建秋勉强笑着说:“来啦,刘姐。”随后进门,把包放下,上楼。
杨艺随后上楼,低声问顾建秋:“你歇几天?”顾建秋说:“十天。”杨艺惊讶地说:“十天,你怎么才歇十天?!礼拜六、礼拜天不算。”顾建秋知道杨艺休息时外加了礼拜六、礼拜天两天,那两天是她正常该歇的时间,而顾建秋实际歇的是十一天,她只外加一天,那一天也是她当时该休的时间。不过她看杨艺的样子,似乎又不仅仅如此,便心下狐疑,几次想问,不是刘欣若在,就是赵主任有事上来,后来送款车又到,终不能问清楚。
送款车刚走,赵主任便走过来叫顾建秋:“小顾,你接小刘的。”顾建秋不解地问:“那么急?你不是说跟上回一样……”上次杨艺歇假回来上班时,没有马上接。做了点杂事算是休息一日,次日又正逢她休息,所以杨艺实际是歇了十四日之多。而顾建秋歇假那日,赵主任对她说等她上班时,情况也和杨艺恰好一样,到时她也如此。不想今天却不一样了。
顾建秋不快地低声问赵主任:“那,她干啥去?”赵说:“她去干点杂活……”正说着,刘欣若从外面回来,去楼下关上门换衣服。
顾建秋呆了一会,见拗不过赵主任,便不快地坐下来,开包,清点库款与凭证。
恰巧杨艺的电脑出了故障,死机,总修不好。外面的客户两边排着,排了不少人。没等顾建秋点清、数好,赵主任却已把窗口的暂停牌移开,对外面说:“马上就好。”说着还接过客户手中的钱来放在柜台里面。顾建秋愈发生气,只闷不吭声,想凭你再怎么样,我也要收拾好了再办业务。
赵主任见杨艺那边机子总也不好。便把她自己的那台换了给她先用着。还好顾建秋这边还算顺利,杨艺那边换了机子却也好了,客户分成两队人倒也不多。自慢慢办理罢了。
顾建秋生气是因为赵主任和刘欣若。她原本不该这么急就接了去,这是上次赵主任早已说过了的。如今急急地让接,休息一日的事也泡了汤。而她这么急地接过去,刘欣若却又并不马上休假。她想等十一假期过后再休。此刻急忙换下她来是让她干些赵主任原来干的杂活,也算是让她休息,而赵主任则什么都无须再做。更可气的是早在前一天下班时,刘欣若就已经办好了交接交出了——这两个人就是这样迫不及待等她回来上班,自己好清闲清闲。为什么每次到了自己事情总会霍然转上一个弯去?顾建秋细算了算,她这两年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逢节、假日休息,倒霉、吃亏的总是她。
顾建秋越想越气,只低头办理业务。乘赵主任和刘欣若不在时,杨艺悄悄递过来一张纸条,上写:我算错了,那个礼拜六和礼拜天刚好该我休息。杨艺看出顾建秋有气,兀自以为顾建秋是为这个生气!
顾建秋低声说:“不为这个。她现在又不歇假,就慌忙让我接过去……”杨艺接口说:“你替她干了,她好上去看报纸。我刚才上去,她正在上面看报纸呢。”杨艺手指着楼上,颇为不满地说:“两个人早就算计好了的……”
正说着,见赵主任从楼上下来,两人便住了口。赵主任眼见闲下来,不知是讨好还是什么,忙把单位里新发试卷的答案放顾建秋桌上,让她抄了好交上去。顾建秋装着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依然做自己的事情。等赵主任一转身,她把两张答卷用手一拨拉,“该扔哪扔哪去,烦死人了。”
中午时分,赵主任和刘欣若两人先后都走了。柜台内只有顾建秋和杨艺两个人了。杨艺先去吃饭,回来见人不多,就又过来发了一通牢骚。
杨艺不满赵主任和刘欣若两个人,一个让她这样,一个让她那样。她说刘欣若:“别管怎么说人家赵主任还是个领导,要是你是个主管什么的也好,什么都不是,天天还像个领导一样跟着教训别人。”杨艺说刘欣若“没有自知之明”。顾建秋就说:“她有一段也这样说我,说我这不好,那不好,意思是她好、我要向她学习,我当时就说了‘有的人就是这样,自己的素质差的一塌糊涂,还教训别人。’连说了两次她就不敢再说了。”两人各自说着心中的不满,大肆发泄一番。
这时保洁员过来叫顾建秋开门,说要打扫卫生。顾建秋正心情不好。又听杨艺说起她是赵主任的亲戚,以前曾帮赵主任想过修理她们的歪点子,便不愿理她,况是大中午,就更不愿给她开门了。保洁员说已给赵主任说了。顾建秋说:“那你叫她打个电话过来。”对方说不知号码。略停了停,顾建秋还是过去给她开了门。她从没有这样对人过,今日如此,只因为这个人与她们素日是有些积怨的。
顾建秋出去买饭。回来时,保洁员笑着与她打招呼:“才吃饭?”她说:“嗯。”又客气一番:“再吃点吧,大姐?”她见不得人的热面孔。竟有些后悔刚刚对她那样不客气了。
整个下午都是昏昏沉沉的,快下班时,赵主任问卷子放哪儿了。顾建秋从桌下拿出来,说还没做呢。她第二天休息,原想扔那里不理,赵主任若要急了就自己做去。不想终躲不过,最后只好拿过笔来三下两下划好了完事。
下班时,顾建秋借口天开始下雨,说了一声便独自先走。她一直是和赵主任同路的,此时因为生气赌气先走了。不想紧蹬慢蹬走了很远,却忽然想起手机充完电后忘拔下来了,急忙又折回来。赵主任正锁门,把钥匙给她,由她进去自取。等取了手机出来,她却不好再说先走的话了,只好一路骑行在赵主任旁边一同回家。一路上只哼哼唧唧不接话茬、懒得搭理赵主任一句半句。
星星点点的雨不时打在身上。还没等她到家,雨便越来越大了。
3
这天顾建秋在家里休息。早起打发儿子上学后又回来睡了个回笼觉。自儿子上学后,即便是休息日,她也很少能睡个懒觉,像这样回头再睡一会的机会,非常罕见。
顾建秋一觉醒来已近上午的十点钟。想起自订的作画计划,便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来到阳台上的书桌边。想起画笔、纸都在小卧室的抽屉里,便过来拿。等纸笔在手却又见椅子仍在卧室里。于是也抱过去。及至端端正正在书桌前坐下来,却发现自己早已厌倦了每日此时坐在这个阳台上、这张书桌边、抬眼望着面前那栋楼房的窗户、屋顶,厌倦了苦思冥想,厌倦了作画任务重压之下被迫的涂抹。打一个不很恰当的比方,就象一只老母鸡每天都想产一个蛋出来,于是天天伏在窝内兀自努力,却也终是产不下蛋出来的——自然规律不可违背——没有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产蛋的母鸡。要每个蛋都大而光滑、甚至都为双黄的几率就更小了。
在阳台上呆坐了半天,大脑里面一片空白。便又把纸笔、椅子统统搬回到小卧室里来,刚坐下却又觉得这边桌子空间太小,不方便作画、大脑的思维在这儿也似乎受到了限制……
很久之后静下来,却又不肯轻易下笔。想一笔不慎,整幅画作就减了颜色,下笔前须得斟酌再三、胸有丘壑方可。如此折腾许久,面前的画纸仍是一片白色。时间不觉已近中午时分。心中有事,难以静心,这其实不难理解。顾建秋今天,确切地说是这几日以来,确实是悬着一颗心,这一刻才会如此心烦。
不妨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再说吧,说不定它能激起自己的创作灵感呢。顾建秋拿起电话,先打给神州保险的代理员刘姐。她和刘姐自歇假就没有再见过面,这几天上班她也没来。不妨打电话给她探看一下情况。她是神保老总的弟媳,消息应该是最准确的。
刘姐正在家里洗洗刷刷,晒箱子,套被子,刚想着要给顾建秋打个电话,可巧顾建秋的电话已先到了。从刘姐口里知道,神保现正办理的产品已完成了全年任务,近来国家查得很严,便停了。再办的都没有手续费;新产品预计下个月才开始营销。她简要介绍了一下新产品的特点:万能型,三年期,收益能达到……她说现在不光务信商业银行停了,连瑞信、汇信、通银等银行也全都停了。查到谁都不是玩的,哪一个都犯不上往枪口上撞,宁肯不办也不冒那个险。等这阵风过了,以后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刘姐问千佛岩这边怎样,顾建秋说这边只一个千秋保险停了,其余都还让办。虽然刘姐没直说出来,顾建秋仍然听出了刘姐的意思:暂时还是不要办了,挣钱也不在这一会,以后有的是机会。刘姐是这样委婉地说明她的意思的:某一个网点原来退保了七万,现在却办了八万元出来,那多出的一万元着实让保险员犯了难……
顾建秋从刘姐那儿似乎并没有听出什么异常。放下电话便稍稍安下心来。既然闲来无事,她便又拨通了薛姐的电话。
薛姐听出是顾建秋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小顾,那个事你别多想。”顾建秋说:“没有,我这两天就想办一份抵上上次那个退保的,我怎么听说停了?”薛姐说:“最近上面查的很紧,千秋保险公司又是个大公司,一般这样的事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大公司、上面也多是拿大公司开刀,所以停了。这一段再办的都没有手续费,象某某处,某某处,出了十万、几十万的单子她都没有手续费给人家,觉得很不好意思,想以后只好自己出钱请人吃顿饭罢了。等什么时候有手续费了,我再告诉你,再办。”因为自己所担心的就是上次为薛姐公司所办的那个退保的小单子,顾建秋此刻便直接问薛姐:“我这几天一直在想,这保险办的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停了,会不会和我上次那个退保的客户闹事有关?”薛姐立刻说:“小顾,我不给你说了吗?你别多想。那个钱不都退给她了吗,她还能再闹事,她要敢闹,我办了她……”薛姐说话一贯粗鲁。
打完了这两个电话,顾建秋开始慢慢放下心来。事情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自己的那件事不过恰巧在上面采取某项行动的过程中发生罢了。自己却以为是自己搅动了某一潭水,一切皆因己而起。想自己一介小小虾米,如何搅得这千尺深潭掀起巨浪?她不觉觉得自己原来的想法实是好笑。
顾建秋如释重负。今天画是画不下去了,不妨出去逛逛。顺便再想一下她的那幅画如何立意、构图——她总忘不了这个,她的心何曾在其他上面如此停留过?她略略收拾了一下便来到大街上。
4
这天是十一长假的第一天,早上晚半个小时开门,下午早一个半小时关门,管理是越来越人性化了。顾建秋非常高兴,想一年三百六十五日,也就这三两日可以稍稍缩短一下上班时间,休息休息。
这天赵主任值班,在说说聊聊中不觉就到了下班时间。赵主任到点便用半截竹竿横在了玻璃大门的两个门把上。点库、把别柜的库款调过来,日终打印。顾建秋只等把包装好、上锁,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这时外面却来了客户。是顾建秋素日顶不喜欢的家具城的小会计与主管,此时她们正抱着一大堆钱站在门外。赵主任说着“下班了”,就走到门边。顾建秋其实是已经猜想到她们是会进来的,这个单位向来如此——办理业务向她们要证件,从来都是理直气壮地说没带、且以前从来就没带过。那神态让人着实气愤。有一次存款顾建秋忘了在回单上给盖章,小会计还找上门来不客气地指责,说工资单被打回来耽误了事、她们因此被罚了钱,意欲闹事。又有一次,据说是她们的一位头头脑脑,过来存取款时与顾建秋一阵恶吵,要投诉她。原因不过是她拿了张单子要求提前支取,而提前支取须要本人在背面签字、写地址、身份证号。顾建秋让她写时,她说以前怎么不让写、她从来都没写过,顾建秋说一直都写的,谁不让你写是不对的,出了问题要她自己负责。如此说着,她便极不高兴地写了。刚好她旁边一个客户见她要写一会才行,便把存折递进来要取点钱。顾建秋正想把存折接过来,就见这位领导边用存单把对方的存折往一边碰,边大叫着:“干什么?干什么?!先来后到懂不懂?!”又转而把火气对准顾建秋:“你是怎么办业务的?服务态度真差!”顾建秋忙说:“不是看你还没写好吗?你要写好了就先给你办。”遂接过“领导”的存单,却见她还没有写:“我不写,你赶紧给我办。哪有你这样办业务的,我以前来从来就没填过,到了你就多少事!你服务牌怎么没戴?工号多少?我要投诉你。”顾建秋见她气势汹汹,便开始仔细看她的证件,把它抄在传票上面,并故意大声问她:“是福禄巷四号楼六单元二零二室吗?”领导仍然气焰很盛:“写得清清楚楚的,你看不见?还问我?”之后大概见顾建秋知道了她的住址,便开始有些收敛。语气缓和下来:“话又说回来,我要是真投诉了你,也够你受的。就觉着经常来办业务,不想这样做罢了。”
也许是觉得存款的数额稍大点,这次来的是两个人。果然如顾建秋所猜想的那样,赵主任已放她们进来了,且把钱就放在顾建秋的窗口那儿。顾建秋有些不快地嘟哝了一句:“都下班一会了,什么都弄好了……要存个三万两万的也无所谓,那么多钱,也不早点来?”“哟,来晚了?来晚了也得点哪!”家具城主管话里面带着骨头,边说还边用手里的笔点着顾建秋。顾建秋一下就生气了,心想:“不错,你是老客户,偶尔来晚了,你客气一句说‘帮个忙给点一下’也是个话。来那么晚说话还这么不客气。”便赌气欲把钱退回去,不客气地回击说:“我下班了,想点就点,不想点就算,你还管得了我?”赵主任忙从她手里拿过来用机子过钱:“我就得管,你服务态度不是一般的差!点,快点给我点。”“哎哟,你还吓唬我?来那么晚,连句话都不会说,我还受你的气?”顾建秋恼了:“拿走,该拿哪儿拿哪儿去,我不点!”赵主任劝说了几句,两个人才不吵了。见顾建秋隔壁窗口没人,家具店主管便叫会计:“去,拿些去那个窗口点。”觉得是自己的活,顾建秋不想给同事添麻烦,便说:“你拿那边干什么?他那边的钱都调过来了。那边没有库了。我既接过来就给你点,还让这个点让那个点的,急得还不轻呢。”家具店主管没好气地说:“两边点不快吗?”“我给你点就行了。”俩个人边说边又是一阵争吵。顾建秋看着家具店主管那傲气十足、神气活现的脸就来气,且素日又关系不好。见她边说边用手里的笔不时点点戳戳自己,此刻还在说:“你看你那个样子!”顾建秋马上回击:“你的样子好,你漂亮,上大街上让大家都来看一看去!”
两个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虽有赵主任等在中间劝止,却吵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家具城会计这次倒说得不多。顾建秋此刻不想让她们,只想痛痛快快地恶吵一架解解气恨。她知道对方多是不会投诉的,无论如何,她们是要看赵主任的面的。
顾建秋这一刻丝毫不想稍稍收敛一下自己泼悍的本性,平日里的压抑在此刻得到了最畅快淋漓的释放。那一刻,她对一切都不管不顾。她甚至冲口对赵主任一连说了几句:“赵主任,你以后别揽这样的活。”“本来利索的,这弄的什么事。”赵主任情知已下班、结完了帐,再让职工这么干也确实有点不太合适,便任她说了几句也没有说什么。下班之后,顾建秋和赵主任仍是一起走,两人一前一后兀自向前骑行,赵主任在前,顾建秋在后。只最后分手时赵主任扭头勉强挤出个笑脸,说了句:“走吧!”
接下来的这天,是顾建秋和杨艺的班,刘欣若值班。顾建秋到班上时,杨艺刚刚开了门。顾建秋没忙打扫卫生,先上楼去吃自带的早饭。说话间便提到头天下午的事。说本来想能早一点下班,却是如此这般。顾建秋把事情讲给杨艺听。杨艺说:“这还要说,她能不给她们收不?你没接人家的东西有人接了,人家给你茶具了吗,给你靠垫了吗?”顾建秋一下便明白了:“原来如此!没想到家具城偶尔给点小东西还这般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赵主任等居然一直在瞒着她!”不是从杨艺口里,顾建秋又如何能知道这些?——虽然那些东西压根儿就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顾建秋根本就看不上眼。
两人正说着,忽见赵主任推着自行车在营业室门前停下来,便住了口。想她一大早又过来干吗?——拿东西?后来却见她在柜台外面打扫起卫生来了。
赵主任不知为什么和刘欣若调了班。不知是因为担心顾建秋为头天的事会在背后大肆讲她的坏话,还是担心顾建秋第二日又和客户(或者就是家具店里的人)发生冲突、她作为领导颇不放心?这是她和刘欣若两人商量的结果,还是刘欣若有事找她调的班?顾建秋心里虽直犯嘀咕,却一句也没有问。
赵主任不提头一天的事,和顾建秋、杨艺她们说笑如常。上午授权、理传票、核销账务,还找人装了word、excel——用它们来发邮件、划表格什么的。下午则整钱上交。
中午赵主任依然是回家去。她早已知道当班柜员为提防下午上班时犯困、中午轮流休息的事,只装作不知道。顾建秋与杨艺两个人一先一后吃了饭,没人时便站在楼梯口那儿闲聊。说起刘欣若,杨艺便说起她想当领导、四处竞聘的事,说她平时总象个领导似的,安排这样,安排那样;又说她看不起新来的曹传锦,说他象个非洲人、乡下人什么的;还说她时常戴些不知从哪儿买来的破铜烂玉显摆,总觉得自己的衣着是这儿最时尚、最时髦的。
顾建秋说:“她无非是觉得我们几个人的老公,别管怎么样,都有正式的工作、单位都还不错,她老公是路边给人修鞋的,她怕人看不起才会这样。人常说:越没有什么,便越想向人证明什么、显示什么。‘越有钱的越不露富,越没钱的越在那儿吹嘘自己’就是这个道理。至于穿衣服好与不好,那是有的人喜欢打扮,有的人不喜欢打扮罢了,现在谁家还买不起几件衣服?这有什么,即便是自己收拾的稍好一点,也没有必要在那儿自夸,更没有必要在那儿埋汰别人。”杨艺又说曹传锦可会看赵主任的眼色了什么的。
对于刘欣若,顾建秋对这些倒是不介意的,她只隐约觉得刘欣若——还有赵主任——和自己那个小的退保单有很大关系。首先,那天那个老太太取钱时,是刘欣若给办的,不知她当时说了什么,那老太才执意要取走那两千元钱,并在营业室内大闹一场。后来代理保险便骤然停掉了。务信商业银行市支行专门发文说到宣传的问题,之后省里又专门就保险的事发文件过来。
省保监会、银监会同时查。直到九月底方结束。这些恰恰就是那张退保单之后的事。当时先停掉的千秋保险的薛姐是赵主任的亲家。由此看来,这个向上报告的人不是赵主任,便是刘欣若。而刘欣若的可能性最大。从顾建秋歇假回来这几天刘欣若反常的安静,反常地回避与顾建秋碰面、柜台上已太平很多看来,那个人就是刘欣若。这报复之后、情感得到肆意宣泄之后的快意此刻表现为异乎寻常的平静。
自这件事之后,顾建秋对赵主任和刘欣若便有了很深的戒备。尤其是对赵主任,以前她们两个之间无论发生什么矛盾,她都从没有真正怨恨过她,事情过去也就完了,这次之后却不。赵主任是一个虚伪的人,别看她平常笑眯眯的,“口蜜腹剑”“笑里藏刀”这两个词用在她身上是再恰当不过的了。顾建秋是早该意识到这一点的。想她刚来千佛岩不久,一次错款抹了一笔账,不想之后立刻就有文件下来:抹帐算差错。当时她就怀疑这个文件是自己的那笔抹帐引来的。后来见这句话是文件中很平常提及的一句,并不是特别提出的,便不再多想。
这次,她却无论如何再不能自欺欺人了。一切是那么凑巧,巧得不能再巧。人都把刀捅过来、血都流出来了,自己却还傻傻地在那儿没事人一般没感觉到痛呢。
5
顾建秋觉得自己说的话太多了。每次和杨艺一起上班,总会说很多。今天说的尤其多了,而杨艺特别喜欢说到刘欣若。
早上顾建秋到单位时,门还没有开。顾建秋没有钥匙(钥匙在歇假时交了出去),只好站在门前等。不久,杨艺便到了,两人开门一起进去。
“刘欣若真是个神经病。”杨艺开口便说。“昨天给我打电话问我做行所(日终网点签退)了吗?那天签退时她就问,曹传锦说‘做过了’,她居然说‘问你了吗’,都告诉她:签退了,签退了,还一遍遍地问。”顾建秋说:“昨天她说给你打电话,不知道你的号码,我告诉她在那个通讯本上,她大概没找到,给赵主任打电话,赵主任有些不放心,又打电话过来问。”刘欣若给主任打电话的事,顾建秋本来是不想说的,因和杨艺关系不错,没有多想,就告诉了她。
杨艺一听说刘欣若还给赵主任打电话了,便有些生气。“她娘的还给主任说了?”杨艺一生气便爆了粗口,“上次我修改操作卡密码时没修改成功进不去。赵主任本来已转授权给她了,她居然还会打电话给赵主任,让赵主任来给改。可她自己的错了,却可以不作声地自己重置。她无非是想让领导知道我们的错。”顾建秋想起上次的事也颇为生气。开始明白这次和上次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杨艺打电话给赵主任,自是一番解释。单子也打了,至于单子为什么会找不到那就不清楚了。
后来两人一起上班,杨艺仍不时提到刘欣若,絮絮叨叨,嘟嘟囔囔。顾建秋开始有些厌烦。就象她后来对杨艺说的,对一个人最大的不屑就是走过她的身边,正眼都不瞧她一眼——这是她在什么上面看到的,她已记不太清,只大概是这个意思罢了。对刘欣若她就是这个样子:好时多说一句,不好时理都不理。想杨艺这样耿耿于心,总把刘欣若挂在嘴上真是太抬举她了。可以理解,杨艺所经历过的与顾建秋的又如何可比,杨艺的经历太简单了,她根本就不知道复杂的人世历练是什么样的。而这一切,顾建秋却早已经历过了。
不知是杨艺没听清楚顾建秋的话还是什么,她居然接口道:“这些人都以为我们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呢,这些说烂了的话也拿出来说给人听。”
顾建秋一阵赧然。自己原本是一番好意,不想让刘欣若的事一直影响着杨艺的情绪。因为在她看来,我们自己快快乐乐的才是最重要的,有些人是不配影响我们的生活,尤其是给我们屡屡带来不快的。却不料……
顾建秋立刻闭了嘴。
耳朵里装满了嗡嗡不绝的声响。“这一天颇不清净。”顾建秋在回家的路上这样总结这一天。
鳞次栉比的大楼之间填满了灰白的云,天阴沉沉的,路旁的树木都似在静待着一场雨的到来。风越来越大,拂着她略烫的脸颊,凉嗖嗖地顺着衣领、袖口、裤腿往她的身上钻。
秋意渐浓。天黑的也早了。到家时刚刚六点多钟却已是华灯初上。
6
这个重阳节和国庆长假之间仅隔了一天。时间短的让人来不及期待便倏忽之间就到了眼前。顾建秋只在重阳节的前一天晚上不知怎么忽然想到重阳节快到了罢,不想第二天看新闻时才知道当天即是重阳节。赵主任没有忘记这个节,她一家此前一晚已去过此地的凤凰山,热热闹闹地过了一晚。曹传锦也没有忘记这个节,他家恰巧住在凤凰山脚下,山上一个晚上吵吵嚷嚷,戚戚喳喳,害得他们家一晚都没怎么睡好。这些都是后来听他们说的。
顾建秋对这个节是有一些清楚的记忆的。记得几年前每至重阳节的夜晚,她便和现已成为老公的男友去登凤凰山。山上灯火通明,人们或坐在台阶旁、空地上,或挤挤挨挨、说说笑笑向前走。有打牌的,有燃起酒精灯来涮火锅的,更有恋爱中的男男女女在一个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做些亲昵的动作,丝毫也不避讳偶尔经过者那或有意或无意的注视的目光,结果反倒是看者不好意思地扭了头去、快步走开了。这样缠绵的镜头大家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了,白天尚多见,更何况是夜晚:有夜色遮羞,又有何做不出来的?自结婚后,两人便再不知浪漫为何物,重阳登山也自是别人的事情。更何况孩子又小,哪禁得住山上夜晚的露冷风寒?
重阳节就这样来了复去,在顾建秋的记忆里没留下任何一点与平日不同的地方。她依然是上班、忙乱,复又下班。她记住这一天是因为这一天里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的发生和这天是个特殊的节日并无关系。
早上去上班,顾建秋迟迟不见赵主任来,一问才知是去开追悼会了。务信商业银行某一部门的一位处长死了。这位女处长年仅三十多岁,孩子刚上初中,十一放假时方好好收拾整理了办公室,却不料假期未结束,人却去了。因走的太过突然,死时出门旅行的包仍背在身上,旅行回来未及进家门便觉颇不好受,骤发脑溢血倒地身亡。
这件事顾建秋几天前就已听说了,此时也不觉太过突然。她不认识这位女处长,听同事说起时,也觉颇为惋惜。刚刚三十几岁的人,走的似乎太早了点。后想想却又觉得并不奇怪,现在大家的工作生活压力都那么大。普通如你我者面对周围的几个人尚觉吃力,何况她是个处长。上下、左右关系的摆布,工作、生活的重负。何况据说这位女处长还长期饱受各种传言蛛丝般的包裹与困扰。作为一位年轻的女处长,她所承受的比同样的一位男处长要更多,长期如此,则必然会影响到她的健康。
这次去的是她,下次又不知会是谁,顾建秋想。上次体检,单位里许多人都被查出了这样那样的毛病:腰椎、肩周已不算病,只女职工就有乳腺小叶增生、卵巢囊肿、子宫肌瘤等,或轻或重。没有毛病的几乎没有。也就是从那时起,她便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便觉得自己就象是一架钟摆,不知什么时候起便会停摆。
更何况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可放心食用的东西。饮料、食品,即便是蔬菜、水果,也有农药、化学制剂等的污染。地沟油,有毒大米、粉丝、海鲜、奶粉,苏丹红……还有什么是可吃的?顾建秋想。国家每年都花那么大的力气,为什么最终仍不能让这些东西绝迹呢?也许最有效的手段应还是建立一整套完善的法律法规、以法治国。立法,然后广为宣传,做到妇孺尽知,之后若有违犯必严惩、重罚。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又在这儿瞎操心,可别出错。顾建秋忙着办理业务的间隙,却是思绪翩飞。此时一下清醒过来便忙着提醒自己。
那边刘欣若和曹传锦正在那儿说什么,你拍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然后彼此会意,再莫名其妙地说上那么两句。在那一顾、一瞥之间,顾建秋不禁顿生疑心,觉得他们似乎是在说自己。顿觉颇为心烦,只没听清,不好发作。
后来见他们两个中午又一起出去吃饭,便想他们关系定是好的了。自己原以为曹传锦是和自己、杨艺一起的想法原是错的。以前曾以为是刘欣若和曹传锦之间发生口角的那些细节也便是自己错解的了,那是他们之间的玩笑话。
这样一想便心生郁闷,也走了神。刚好柜台上有个黑脸、平头的男子想取钱,一查是X百九十元,那个男子说取X百元,给了两张五元共十元的钞票。顾建秋正愣神,一时没反应过来,便问他给十元干嘛,那人小声说了,顾建秋没听清,便又问了一句。那人大怒:“还不明白吗?你是怎么干工作的?”顾建秋有些不解他因何会突然发火,就说:“对不起,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下好吗?你取X百,没有必要给十元,这两张五元是想换成一张十元的,还是想再取九十元?”顾建秋说着就有些急了。那人不容顾建秋往下说:“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我要投诉你!”顾建秋没有吱声,刘欣若忙过来劝说那男子,让顾建秋不要再说什么,打发他走就完了。那男子又嘟哝几句,取了钱也就走了。
顾建秋颇为气恼,忍不住发了几句牢骚。无外乎是骂那人吃饱了没事干,一大早催,催,催,急得什么似的。正骂着,后面的一个女孩递上存折,小声说了个取款的数,顾建秋碰巧又没听清楚。那女孩不耐烦地拖长音说:“取——八——百!这回听见了不?!”顾建秋当时一肚子火窝在心里。
不久,赵主任回来,与刘欣若两个人都上了楼。中午吃饭时,赵主任从顾建秋身边走过:“小顾,把工号牌带上。”顾建秋一下意识到什么,便没好气地说:“别有人要投诉又不知号码……”不用说,刘欣若早已把上午的事汇报给了赵主任,刘欣若后来出去吃饭时问顾建秋:“小顾,你中午吃啥,给你带点?”顾建秋起初装没听见,后来勉强应了声:“不用,谢谢。”等她走出门去,顾建秋对曹传锦说:“一个‘两面三刀’的人!”曹传锦附和着说:“大家在一起,就是那么回事,知道就行了……”
还好,此后顾建秋慢慢调整了情绪,与赵主任等又开始有说有笑的。心中对她们的怨气、猜疑暂时被忘在了一旁。
下班回家时,顾建秋发现自行车的闸线断了。见断处数根钢丝除一两股外皆是齐刷刷的,似被剪断的样子,不禁心生疑惑。平缓及上坡的路段尚好,唯有地下道那儿。不骑吧,路远。骑吧,却因车闸失灵颇觉害怕。她坐在车上踩着自行车踏板正自犹豫着,不觉车速已越来越快。看有很多车在前面,便迅速寻着空位往前走,有片刻顾建秋颇担心那飞速旋转的失控的车轮与别的车会撞在一起,或撞在桥墩上。她就那样飞速地冲了过去,脑子中忽现出影视剧中车祸即将发生前的那一刻。自行车失去控制是如此,若是汽车,那情形真是不难想象。
自行车疯狂地向前奔着,载着惊慌恐惧中的顾建秋,那有些不平的路面只是让它稍稍跳跃、停顿了一下、之后继续向前。不时的磕磕绊绊丝毫没有影响其速度,由着下冲的惯性一直向前。
还好,地下道的另一侧是一个上坡,自行车象一匹飞奔的快马被勒住了缰绳,渐渐慢了。最后停下来。顾建秋从车上下来,一身大汗。揪紧的神经慢慢松弛下来,紧张的肌肉开始放松下来。
在这由上而下俯冲而来的过程中,顾建秋曾尝试用手揪紧断掉的闸线,可没有用。连同另一条完好的闸线,一点制动的能力也没有。
在其后的那段路程中,顾建秋的车不用脚蹬,顾自向前。每至人的身边她就会紧张、担心,想下来,却一副下不来的样子。
顾建秋驾着这匹脱缰的马,一路胆战心惊地过了红绿灯、穿过暮色即将来临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离家不远处的修车铺。修车师傅却早已收摊回家。只有他留在墙边的一点什么东西还在那儿。顾建秋叹了一口气,推着车向前走。此后的一段下坡路,看看下面有人,顾建秋再不敢骑坐上去,只用一只脚踩着顺溜着过去,还好人不多,也容易避开。
7
这几天顾建秋的心情很坏。除了和刘欣若疙疙瘩瘩矛盾不断,和赵主任、曹传锦也颇不和睦,甚至和杨艺也有些恼了。
那天上班杨艺仍是嘟嘟噜噜,嘴巴一刻也不闲着。除了一如既往地骂刘欣若外,似乎对赵主任也颇有意见。她对顾建秋说这两个人就是“狼和狈的关系”。大概是觉得这么说顾建秋可能不理解,她便进一步地阐释说:“狈和狼是同类的野兽,因其前腿短,要趴在狼身上才能行动。狼和狈常一起出来伤害小动物。”顾建秋想,为证明自己并不是家庭妇女,杨艺大概又是一番恶补。如今这么一通来解释“狼狈为奸”这个词,却不知也是拾人的牙慧。想是翻了词典、透彻看了一遍的。此时她却想到另有两个词也可表明赵主任与刘欣若之间的关系,比如“朋比为奸”,比如“沆瀣一气”。
杨艺不满的非唯赵、刘二人,似乎还有自己。这一点顾建秋在随后很快也便看出来了。此时的杨艺俨然一只刺猬。
杨艺没有冲顾建秋直接说一句不满的话,她只是在办理业务与客户讲话时猛然地说上那么一句两句,或者仅仅是某一两个词,却冷不防硌了顾建秋那么一下。想她说的不是好话,想她情绪似乎不对,欲要不再理她,却不及细想,杨艺的话又过来,她不好作形作色,便漫应着过去。然后不久,就又有那么几句,让人不舒服。来不及想明白,杨艺却又没事人一般转入另一个话题。直至若干次之后,顾建秋终于下定决心:真是吵死人!冷淡她,不理她,由她自己说去。顾建秋当真便闭了嘴。
上午还好,头脑清醒,反应也快。能够稍加克制。至下午头脑迷糊之时,顾建秋听到不悦耳处不免压不住火,话中有话地回了过去。杨艺不吃这套,回过来。顾建秋话中带刺又回过去。如此来往几个回合,两人渐渐越言越明,话头越来越呛。就只差掀起桌子走至一起斗鸡般面对面脸红脖子粗地互吼互叫了。
见杨艺和顾建秋几欲翻脸。赵主任不禁窃喜,便趁机想说顾建秋几句。只刚刚说了一句,顾建秋立刻毫不留情、毫不含糊地回敬她,把她那张老脸羞臊的几乎没处可放。最后吃了亏,却又不能让人看出来,便装作没事人一般胡扯几句、把话扯远。这边,刘欣若却不干了。指着一张纸上顾建秋的签名说:“这后面的一个字怎么没有了,是不是翘到天上、云里去了!”顾建秋不客气地说:“翘的有你高吗?”刘欣若冷冷地说:“哎哟,那比我可高多了。你现在是谁,谁能和你比……”
顾建秋觉得真的是太吵了。刘欣若上正常班后的这几天、营业室比平常多了这一个人后,真的是太吵了。耳朵里面是满满的,嗯嗯嗡嗡,叽叽喳喳,不在此,即在彼(楼上)。或高声,或低语,或笑言或疾声。让人不能片刻心静。耳朵之外,精神上更是饱受折磨。因为议论人与被人议论本来都是让她生厌的事。她是很不喜欢议论人的,被拖入某个话题时便颇为不快。说人干嘛,自己的事还管不了,真正是无聊透顶。而她是不介意人说她的,只背后说去好了。她根本就不想理会。
在忙碌工作的同时,耳朵里装满了各种声音。这影响了她的工作质量,也大大影响了她彼时的情绪。
曹传锦这个刚来不久的中立者,现在也已被刘欣若拉到了自己的一边,对顾建秋开始冷淡疏远。隔三差五两人一同吃个饭、一起骑车回家,曹传锦对顾建秋较之最初态度大变。与顾建秋偶有不快时,口中便会冒出那么几个词、几句话,那是刘欣若骂顾建秋时的语言。曹、刘二人偶尔开玩笑,说着说着也便拐到顾建秋身上,两人心照不宣,一唱一和地暗骂顾建秋。顾建秋听在耳里,气恼不已。因没明说是她,或听不真切,只不好发作。
顾建秋此时只待刘欣若歇了假,方才得耳根清净。等她回来之后自己再请病假。可刘欣若说她要代表千佛岩参加单位举行的围棋大赛,下月方歇,歇完接着请病假。顾建秋便只好等着了。
8
这天是礼拜天。
一大早杨艺便告诉顾建秋:“刘欣若今天值班。”顾建秋毫不掩饰她的情绪:“可别让人清净了,又值什么班的?”杨艺说:“可不,现在是我和你礼拜天上,老赵大概不放心,让刘欣若周一至周五寻一天休息,然后周天来值班。”提到刘欣若,两个人之间的不快似乎淡了。
不久刘欣若来了,自去楼上看书、看报,对她来说上班也是休息。顾建秋、杨艺按部就班,准时开包,轧库,办理业务。过了些时候,杨艺见外面人不多,就写了一张纸条给顾建秋:“人不多,轮流休息一会,去吧。”顾建秋会意,见她那边没人,自己这边还有两个,便示意她先去。杨艺便放了暂停牌,去后面休息。杨艺去楼上不大会,刘欣若下楼来,推开营业室的门出去。
顾建秋正独自办理业务,就听柜台上有人大声问:“怎么就你一个人上班,那边那个呢。”声音颇不悦耳。顾建秋说:“她上卫生间了。”那人又问。顾建秋大声说:“她上卫生间了,你有什么事吗?”那人便说:“没有事,我问问。”便要汇款单填写。后来又问赵主任呢。顾建秋说赵主任今天休息。又问顾建秋从哪边来的,不认识。顾建秋也问她是谁。“我是安全监察处的。”“务信市分行安监处?”“千佛洞支行。”顾建秋听她口气,故意问她:“今天值班?”对方说:“不值班,住这附近,过来办业务。”说完了似乎也意识到既是休息日,也就无须如此官腔十足。后见顾建秋说到“咱们自己、内部职工”,便顺着缓和了口气,带了些亲热的样子。这边杨艺听见人一叠声地问她上哪儿了,便气呼呼地小声骂着。又见刘欣若回来了,没敢多停,就坐到前面来。坐下就是一句:“上个卫生间,这个熊货急着叫着喊我。”彼时那人刚办完业务,手拿存单还没有走,听了这话不敢言语,再静听下去见没再说什么便走了,走时似乎还跟刘欣若打了个招呼。顾建秋望着她的背影说:“安全监察处怎么了,休息日还拿出来唬人,一口一个‘监察处’,就是务信商业银行的一把手领导来了,该去卫生间也得去卫生间,他也不能把你从卫生间里拽出来。”刘欣若:“她啥监察处,早退休了。”顾建秋、杨艺两人几乎同时说道:“退休了?退休了还这样?我们休息时到务信下面网点办业务,觉得是一个单位的职工,尤其客气。这倒好!”三个人自是一番感慨。
又办了一会,杨艺小声对顾建秋说:“你去吧……”顾建秋见人不多,便放上暂停牌,拿起几张报纸去了卫生间。刚一会,就听外面刘欣若对人说:“她在卫生间里!”顾建秋不知何事,稍停了停出来,刚到营业室,就见老公连同儿子正在柜台外面,儿子大声叫“妈妈”。顾建秋忙出去。家人是不能进营业室的,这是单位的规定。去外面问了一下,两人也没什么事。就说了一下带儿子免费做B超查一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前一段某药品受了污染,出现多例死亡病例,引发重大药品安全事故,国家承诺让服用过此药的患儿免费检查一下。许多虽没有服用过此药、却担心其他药物伤害的儿童也借此查了一下。顾建秋的儿子也属这种情况。看看也就放心了,大家多是这样一种心理。老公又说儿子嗓子近来不好,想带他去查一下,不久便离开了。
近十一点钟,刘欣若接赵主任电话,说要去练围棋,走了。杨艺说这个点叫她,去吃饭还差不多。两人正办业务,顾建秋忽听杨艺说她的机子坏了。看杨艺眼睛不停眨动的样子,知道她又故伎重演了,便心领神会地也说“通讯故障”“线路不通”的话。后来杨艺果然说:“那个讨厌的客户又来了,不想给他办。”
两人停了一阵。之后轮流吃饭。
快到下班时,杨艺似乎又有些莫名其妙。先说蚊子咬她,彼时刘欣若已回,正与她们说话,听了这句便发呆一会,顾自上楼。顾建秋亦不解何意。后又聊时听杨艺说在后面哪儿见一狼狗,顾建秋便隐约觉得杨艺情绪似有异常。只不知因何而起,也不去想,由她去。
下班后,刘欣若让顾、杨二人先走,自己留下,说有东西要给千秋保险的薛姐。
次日,难得的安静的一天,刘欣若没来上班。客户也不多,很清闲。只一大早赵主任说顾建秋少了一张传票(凭证)。顾建秋想到此前杨艺、曹传锦刚刚丢传票的事,又想到刘欣若头天早来晚走的情形,心知肚明。便忍不住说出来:她一装订传票,我们三个就都少过来了。赵主任听了此话也似乎有所察觉,只没说出来。
此后,顾建秋偶尔与曹传锦、赵主任说上几句,一天便也过的颇为顺畅。下午,存大额现金的颇多,银行业协会下来检查,之后赵主任出去练习围棋。
9
休息这天,早上顾建秋一如既往地去看儿子做完操,便去外面买了点饭,边看电视边下了肚。之后抹一把桌子,搬来椅子,神情沮丧地坐到窗前桌边。却无心作画,只一声接一声地吁声叹气。对于头天已发生的不快的事,她一向本能地抗拒,不愿再想。可她又不得不想,她必须找出解决的办法,以避免此类情况今后再一次地出现。
其实,她一直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的。头天早上去上班时,她还在心里提醒自己:好好上班,好好把一天打发掉,此天的任务也便完成了。为了在这个还算不错的单位长久地呆下去,她需要这么做。这儿离家不远,曾是自己梦想的工作之地。如今若不知珍惜,以后是必定会后悔的。
到那儿不久,便见杨艺向行里请假。说她身体有病,且病的不轻,要请假半年。千佛洞支行领导大概是准了,只好像说过几天再歇、先歇一个月看。
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也还算顺畅。只有个老头拿了老伴的身份证来存款,顾建秋见他没带自己的,便没给他办理。那老头很不满,嘟嘟噜噜说了些什么,顾建秋只装着没听见,不再多说。便接了下一个客户的折子,给他办理。老头过了一段时间复又回来,指点着顾建秋气呼呼地说:“你不诚实!我去别的地方怎么就存了?人家怎么没问我要身份证?”顾建秋赶忙站起来说:“她不要你的证件是违反规定的,查到了要受罚。存款实名制,这是国家规定的,你拿别人的身份证存款肯定是不行的。”老头根本不听她的,她解释了两三遍后便懒得再接口。老头又重复说了几遍后便气哼哼地走了。
老头在外面吵嚷时,赵主任急忙从楼上下来了。因没弄明白是什么原因,说话便不硬气。老头便更觉顾建秋要身份证之举是无理的了。好在不几分钟他就走了。
这个小插曲并没怎么影响顾建秋的心情。虽然她觉得其他网点员工违规办理业务的做法不可取,她们给正常办理的人带来了多少麻烦啊。可不快的心情是暂时的,她很快便忘了这件事。真正让顾建秋不快的事发生在离下班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此时,几个人正边整钱上交边聊天。顾建秋办完了窗口前的业务,便上了一下卫生间。回来后想还未轧库就想趁窗口还没打开点一下库。库款太乱了。零、破币乱七八糟地堆了一抽屉,她想整理一下。
谁知刚坐下,就听窗口外有个女声在那儿叫:“你这个窗口什么时候办业务,外面排着队只一个窗口办业务。”顾建秋有些不高兴,边说边指给她:“我放了暂停牌了,不好意思,你先在那边办一下。”那女人却不走:“那边在排队,你为什么不办?”顾建秋说:“我这儿一桌子钱,我要点一下库!”“人那么多你不能不点吗?你抓紧给我办!”顾建秋说:“我们有规定一天轧几次库,不轧还不行,对不起。”
那女人坚持要顾建秋快给她办,用存款单折推弄着窗口的暂停牌发出呯叭的声响,态度蛮横而不讲道理。顾建秋气得没有办法,嘴里嘟哝着:“你要等就在那儿等……”赵主任忙过来替她整钱,顾建秋点了一遍却差几百元。来不及细找,赵主任说:给她办吧。让她赶紧走,回来再找。
顾建秋心里的气是可想而知的。边办业务边抬眼向窗外看去,那女人以为看她,说:“我给过你了。”顾建秋大声说:“我看前面,没看你。”声音粗硬,让人一下便听出了其努力压抑着的愤怒。
顾建秋这边正生气,却听刘欣若和杨艺在那儿嘀咕,窃笑。又趁机说顾建秋什么。顾建秋气极,说:“有你什么事,该去哪儿去哪儿去,别在这儿影响我们办业务。”她是说给刘欣若听的。
“也不知为什么,我这两天老想吃猪耳朵。”刘欣若在骂顾建秋是头猪,她一贯就是这么骂她的,说她蠢笨如猪。“还是买点狗肉吧,好好补补。”顾建秋毫不客气。她早已从最初每每挨骂便只会深深受伤中挣脱出来,学会了反击。果然刘欣若安静了下来。
这边女人刚走,另一个妇女见赵主任正在柜台上整理零钱,便要换五十元的。因为五十元不多,又恰好人预约了几千去。顾建秋便说:“五十的不多了,有十元、五元的给你换一点。”那妇女马上不高兴地对赵主任说:“不多了,每次都是这句话。上次我明明看见里面有五十的,她就是不给换。”顾建秋说:“不想给你换,就连五元、十元也没有了,能给你换五元、十元的,就不能换五十的吗?”那妇女指着柜台上:“这不是吗?”顾建秋告诉她那是破币。她却说:“破币我也换。”赵主任还想说什么,顾建秋在下面用手轻扯她的衣服:“给她说了,她要换就给她。”那女人存了钱,回去拿钱来,为息事宁人,赵主任背着顾建秋偷偷拿了点给人预留的好一点的给她才算罢了。
一天的顺畅又被这临下班前的一番叽喳吵闹所打断。又是失败的一天,顾建秋心中郁郁不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顾建秋和赵主任一路骑车回家。
路上赵主任忍不住劝说顾建秋:“小顾,你的脾气还是太躁了。你在那儿点库,她要你办,你就说:请等一下。她再说什么,你别理她就完了。”顾建秋说:“客户倒无所谓,最主要是刘欣若让人生气。你听她在那儿说的那些话。”赵主任说:“她说啥你别理她,装没听见。她管啥?以前在千佛岩,一把手不大问事,她总喜欢管。我来后就不让她管了。你放心,小顾,有我在这儿一天你就放心,有什么事你给我说。”赵主任又说。顾建秋忍不住把上次保险的事告诉了赵主任,说她怀疑是刘欣若往上面汇报的,不然为什么那件事一出来,保险就停办了,保监会、银监会都来查,市行下文、省行下文。赵主任说:“为你那个事?怎么会。这是上面统一都查的。不是为那个事。时间正巧碰上,也不怪你多联想。刘欣若不是也有那里面说的情况吗?小顾!你要学会把心胸放宽,遇事不要太敏感,多想。你这样心情也不好,长期下去对身体也不好。”
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赵主任和顾建秋两人各自扶着自行车站在马路边上。赵主任的话音不低,说到某处还把顾建秋说的流下了眼泪。路上的行人你来我往,没有人把目光盯住在她们身上。人们各自急急奔忙。满怀心事的或欢快惬意地各自朝着不同方向疾驰。这一刻顾建秋有一些愧意:那天她真不该那样说赵主任,她当时可一点脸面都没给她留啊。而赵主任此刻却说:“我能体会你父母都不在这里你生活的艰难,有什么事有老大姐给你挡着!”顾建秋后来想起,就是这句话让她当时眼泪一下流了出来,此后再也拂拭不断。
感动只是瞬间。在赵主任转身离去的霎那,顾建秋忽而想起以前的此类情形,那时她一样笃信对方作为领导者的真诚与关心,却不料对方多说是说、做归做。许久之后她才明白,那只是一个善于做领导工作的人多会说的客套话,她傻傻地竟信了。
这次不知会不会依然如此。
次日上班果然比前一日要安静些。顾建秋、曹传锦在前台,赵主任在后面,刘欣若在楼上,四个人各做着自己的事情。柜台上人不多。顾建秋不时向外面看看。外面依然是人来车往,一派繁忙。一次抬头,她看见一个警察正对着一辆停放在路边的车子在拍照。行道树枝拂叶动,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与之遥相呼应,且摇且摆。
顾建秋看到自己的自行车。它正一声不响地呆在门边,像一个小伙伴,等着她下班后一起回家。可这辆自行车,顾建秋起初是不喜欢的。不喜欢它的颜色:浅灰色。所以一直与它并不亲近。如今这辆车陪伴顾建秋已经十多个年头了。中间丢过一次,却又找了回来。它是她的一件旧物,而她对旧物向来是很有感情的,那些看尽她的眼泪与欢笑,紧紧跟随她,不离不弃的旧物,在她眼中是有生命的。看见它们她就会想起自己曾经的岁月。现在这辆车就在门边上,小巧的车座,姿态峭拔、利落。看着它,顾建秋心里暖暖的:我并不是一个人在这儿,我亦有亲人的陪伴。它在那儿默默看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于无言中与我分担、共享每一个哀愁与欢乐的片段!
顾建秋偶尔也会低下头来翻一翻字典、词典,翻看一下那些可提升自己文学修养的诗词鉴赏的小册子。文学与书画是相通的,文学素养的提升对作画大有益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中午时分,赵主任回家吃饭,下午则去看电影:《生死检察长》,说看了要写观后感的。赵主任下午便没有来。刘欣若依旧整钱上交。几个人聊了几句。顾建秋言语十分谨慎。不想招惹她。
无论如何都要与刘欣若维持和平,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和平。刘欣若不是一个善茬子、省油的灯。顾建秋与她言语上的冲撞只会给自己带来一次次明枪暗箭。明枪她是不怕的,暗箭就不好说了。顾建秋如今早已觉察到那柜台上总也不断的麻烦事,那业务上不时被发现的疏漏,自行车不时漏气、闸线莫名其妙断掉,甚至是楼下衣柜里的几件衣服莫名其妙腋窝同时开线,这些或是自然发生的,更多的却是人为制造的。人常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与刘欣若的碰撞与争斗,只会让自己一次次受伤。因为她是最不惯、不善玩那些背后害人的招术的,就这一点看自己就已不是刘欣若的对手。
再说即便是分出个输赢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它会分散去顾建秋很大一部分精力,从而让她的成为一个画家的梦想更加遥遥无期。
她的志趣在作画上面,不在这狭小的柜台上。她不屑于做刘欣若的敌手。
10
又是一个星期天,是顾建秋和杨艺的班,刘欣若值班。早上顾建秋来到单位时,见门还没有开,便在门前等待。不大会,送款的车便到了,停在前面路上。顾建秋忙走过去,笑说:还没来。又忙回头装作去打电话的样子,其实她的手机头一天就没有电了,此时从包中摸出它来,一来可以此让对方看到自己正忙着联系,二来可减轻对方等待的急躁。她拿起手机装模作样地拨号、放耳朵上静待。还好,杨艺很快就到了。急急开门,却越急越开不开。顾建秋拿过钥匙,拧了几下终于打开了。顾建秋一下便钻进去,打开两道防盗门,解除警报,开启监控器。两个人一起出去,拎包,互签字后,对方离开。
两人去楼上边吃边说话,顾建秋带了菜饼和豆脑,杨艺带了自做的饭菜,各吃各的。边吃边如平常一样发牢骚。听到外面有钥匙开门的声音,便知刘欣若到了。两人瞬间变换了话题。
刘欣若打扫了一下营业厅外面。进了监管系统,后上楼来。
刘欣若说她买了条裤子。“可贵了,一百多块钱。”顾建秋听她说便注意地看她身上的裤子:有些像牛仔裤,烟灰色,两边膝盖那儿发白一片,想是故意弄成那个样子的,脏兮兮的。现在就时兴穿这种看起来半新不旧的牛仔衣服。
杨艺也在仔细看,并假意说了几句:“不错,挺好的。”刘欣若很是满足,停了会,说要去练围棋了,交代了杨艺等下帮她核销账务后便走了。
这里顾建秋和杨艺自去上班。两人轮流休息,只一个对外办理业务。因为是礼拜天,附近的几家网点都关了门,人还是挺多的,排起了长队。只是按顺序一个个来,又没有多少特殊业务(大额存取,破币烂钱存、换,挂失、开卡等),也还顺当。
中午两人仍是轮流吃饭、轮流休息。不知为什么这日取现金的颇多。三万、两万、五万……留下的现金很快便付完了。再有取的,便只好劝他等着或去其他网点。最难为情的是有一个外地男孩取两千元,却只能与他商量着给他一千。好在这个男孩挺好、对这一情况也能理解,笑说够买车票就行。有一个顾客在柜台外面坐等了半个多小时,后来一问才凑了五千元。便不再等,又去他行了。只有很少几位客户不理解,先说:“银行没钱,这太可怕了。”又说:“没有?我不问,你想办法也要给我弄来,我在这儿存,一取你说没有了?”逼着顾建秋拿钱出来。顾建秋无法,只好一个劲地说好话:“今天巧了,什么事都怕巧,头天成百万没人取、上缴了。早上还有几十万,不大会就取完了。礼拜天行里又不让留太多的钱。实在是不好意思……”好话说了一箩筐,最后那人见再怎么样也没有用了,便气呼呼地甩头转身走了。
好在下午收了几万元挡了好一阵子。此后陆续又有存款的。到日终结帐便又有了十几万的库存。
杨艺和顾建秋在一起上班时,总不忘说到刘欣若。这会儿,她便说早上刘欣若说的她那条裤子:“还‘可贵了’,还‘一百多块钱’,一百多块那还叫贵?”杨艺说:“她和老赵(赵主任)一说买东西就‘多贵不’‘可贵了’,上次说在古旧货市场见到一件玉制品,对方要价三百元,说要是在银鸾购物中心(一大型高档商场)要卖上两万多呢。她说的都没有边没有谱。在银鸾购物广场能卖两万多,他傻呀,他不想尽办法去那里卖,还卖给你?没脑子,这些人说话就没脑子,还说银鸾卖的东西都是在花桥(廉价商品批发市场)批来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银鸾的商户能是随便进的?都是有大量押金在购物中心的。银鸾能让你砸了它的牌子?银鸾在这儿那么多年,从来就没听说报纸、传闻中有说它以假充真、以次充好的。”
杨艺每次一说起这些总会喋喋不休。她喜欢在银鸾买东西。顾建秋以前以为银鸾消费水平太高。一件毛衣、一件普通的上衣在那儿就是千元左右,所以自它开业以来就很少去过。偶然逛一次回来便会生出自己“工资收入太低、属城市贫民”的感慨。上次听杨艺说到银鸾的东西并非价高的令人咋舌,搞活动时买也挺合适的。还说要她去那儿看看。
顾建秋抽空去了一次杨艺所说的楼层。以为那儿一定会有许多稍稍过时些的处理品在卖,去了却才知道不是。那儿的床上用品非常精美,花型、做工、布料、颜色,都是绝对的上品;那里的古玩、玉器,造型奇巧、活泼大气,让她把玩许久,不舍放下。好东西就是好东西。价格虽高,但打了折后却也并不很贵。有一处1-4折的处理品专柜,价格便宜倒是便宜,在顾建秋看去,只是些陈年旧款或缺号断码,数度无人要的破烂而已。
顾建秋又去了楼上女装部,看见一件长款上衣,估计在外面要卖到二、三百元。这儿要的是五百多,打折送券也才二百多。便一改在银鸾消费不起的最初想法,逐渐把日后选择的目标投向了银鸾。
杨艺是不怎么看得上刘欣若的,为她多拿在花桥买来的劣质货来唬人,每每叫嚷着几百、上千元买的。明眼人看时却是遮不过去的劣质货。杨艺也是看不上自己的,顾建秋想,她每日深居简出,休息日又懒得上街,多留在家里强迫自己泼墨挥毫。偶尔带孩子出门,那个小人儿总是拼命地拽她去看玩具、买吃食,或者买他的小衣服、小鞋子。她想看看自己穿的用的这些,却抵不住儿子又哭又闹的撕拽。杨艺一定以为她是个“会过”的人,只知攒钱、攒钱,挣了舍不得花,衣着朴素、甚至是寒酸的。
顾建秋在这方面却也是看不得杨艺的。每个人的消费水平、消费喜好各自不同。谁想怎样谁怎样,没有必要以为自己的是最好的,并因此鄙薄他人、非议他人。
此时杨艺又在那儿说:“我原来以为赵主任的消费水平有多高,其实不是那么回事,你说一个主任,买了个包还说多贵多贵,我一问才知——五十元,唉!”
另外顾建秋也渐渐发现对杨艺这人不可太过信任。她每每在自己面前说赵主任、刘欣若这不好那不好,可大家在一起时,她和她们相处的较之与自己却更显融洽。她冷眼看去,杨艺对赵主任、刘欣若比对自己似乎还好些呢。偶然,顾建秋与刘欣若有言语上的交锋时,顾建秋总会明显地感觉到,那一刻,杨艺似乎是和对方在一起的。而她,则颇显孤立。
如果说杨艺在为人处世上如她自己说的一度是失败的。顾建秋此刻明显地看出,失败的原因之一或许便是她没有确定的朋友。她并不把视她为友的人当朋友。别人也便慢慢不再把她当作朋友。而自己呢,顾建秋想,如果说自己一度也是失败的。那原因又在哪儿呢?
杨艺说她再上一天便要歇假了,一个月。
11
一个月很快便过去了。这天顾建秋去上班时,见搭档换了,是个陌生的女士。
早上的天气异常清冷。戴着口罩与手套,穿着毛衣、外套和厚厚的羊毛裤,顾建秋骑上自行车一路飞快地蹬着。冷。她的身体因为冷而皱缩着。初戴口罩她颇不习惯,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她急促地呼吸着。
出了小区大门,是一条窄细的水泥路,新修砌的。水泥路的另一端是一条宽阔的公路,是这座城市的主干道之一。
灰白色的天空下是灰白色的路面。人们静默地顾自奔忙。只有汽车碾过路面时的声音不停地响着。沿街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垂闭着的卷帘门上涂满了各种野广告,如“办证,138657431”“刷墙,87234569”等。有一些已被店老板用漆给盖住了,有些则挤挤挨挨、东倒西歪地躺靠在卷帘门的中间地带。五颜六色的,煞是惹眼。而卷帘门旁工整的大字才是店主人匠心独运的广告语。绿化带中行道树的枯黄的叶子早已凋落净尽。只有为数不多尚泛青色的叶片还在枝头上静静地立着,一动也不动。人们都已穿上了各种冬装:短大衣,长风衣,羽绒袄。
顾建秋一路急急踩着自行车来到单位。正开门时,身后来了一位女士:“是你,哦,上次单位出去旅游时见过的。”只一句话,顾建秋心里立刻不舒服起来。那是一次不愉快的旅行,单位统一组织的。那次,当着众人的面她被人好一番羞辱。而那时亲见了自己尴尬、难堪一刻的人此时来到了眼前,且又提起那不堪的一幕。顾建秋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厌恶。她因讨厌那次的经历而讨厌眼前的这个人。
此后她不愿再与对方多交谈。因为知道自己在那儿早已有了极为不佳的印象,想改变什么是困难、甚至是徒劳的。她的到来对这儿的人来讲,只是多了一份谈资。这来自四面八方的口水聚合在了一起,必将一点点把她淹死。她准备好了要去承受。
可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并没有感到来自对方的轻视与鄙薄。对方很自然地与她交谈,不象有成见、有恶感的样子。她的心便一点点轻松了,但戒备仍在。
一天很快便过去了。这天,小雨一直不停地下着。把门口的路面打湿了。车辆与行人就在这阴冷潮湿的地面上你来我往。去去复又来来。伴着他们的,是湿得发亮的地面上的他们自己的影子。因为是下雨天,沿街小店的生意比平时似乎要略差些。
务信银行柜台上的客户也比平日少了许多。还不到下班时间,天却早早地黑了。雨一点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兀自下着,在一个个低洼处溅起点点水花。顾建秋有些发愁,不知该如何回家。找了几遍方才在地下室桌脚的一个地方找到一把伞来。
湿湿的路面,阴冷的风。顾建秋撑着伞一路慢慢回家。有车辆从身边驶过,腾起薄薄的水雾,它们多开着雪亮的前灯与红色的尾灯。前灯如同打出的两束激光,照射得很远。绿化带里的木槿裸露着近乎光秃秃的枝丫,湿漉漉地立着,一动不动。地上映出不远处路灯的黄色的蛇一般的身形。随着人的走动,不停扭动着、变幻着。路边偶有的几个小摊小贩们,一个个用塑料布罩着摆放着食物、蔬菜、水果的小车子。其中有一个烤红薯的,在高高的灶膛上撑起了一把伞来挡雨。
已过了小雪,天气是越发冷了。
那天,杨艺回来续假,向行里出具了住院证明。行里准了她的假。杨艺如愿再歇一个月。
杨艺自己在外面开了间小的服装店。这次病是假,假借有病不去上班、去做服装生意却是真的。顾建秋对此很是清楚。这个服装店的情况,杨艺在刚来那会曾和她提起,后来再没有说过。刘欣若、赵主任她们或许是不知道这些的,她们还以为她真的是病了呢。
杨艺请完假,在营业室里站了一会,说道:“上班多好,冷不着热不着的。人身体要是好好的,谁愿意请假?”顾建秋一语不发。杨艺成功续假此时却急坏了刘欣若和赵主任。
上次歇工休假时刘欣若没有接着歇,原因之一是接下来是个十月一。十月一大家是要放假的,她歇了就亏了。原因之二便是她参加围棋比赛,她想等比赛结束后再歇。却不料杨艺等不及了,没等她开始,她早已歇了病假了。刘欣若当时想,她歇她的,我歇我的,行里来人就是了。却不料千佛洞的领导是不想派人来这儿的、赵主任也不想要人。他们一起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目的就是想等杨艺回来。刘欣若渐渐有些急了,她早已报名参加了计算机(白班)的考试辅导,要抽空上机。眼见考试日期临近,急得她上了火。见三番五次地给行领导打电话,央求、发火均不起作用,上面仍然今天说明天,明天说后天地推着,她便想办法跟人换班。谁知那天曹传锦要去外地看女儿、不肯跟她换。她便以为他是故意的,在找借口,报复她上次因有事让曹传锦费了好大劲才肯跟他调班。几天来,她板着脸上班下班,不和曹传锦讲话。实在忍不住时还要在那儿旁敲侧击几句,她在那儿念叨给赵主任听,一旁的曹传锦却不禁脸孔发热。
一段时间以来,她和曹传锦一直是黏糊糊的。用杨艺的话说“两人总在那儿‘打情骂俏’‘调情逗乐’”,彼此亲昵地叫着对方的名字,开着不荤不素的玩笑。一个讲粗话时,另一个也便很自然地接上话茬,接着演绎。如今因为调班换班的事却也恼了。
刘欣若后来想到顾建秋,可顾建秋的孩子小,又正生病。便只好采纳了赵主任的建议。与曹传锦调成半天班,与顾建秋只偶尔调一个班。这次曹传锦心中虽不痛快——因为半天班是什么也做不了的——却没有说什么便答应下来。
原说坚持几天杨艺就会回来了,却不料那天赵主任打电话通知杨艺要她来办交接时,杨艺却声称她身体的某个地方还没有好,还要继续请假。
刘欣若是真的急了,她和赵主任两个人轮番电话轰炸千佛洞的领导。而领导既已准了杨艺的病假,也就真正开始想办法。他先是想要一个正替班的人过去。对方所在单位却不肯放,理由是“刚刚摔着了”。这理由一看就是现编的,可他拿他们没办法。就又派了一个刚刚调动单位、还没有来得及去新单位报到的人来千佛岩。这便是刚刚顾建秋见到的那位女士。
据这位女士说,她在千佛岩只上一个礼拜的班,之后仍将回新单位报到。至于这边又让谁来,她就不知道了。
赵主任这一段颇为疲惫。先是杨艺央求请病假,之后又称病续假不肯上班。再就是刘欣若用各种理由一次次催逼着她找行里要人。曹传锦在柜台上又屡出差错,屡次与客户吵架。只有顾建秋一个人还好些。却又是做事磨磨蹭蹭,让人极不放心的。“也不是个省事的,”赵主任心里说。而办公机器又一次次故障频出。这边刚换来个新显示器,那边主机又坏了。在那边行里好好的,来到却又用不了。
千佛岩的几个人就这样各自向前走着,各有各的烦恼。已近岁末,检查、考试、写小结、搞测试,不知还有多少烦心事在等着他们呢。
12
时值始于美国的金融危机正在全球蔓延,在世界的一片恐慌中,中国亦不能独自幸免,整个国家也是一片风雨来袭时的惊惧与不安。股市剧烈动荡,房市一片低迷,百业俱面临凋敝。此时媒体不断有企业倒闭、民工返乡、某些行业工人放假、处于停产半停产状态、就业形势吃紧方面的负面报道,弄得人心惶惶。先前整个国家一派繁荣、充满活力的景象已不复存在。人们普遍捂紧了自己的口袋,缩减或暂缓消费。国家一系列降息、降低印花税、加大投资以刺激经济增长的手段因全球的大环境而收效甚微。
金融危机的大浪一波波袭来,让人心里灰灰的。此时能有份稳定的工作该是何等幸福的事情,顾建秋想。这个一直以来被她视为“鸡肋”的工作在这一刻让她心里异常踏实。
我奇怪在顾建秋冗长的叙述中几乎很少提及她的家庭、她的老公,便忍不住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顾建秋先是说“不想说他”,不知为什么沉吟了一会,却又主动讲到了他:他是一家工厂的技术人员。由于性格内向,与人不善沟通,心情时常不好。回家后常与顾建秋争吵、打闹,近来由于大环境不好,许多单位借机裁员,他的压力更大。而他排解压力的方法之一就是回家冲顾建秋发脾气,与她恶吵,甚至对她大打出手。
顾建秋一次次被动迎战。在数次的大吵小闹之后,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形象。他骂她,她亦回骂他;他打她,她也打他。彼此咒骂的语言随着次数的增加,词汇量不断增加、翻新。骂着骂着,有时也就会打起来。这时他们的儿子刘思远就会吓得在旁边大哭。
儿子后来似是被吓破了胆子。有时两人刚一开口,他就会恐惧地直冲过来,叫声凄厉、令人心酸。每次夫妻打架之后,儿子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闷闷不乐,沉默少言,小小年纪一脸悲戚、忧郁的神情。
顾建秋不惧怕吵架,可她心疼儿子。在每次无法控制的恶战之后,她都会努力把儿子引到高兴的事情上去,努力让他忘记不久前刚刚发生的血腥的打斗。她允诺过生日时送他大蛋糕、给他买某一种他喜欢的玩具、碟片、书……儿子常常在她的安抚里露出笑脸、渐渐睡去。可在夜里、睡梦中又常常会骤然发出声声惊叫。
这样会毁了儿子。顾建秋非常清楚这一点。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更无法控制丈夫的情绪。她一次次眼见着彼此从最初稀少的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慢慢演变为频繁的肢体与器物的碰撞与搏杀。
为了孩子。为了不亲手毁掉这个曾自以为豪的自己的杰作——儿子,顾建秋慢慢把家务、辅导、照料儿子的一切一切都揽于一身。她以为这样可以减少矛盾,减少冲突的机会。可对丈夫这个琐碎、懒惰、在工作重压之下心理严重扭曲变形的人来说,仍然时时可寻到开战的由头。
顾建秋陷入了绝望。她看不到希望、明天在哪。只要与这个人生活一天,日子就似永远充满恐惧与暴力。她尝试与他沟通,可他们之间无法沟通;她试图离婚,可最后一刻的软弱与顾及到儿子,让她最终选择接受他的所谓“保证书”。正所谓“青山好改,秉性难移”,这句千年不变的古语最终证明了它毋庸置疑的正确性,也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幼稚、头脑简单。写了保证书的丈夫几天之后旧态复萌,在她又一次说到“离婚”这个字眼时,他无赖一般地对她说:“行啊,别只有语言,没有行动。”而更让她难过的是儿子。那天,她为什么事说了儿子一句,儿子居然指着她说:“你要再说,我就……”她猛然一惊:“干什么?”儿子说:“跳楼!”
日子不是在过,而是在熬。
从什么时候起,她便很少再主动与人交往了。她说那是从她开始过的不太顺当的某一日开始的吧。她一点点意识到自己和人在社会地位上的差距,感觉到轻视与不被尊重。她不肯攀附,便主动放弃友情。之后离群索居,鲜与人交往。再之后,当她意识到没有人来人往的虚假的热闹的生活其实非常惬意、美好时,她便更加喜欢独自一个人了。
偶尔也会寂寞,甚至有寂寞无边的感觉。只是这样的情形在她是少有的。她已喜欢并享受平日难得的一个人时的安静生活,她已开始享受这种在很多人(包括我)看来寂寞无边的日子。
13
除了我偶尔会插上几句之外,顾建秋几乎是独自一个人在絮絮叨叨,一说就是一个下午。她需要这样的宣泄,我清楚这一点。尤其是面对我这个她曾经的朋友、将来也不可能对她的生活有任何威胁的人。此刻,我看着她慢慢往下搬卸石头,从她的心里。临了,她似乎仍有意犹未尽的意思,可彼时时间已是傍晚时分。雨仍在下着,雨帘由细密正慢慢变为稀疏,天色越来越暗淡,不久便有了灯光。两个孩子早已倦了。她的儿子已拉扯她的衣服拉扯了多次,要她回家。而我的女儿偷偷抓挠我的手心、轻掐我的手背也已不止一次。回家,如同太阳西下鸟儿要归巢一样,此时,我们都要回家了。她的家我现在已经知道。而我的家她又如何知道?我尚没有勇气告诉她,我的巢里如今只有我和女儿两只鸟儿。
我告诉她我的手机号码,说下次联系。对她,我也是不准备隐瞒什么的了。
农业银行徐州市鼓楼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