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兆林
印象余泽民
□董兆林
从北京魏公村地铁站D口出来,一座写字楼底层的街角有一家快餐店。我和余泽民约好就在这里见面。
还是在两个多月前,泽民在微信上说,这次从匈牙利回北京要待三个月左右的时间。除了因为他写的长篇小说《纸鱼缸》和翻译的匈牙利小说《垃圾日》的出版,一些宣传、新书发布会等相关的事要做以外,自己还有其他的一些事情处理。我回复说,那我们得找个时间聊聊,一晃,也有十多年没见了。是啊是啊,他也一阵感慨。虽然过去有短信,现在有微信联络,可终究时光荏苒,韶华不再;如今的泽民什么样了呢?曾经的青涩肯定已然褪去,那一头潇洒的、标志性的浓密长发是否依然飘逸?
互相都在忙,两个月时间就过去了。碰巧有了合适机会,那天泽民上午要到北京外国语大学欧洲语言文化学院,做一个关于匈牙利文学方面的讲座,晚上有应酬,下午便有了一段空闲时间。而我那天一早赶到北京现代文学馆,要参加上午的一个作品研讨会,午后结束。选择此地,是因为这里离他做讲座的“北外”不远,而我坐地铁去北京南站回天津也很方便。
虽已是“落叶别树,飘零随风”的初冬时节,也许是因为临近寒假的缘故,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校园里,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学生们脸上洋溢的喜悦,却足以冲淡初冬的寒意。沿着校园的甬道,结束讲座的余泽民从远处走来。从人群中一眼将他分辨出来,依然是他那头俊逸的长发。重逢的喜悦,遮蔽了多年未见的慨叹。岁月沧桑,在泽民这里似乎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迹。他标志性的披肩长发虽然不如当年那么茂盛,却依然还是那么潇洒,双眸炯炯,目若朗星,直抵你的内心。不设防的微笑,瞬间便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一条黑白格相间的围巾,随意地缠绕在颈间,更显洒脱。唯一不同的是他变得更加沉稳,和历经沧海后的那份从容。岁月如刀,只会让风霜雪雨后的岩石更加沉实厚重。
记得第一次和余泽民见面,还是在2006年。那时候他去匈牙利已经差不多15年了。5月的一天,趁回国的间隙,泽民坐火车从北京来到天津。当时我在《小说月报》做编辑,2005年第四期选发了他的中篇小说《狗娘》,后来在《小说月报增刊》又选发了《火凤凰》,加上之前的《匈牙利舞曲》,刊物一年之内连续登载了他的三部小说,而为读者所关注。虽说北京和天津之间距离并不远,但为了一篇小说,专门跑来看一个编辑,在我这儿还是第一次。这真是一个实诚走心的作者。
在天津火车站站前的一个还不算太嘈杂的小饭馆,我们第一次见面。浓密蓬松还有些自来卷的披肩长发,让他看起来野性十足,如狮子般威武。几句交谈后,我发现他粗犷外表下的温文尔雅,甚或还有几分腼腆。而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那双眼睛,清澈、透明,很容易让人亲近。我说:你这发型像迪克•牛仔。他说:不止一个人这么说。我说:你这形象,天津街头的“小混混”见了都得躲着你走。他听了哈哈大笑。那天泽民给我带来了他的第一部作品集——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匈牙利舞曲》,谈话的内容大多记不清了,唯有那双明亮有神的眼睛,和那一头桀骜不驯标志性的长发,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他和我说,之所以要来天津看看我,是缘于一封信。原来,《小说月报》刊发作品,需要在文尾注明作者简介,而他在国外,如何联系是个难题。当时还不像现在资讯这么方便。拐弯抹角只得到了泽民在北京家的地址,我便试着给他家里写了一封信,把事情说清楚。泽民的母亲接到了我的信,专门打国际长途把这件事辗转告知了泽民。据泽民说,因为这封手写的信,他母亲大为感动,说现在这样认真负责的编辑,难得,值得表扬(大意)。泽民认真地说:如果说伯乐,我有三个,白描,周晓枫,然后就是你。就因为这件事,泽民回国后执意要来看看我。我听了颇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只是做了一个编辑分内的事,没什么值得奇怪的。但因为一封信,能够结识余泽民,对我也是一个意外惊喜和荣幸。
就这样,我们建立了联系。2007年5月,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纳入我策划的“《小说月报》金长篇丛书”出版。我知道在此之前,引起读者关注的除了他那些描写异域风情的中短篇小说外,更多的是他翻译200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凯尔泰斯系列作品,以及大量匈牙利作家的作品而令读者瞩目。而作为一个在海外游历了多年的写作者,那些能够抒发真情实感的散文随笔类的文字,也许会更能展示他丰富的内心世界,我便想策划出版一本他的旅欧散文集。我的电子邮件抵达布达佩斯后没有多久,就收到了泽民的回复,我们一拍即合。确如我所料,这些年来,泽民旅欧游记的文稿已经写了不少,现在只需按照书稿的要求做适当取舍即可。这部名为《欧洲的另一种色彩》的散文集可谓水到渠成,书名也是他让我代起的。7月底,泽民把书稿发到我的邮箱。为了让这本书图文并茂,我提议配上一些照片,邮件发出后我暗暗自忖,这给泽民又增加了负担。熟料又是没过多久,一张刻录着百余张照片的光盘寄到我手中。泽民在邮件中说:这些天在挑选照片……我尽量多弄些,你们好有选择余地。我这个月29日回国,和几个外国人去南方拍个纪录片,我在北京将照片刻成CD寄给你,这样你很快可以接到。这么多图片网上不方便传。我现在又陆续写了不少,尤其今年秋天的德国、奥地利之行,明年初计划再去一趟南欧,如果这本出的好,咱们还可以弄下一本。泽民的做事认真、心思细腻和善解人意,让我感动。随后几年他的忙碌众所周知,译著一部接着一部地在国内出版,他主持的上海《小说界》杂志“外国新小说家”栏目持续多年,每期都令人目不暇接,当代众多的欧洲作家,特别是匈牙利及东欧的作家作品,从我们眼前一一惊艳掠过,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认知当代欧洲文学的窗口。而他在电子邮件中说的“下一本”的合作,我们则延宕到十年后的2016年。这一年,他的新书《欧洲的细节》纳入我策划的“新海外作家散文丛书”,在2017年5月第27届全国图书交易博览会上亮相,但此时我已离开出版社,这本书的后续工作也只能由他人完成了。
已过午时,魏公村地铁站街角的那家快餐店,显得十分幽静。我和泽民要了两杯饮料,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最初有一刹那,我们似乎不知从何说起,颇有“胸中甓积千般事,到得相逢一语无”之境。泽民从随身背的帆布书包中取出还塑封的《纸鱼缸》送给我,话题就此打开。
十年磨一剑啊。距离他第一部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的出版,这部《纸鱼缸》未免让人期待的有些太久了。我知道,泽民在已经视为自己第二故乡的匈牙利这些年的经历,一两部小说很难承载。
1991年的深秋,当横跨西伯利亚的国际列车向着一个陌生的国度疾驰的时候,谁能想到,这趟列车上的一位懵懂青年,若干年后会和令人尊敬的200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匈牙利著名作家凯尔泰斯亲如家人。当他历经旅途的疲惫,坐了十天十夜的火车,以当时还只有六十公斤的体重拖着七十多公斤的行李踏上匈牙利布达佩斯东火车站的站台时,车站的阳光灌满异常高大的拱形棚顶,在他眼中如宫殿般雄伟,只是这异域风情的新奇还未来得及领略,赤手空拳、闯荡天涯的游侠般豪情,还未来得及抒发,顷刻就被眼前无情的现实击碎:他投奔的大学好友三个月前去了奥地利。举目无亲,他孤零零地被丢在南疆的一座小城。在这座距离塞尔维亚和罗马尼亚边境都很近的名叫塞格德的边城里,他在一家位于一幢居民楼八层的中医诊所仅仅工作了半年,身不由己卷入的一场意外,让他遭遇了人生的第一次重挫。诊所倒闭,失业,失恋,失掉居留身份,几乎是一夜之间他的生活陷入绝境。孤独、寂寞、贫寒、饥饿,对现实的恐惧,对未来的彷徨,都让他绝望到几近抑郁。他出国的时候正值东欧剧变,匈牙利对中国人免签,但因为大量中国人的涌入,匈牙利政府又在1992年初对华恢复签证,随后进入了移民局排华最严重的时期,于是一些人铤而走险偷渡到了西方国家,也有不少人被遣送回国。泽民很少出门,迫不得已外出就怕遇见警察,即使坐在屋里,邻居的脚步声重了些,也会让他产生一丝惊惧。一连几个月他和家人朋友失去了联系,租住的房间几乎成为自己的囚室,甚至连吃饭穿衣都要靠朋友接济。他说:有一天我回到住处,门口放着一麻袋还沾着泥土的土豆,这是我的一位叫伊米的朋友送的,毫不夸张地说,靠着这五十公斤土豆,我才熬过了1992年最凄惶的那个冬季。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绝望无助,如同在幽暗的枯井中等待遥不可及的黎明。泽民说这些的时候,脸上异常平静,丝毫看不出曾经的苦难带来的伤痛,甚至还流露出一丝羞涩和不好意思,好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可我发现,他眉宇间那不经意的一丝戚动,隐含着内心巨大的波澜。
还是当地朋友们亲人般的帮助,让他逐渐走出人生的低谷。与他合租住房的室友,是三个来自农村的穷学生,他们帮他寻找各种工作以糊口,办讲座,教中文,到俱乐部打工……到了假期,他们要退房回家,为了不让泽民流落街头,就轮流将他接到乡下自己或朋友家中。在靠近罗马尼亚的农庄小镇马科,余泽民感受着来自匈牙利乡村生活的淳朴和温暖,那颗孤寂的心也渐渐冰释。在乡下,他和他的朋友们一样,每天辛勤打工劳作,帮家里干各种农活挣零花钱攒房租,一天当中最惬意的时候就是晚饭后父母给他们发“工资”,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带着家里的狗,在乡间的土路上嬉戏奔跑,或和同伴去打猎。当夜幕降临,在蒂萨河畔,林中的篝火映红了他们青春的脸庞,晚风,星辰,虫鸣,溪水,田园的诗意暂时告别了生活的坎坷,积蓄着可以享受一生的情愫。泽民说:这一段生活经历,对我而言弥足珍贵,就像尘封的老酒,秘藏在我的百宝箱里,舍不得品尝,你读《纸鱼缸》可以多少体味出当时的那种情感。这我相信,那种独特的情感经历,在当时面临绝境浪迹天涯般的困境下,其感受肯定是难以忘怀,这种历经苦难后的财富,会对他的一生产生涟漪般的影响。
怎么会想到起这么个书名?《纸鱼缸》,感觉有一种不安定的危险因素,或者说,身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还未感知某种危机的存在,一切还悠然自得,其实险境已危机四伏,是不是有这么一层含义?撕掉薄薄的塑封,我摩挲着书的封面问道。在如指纹迷宫背景下褶皱的面封上,“纸鱼缸”三个字,以及腰封上的两行字“一场枷锁下徒劳的青春之舞,一段历史里无望的自由挣扎”,不由直抵人的内心。
《纸鱼缸》这个书名,差不多是在这本书写到快三分之一时想到的,但是,“鱼”这个概念其实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泽民说。当年西去匈牙利,在莫斯科滞留了三天,因为在红场偶遇了一位中国留学生,这才曲线救国地买到一张只到基辅的火车头等厢票,带着“偷渡感”地坐到了布达佩斯。他只是按照留学生的指点,将车票连同一张百元美钞一同递给了大胡子列车长,要知道,他出国时随身带的“盘缠”只有三百美金。在列车的头等厢,上铺的越南小伙洪会一口流利的俄语,他们用半生不熟的英语攀谈,洪还兼做了他的“翻译”,解除了他心中的疑虑,顺利到达布达佩斯。因为泽民在出国前,连匈牙利在哪儿都没搞清楚,就凭着一股勇气闯荡这么远。和洪分别时的泪水未干,一位陌生的中国小伙手捏一张泽民的照片像对暗号似的接上他,从布达佩斯东站转到西站,乘另一列火车去塞格德。这次坐的是八人连座的旧包厢,一位金发女郎在他对面低头看一本英文书,他试着和她搭讪,并没有陌生人的戒备,他们愉快地交谈起来。女郎中途到站,他帮着拎着她的行李下车挥手告别。列车继续前行,进站离站,又有陌生人坐进包厢,他又跟新上车的人搭讪,然后是再一次的告别,车窗外异域的风景扑面而来,然后又渐渐远去。在赛格德时的穷困潦倒,让他十足体验到了什么是流浪的生活状态,而且这种“体验”竟持续多年。这期间,他居无定所,没有固定的工作和收入,常常是这个朋友家住一个月,那个朋友家住一年半载,生活全靠朋友们接济,而身边的朋友也在不断变换……这一次次的从陌生到相遇,再到一次次的分离,短暂的欢乐转瞬就会被伤感所击碎,他希望在这陌生之间寻找到永恒的温度,只是失望多于希望。这种体验,对独自一人在外闯荡的泽民来说,可谓刻骨铭心。异域的生活,无论多么新鲜,仿佛都和他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人和人之间有时候真的就像鱼,你游来游去,和不同的鱼相遇,但就是不能真正接触和相互拥抱。泽民笑着说,这不是指大海里的鱼,大海里的鱼,也许一辈子都无法相遇,我用鱼缸这个狭小空间里共同生存的鱼来形容这种人生状态,是不是比较恰当啊!还有,我们个体记忆中的历史,和囚禁我们的虚假的历史,也许只是一层纸的关系——在《纸鱼缸》里我用不少的篇幅来谈历史这个话题——至于你所说的生活的不安定,以及一些人理解的脆弱的情感、易逝的青春、社会的动荡等等,似乎都可以用这张纸来形容。
关于鱼这个话题,我忽然想起泽民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的后记中,也有过类似的表述。大意是说,世界日趋开放,个体日趋封闭,这是现代人的尴尬处境。在物欲横流的时代,人们彼此的怀疑多于信任,提防重于依赖,就像鱼缸里的鱼,虽然囚在同一个有限的空间里,但不会在游动中彼此触碰。看来,关于鱼这个概念,是在他脑海中盘桓已久的一个意象。
你本科是在北京医科大学学的临床医学,1989年毕业后没有从医,却报考了中国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去读艺术心理学,这个跨度有些大呀。医生这个职业是很令人羡慕的,当初怎么就放弃了呢?
泽民吸啜了一口饮料说道:当时,北医学生在进入临床后有三个月的“小学期”,也就是说,在按部就班地在内外妇儿专科之外,每个同学都可申请到自己感兴趣的专业深入科室,做三个月的科研课题。我见习在北大医院,实习在中日友好医院,“小学期”则选择了精神卫生研究所(现在发展成北医六院)。同学中没有谁报那里的课题,想来“精研所”的俗称就是“疯人院”,但我想来想去报了那里,原因很简单,我觉得那里的课题离人更近,我指人的心理和精神世界。其实,我对心理学一直就很感兴趣,尤其学医以后,我总在想,如果人在精神方面出了问题,一定是从生理到心理的关联上出了问题,它们之间也许有一个神秘的链接,我试图找到它。去了之后,果真大开眼界,我先在“精研所”的李丛培教授手下干了一个月的司法鉴定,每天打交道的都是杀人犯或纵火犯,多是带着手铐被警车送来的;之后,我转到方明昭教授负责的“性心理障碍”门诊,又涉猎了很多有意思的病例,这些病例里的主角都生活在一个特殊的世界,每个人都很有“故事”,它为我打开了一扇窥视人性和内心密室的小门。“小学期”结束时,我写了一篇题为《十四例性变态的行为治疗和社会调查》的论文。你听听这个题目是不是就很有意思?这段经历给我的感受和触动太深了,好像世界在我面前打开了一个神奇的空间,让我可以对人心理的理解有了另一种认知,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现在回过头看,那段经历离文学也很近。也许这种体验,对你以后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某种潜移默化的影响,也未为可知。文学即人学嘛,人的行为是心理活动的外在表现,不同人的行为折射的是不同的心理活动,这种独特的体验也算是一种积累吧。我接过话头说道。从文学创作而论,你的这种经历还是“有章可循”的,鲁迅、郭沫若、余华、毕淑敏,国外的济慈、契科夫、渡边淳一,这些作家都是弃医从文……
我可没这么伟大。泽民笑着说。
你现在做出的成就令人刮目相看,有文章说你是“匈牙利文学的代言人”,以一己之力将匈牙利文学的璀璨呈现在世人面前,此言并不为过。凯尔泰斯将你视作他的亲人,恐怕再也没有比获得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如此的评价更让人感到欣慰的了。你又是如何从创作进而以翻译为职业了呢?我问。
泽民说:我确实是在匈牙利文学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属,这个国家虽小,文学却很伟大。在小城塞格德失魂落魄的那六年,流浪般的生活几乎成为我的常态,唯一能够排遣孤独寂寞的就是写日记,只有在日记中才能倾诉自己的孤寂。不夸张地说,那些感受真切的日记是我写作的资本,也是我的财富,其中的很多往事都成为后来小说创作的重要素材。这本《纸鱼缸》,最初的灵感也是来自当年日记中的几页纸,那是一场关于一对匈牙利姐妹乡村婚礼的记录。
1991年,初抵匈牙利的余泽民,面对听说难懂的匈牙利语时简直一筹莫展,他当时以为所有的外国人都会说英语。那时东欧解体不久,苏联军队刚刚撤离匈牙利,而匈牙利人的外语主要是俄语、德语,很少有人说英语。为了生存的需要,尽快掌握匈语成为必须,如果将匈牙利语比作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并不为过,其难度可想而知。匈牙利语的形成就比较复杂,其虽在欧洲但并非属于印欧语系。属于乌拉尔语系芬-乌戈尔语族,这个语族主要有匈语、芬兰语和爱沙尼亚语。公元5世纪,现代匈牙利人的先辈,源自东方游牧民族的马扎尔人,从乌拉尔山和伏尔加河湾一带,一路西进,劫掠欧洲。在迁徙的过程中,他们开始了和其他民族的交往,匈牙利语中有关畜牧方面的词汇来自古突厥语;在和斯拉夫人学习农耕技术时,斯拉夫语中的农业词汇融入其中;在和波斯人做生意时,波斯语的一些词汇又被吸收进来;奥匈帝国时期,匈牙利语中又有了日耳曼语系的元素。匈牙利语中没有前置词,表示从属关系是由格的形式来体现。泽民说:匈牙利语的时态、语态、主语表达都体现在词尾的变格上,比如一个动词会有十几或几十种变格,不同的词还有不同的变格方式,一个由几个字母拼写的短词,如果加上各种后置词尾,字母可能会长达几十个。可以说,即使你学会了一个单词的原型,在生活上也有可能用不上。我最初的阅读是从电视周报开始的,一段简短的电影简介,常常要连查带问地琢磨半天。
两年之后的1993年早春时节,余泽民在朋友家中结识了小说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朋友介绍说拉斯洛是匈牙利当代著名作家。从后来看,这件事对泽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拉斯洛刚刚从中国出访回来,本来就对东方这个神秘国度产生了浓厚兴趣,如今邂逅泽民对他来说也是一个意外惊喜。他们一见如故,拉斯洛还请泽民到自己位于乔班卡山乡的石头屋家中住了两星期,后来他们有了多次交往。1998年初夏,拉斯洛又一次出访中国,这一次泽民应邀陪同。他们在中国旅行游历了一个月,沿着李白的足迹走访了近十座城市,和不同的出版机构见面洽谈,参加各种关于创作的座谈会、读者见面会等等。在中国的采风结束后,耳濡目染让余泽民对拉斯洛的作品充满了好奇,他很想知道这位作家在自己的作品中究竟写了些什么。此时,恰好拉斯洛的短篇小说集《优雅的关系》出版,朋友送了他一本,正好一探究竟。只是没有想到,书中的文字宛如天书,让他读起来叫苦不迭,几乎每个字都要翻词典。泽民索性靠着一本《匈英词典》,既作为弄明白小说内容,也作为匈牙利语的自学练习,硬是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把其中一篇六七千字的《茹兹的陷阱》译成中文。只是当时泽民不知道,拉斯洛的作品是匈牙利文学中最让人难读的一类,那些如岩浆般涌动的长长的句子,常常让他抓狂,但也常常让他感到一股炽烈在心中翻腾。过后再看,这样的翻译是对作品的深度阅读,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语言的训练,只是他还没有意识到,从此以后自己会和翻译结下如此深厚的不解之缘。更不会想到,他本人会成为拉斯洛作品的译者。2015年,拉斯洛荣获了国际布克奖,泽民翻译的他的代表作《撒旦探戈》,不久前也在译林出版社出版。
翻译让他上了瘾,匈语的水平也日渐长进。之后的三年里,泽民陆续翻译了匈牙利不同作家的几十篇作品,直到凯尔泰斯•伊姆莱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刻到来。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凯尔泰斯的?
十几年前吧。2002年10月凯尔泰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那之前两年的一个春天,有一次在拉斯洛的家中就遇见过他。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只对他魁梧的身材和满脸的微笑有些印象,他的作品那时候还没读过。不过,我真的没有想到以后会和他产生如此深厚的文字因缘。
凯尔泰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轰动了整个匈牙利。但当时人们并不知道寂寂无闻的凯尔泰斯是谁,他究竟写了些什么,竟然获得如此至高无上的荣誉。当时在布达佩斯的书店里有一位叫“凯尔泰斯•阿库什”的作家的小说被抢购一空,后来人们才意识到弄错了。也许是因为凯尔泰斯沉重的文字有些晦涩难懂,也许是因为他的作品不那么“通俗”“流行”,也许是因为他所选择的题材“不合时宜”,总之,他所有的作品印数都不太高。当时中国国内也是一头雾水,相关的一些出版机构也在四处打探,凯尔泰斯何许人也。作家出版社捷足先登,率先弄清原委,就在凯尔泰斯获奖后两周,与泽民取得了联系。他们不仅委托泽民帮助联系版权事宜,而且还把翻译作品的重任交付给他。现在看来,作家出版社的举措非常明智,也充满着智慧。天时地利,翻译凯尔泰斯的作品非泽民莫属,而且在岁月流淌不经意的冥冥中,他也为此做好了准备。
几经打探,泽民找到了凯尔泰斯位于布达佩斯二区一幢普通的五层楼房里的家,可是听邻居们讲,这位和蔼可亲的作家以往也是深居简出,更何况据说眼下大部分时间居住在德国柏林,已经很少回这里了。泽民一筹莫展。也是无巧不成书,此时,泽民担任布达佩斯的一份华文周报《联合商报》的主编,报社办公室的房东太太是凯尔泰斯作品匈文版出版社社长莫尔察尼先生的岳母。真可谓柳暗花明,于是通过这层关系,泽民找到了拥有作家版权的德国出版社。两个月后,在泽民的协助下,作家出版社顺利地购买了凯尔泰斯《英国旗》《另一个人》《船夫日记》《命运无常》的中文版权。在接下来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在国王大街一间24平方米的小屋内,泽民开始了几乎黑白颠倒 “暗无天日”的一种生活。
他知道,翻译凯尔泰斯对自己是一次极大的挑战,诺奖获得者为世人所瞩目,翻译其作品容不得有丝毫闪失,责任重大,稍有不慎,那将是对原作极大的伤害;更况且这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正式的工作,也是不能有丝毫懈怠。泽民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对待这次机遇,自忖唯有用完美才能诠释两年后的亮相。他开始着手翻译《英国旗》,不料《英国旗》的第一句,就是占用整页篇幅复句套复句的一个长长的句子,为此他整整译了两天。从此以后,泽民几乎衣不解带,夙兴夜寐,如古代将士般“兵不卸甲,马不离鞍”,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埋头在键盘前不停地敲字,连吃饭、洗澡都成了奢侈的享受。随着翻译的进行,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处于发现一个未知世界的惊喜之中,当面对身体的疲惫、劳累、困顿时,凯尔泰斯那些深邃、富含哲理,抑或令人不解、读来时常感到窒息沉重的富有肌理的语言,更让他有一种冥思苦想后释然的解脱和兴奋。作品中那震撼人心的生命力,让他有了一种脱胎换骨般的彻悟,在异国他乡漂泊的他和凯尔泰斯孤独的伟大,有了某种神祇的契合。
1929年,凯尔泰斯•伊姆莱出生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一个犹太人家庭。1944年,在他14岁时被关进德国纳粹设在波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后被转移到德国境内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二战结束后被盟军解救。1946年返回布达佩斯并做了一名报社记者,1953年成为自由撰稿人,开始了翻译和写作生涯。这期间,凯尔泰斯翻译了尼采、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霍夫曼斯塔尔等哲学家作家的大量著作,从中获益,他的写作也深受影响。从1975年费尽周折才得以出版的长篇小说《命运无常》开始,反思纳粹德国的集中营便成为他所有作品的主题。他也被誉为“奥斯维辛灵魂的代言人”。
对于少年凯尔泰斯来说,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种族屠杀的暴行,那种恐怖、绝望、黑暗的记忆挥之不去,那种如梦魇般的伤痛烙印难以弥合,肯定会对他以后的创作产生重要影响。凯尔泰斯说:“每当我构思一部作品时,都会想到奥斯维辛。”无论《命运无常》中那个在纳粹集中营里屈辱求生的少年克维什,还是在《英国旗》中,随着主人公经历的一场心灵磨难,抑或《船夫日记》《另一个人》中关于哲学、文学思考的沉思录,他都在从容地面对苦难和痛楚,以冷静、平和的心态,以最真实的笔触,书写记录着集中营里的悲惨经历。他凭借着孤独的个体记忆,表现那些感人至深的悲怆,同时也承载着对历史的反思。苦难是悲惨的,揭开伤疤是令人痛苦的,敢于面对曾经噩梦般的劫难,是一位坚强者的姿态,也是一位真正作家的智慧。凯尔泰斯不仅仅是在控诉纳粹法西斯的罪恶,不仅仅是在控诉一个民族在一个历史时期的邪恶,而是将纳粹法西斯的大屠杀置于整个人类文化史的层面来思考,站在全人类的角度反思历史,反思人类的堕落和沉沦。反人性的战争,失去自由的禁锢,没有铁丝网的集中营,强暴的专政,无休止的迫害,思想的黯淡,人性的扭曲,无不因为人类堕落的因子在起作用。凯尔泰斯把自己最深刻的思考都融入到了自己的作品之中。
可以这么说,能够翻译凯尔泰斯是我的幸运,他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如果把他比作我写作上的精神导师,也并不为过。我还记得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当我毕恭毕敬地称呼他“凯尔泰斯先生”时,他马上打断我,说“就叫我伊姆莱”。在匈牙利能够直呼其名,那是代表了一份亲近,这让我有了一份莫名的感动。泽民说。
随着阅历的增长,和对凯尔泰斯作品更广泛深入的解读,以及他们之间交往的深入,他和这位伟大作家那种穿透纸背的心灵沟通,那种血浓于水似的情感融合,都让他感到漂泊在外的温暖,消解着孤独带来的寂寞。2007年8月,泽民前往柏林拜访凯尔泰斯,给他带去《英国旗》《另一个人》《船夫日记》和《命运无常》的中译本。他们的见面平静温馨,就像家人一般。凯尔泰斯和蔼的微笑,宽厚长者的谈吐,都让泽民感动。一杯咖啡之后,是一瓶葡萄酒,他们的话题也越聊越多,从翻译谈到文学作品,从欧洲文学谈到各自的创作,从匈牙利局势谈到中国的发展,甚至对美食也聊得津津乐道。原本一小时的晤面,他们整整聊了近四个小时,凯尔泰斯夫妇请他共进午餐。当他们在凯宾斯基酒店楼下的咖啡馆外分别时,凯尔泰斯再一次和泽民拥抱,他以父亲般的慈爱说道:“翻译我作品的人,就是我的亲人。”闻听此言,伏在凯尔泰斯肩头的泽民潸然泪下。从那之后,泽民在欧洲每游一处,都要去附近的集中营,或在墓地里寻找殉难者的踪迹。
翻译凯尔泰斯和匈牙利及其他东欧作家的作品,让余泽民的文学感受有了质的飞跃,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以其闪烁的睿智思想,丰富的人文情怀,对历史的冷峻开掘,以及表现出的质朴的文学精神,开启了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和文学表现的新的视角。这一点尤其让他获益,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他的写作。这种影响也凸显在泽民后来创作的《纸鱼缸》中。
历史总是让人无法回避,无论你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哪个角落,即使你如一粒尘埃,命运的流转也会被历史脚步带动的潮流所裹挟,身不由己地成为那段历史的见证,只是这种见证往往带有强烈的个体色彩和印迹。我的写作,就是力图唤醒沉睡在个人体内的历史记忆,将历史的残酷性和个人的脆弱感相交织,以真切的感受,个体的记忆,对惯常的历史教科书予以诘问,将那些虚假的历史还原真相。在《纸鱼缸》中,我写了两个异国青年人之间兄弟般的友谊,他们青春的叛逆、无望的虚幻和各自的爱情,从他们身上又引申出这两个国家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特殊的历史,以及在这种历史背景下人性的扭曲、复杂。不可避免地写到“奥斯维辛”“文革”,写到窥视、告密、背叛、内疚、赎罪,从匈牙利的历史写到家族、种族之间的矛盾等等。在这里,我有意植入了历史背景,而个人在历史中的印迹显得尤其珍贵。如果你看了这本书,觉得它不像惯常的“海外华人小说”,却有着欧洲文学的一些影子,只能说这是我的有意为之,我在努力向匈牙利那些经典作家们致敬,我最终就是想达到这个目的。是不是野心有点大啊?泽民自嘲地笑笑。
听你这么说,这将是一次令人期待的阅读啊。我翻开《纸鱼缸》的扉页,请泽民题字。泽民略一沉吟,执笔写下两行字:“以个体的记忆,抵抗集体的失忆。”然后签上了他的名字和日期。这个在匈牙利当过医生、大学讲师、导游、插图画家、果农、家教、编剧、演员、记者、编辑,最终成为翻译家、作家……曾经的北京小伙儿,步入中年,给我们带来了他独特的阅历,深邃的思索,一次直抵你心灵的写作。
走出快餐店,夕阳西下,我们在门外合影留念。地下铁疾驰,车到西直门,泽民和我告别下车,即刻他的身影汇入了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一头飘逸的长发若隐若现,在密集的人流中渐渐远去。此时,我想起在网上曾看过的泽民与匈牙利导演合作拍摄的那部短片《有一个中国人》,影片中伴随着画外音“一个人走上了流浪的路,就像泼出的水,像飘去的云,离家越远,才知无潮的寂寞越深,现在又重新在路上了……背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朝前推着,脚下的路就像倒流的水,向后流走”。泽民在布达佩斯的铁桥边、街道上走着,一如在北京的地铁里一样。
几个月后,在第二十四届布达佩斯国际图书节上,余泽民荣获匈牙利文化贡献奖,这是对他多年来为匈牙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做出的卓越贡献,以及在中匈两国文化交流方面所具有的“无可替代的重要角色”的肯定。正如授奖辞所说,“他一个人相当于一个机构,匈牙利当代文学通过他得以在中国占有一席之地。”这份殊荣实至名归,这是对他曾经既艰难又美好,既感怀又难忘,既困惑迷惘又蓄势待发,既浴火磨难又脱胎换骨的往昔岁月的褒奖。我想在今后的日子里,身在异国他乡的余泽民还会不断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
责任编辑 刘佩劼
余泽民,2002年度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凯尔泰斯系列作品的中文翻译者,被称为“匈牙利文学的代言人”,现居布达佩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