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邦
风皱了
□李治邦
一
温占军早晨起来洗完脸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热牛奶,然后烤面包,自己坐在电视机前慢慢地吃。因为他不着急,一天都没有事。
三间房子,一个卧室,一个是他的书房,一个是他放书写字的地方。三年前,也就是温占军不到五十八岁那年。他跟老婆做爱,老婆比他小两岁,就跟他说,到咱这个年龄再做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就难堪了。温占军那天来了兴致,说什么要做。结果老婆和他勉强做了半次,温占军就败下阵来。老婆洗了一个澡出来,看见温占军闷闷不乐地坐在床头上,看着手机就说,你说你今年做了三次,一次不如一次,你是不是非要在我身上显示出你男人的力量呀?温占军点点头。老婆叹口气,说,你何必呢。半夜,老婆突发心脏病,送到医院抢救了半个小时,医生就告诉温占军,准备后事吧。
入秋了,天气依旧很热。
温占军吃完早点就琢磨今天能干什么,一般都是要写两个小时的书法,临摹字帖,主要是米芾和徐渭的,这两个人都是他最喜欢的大家。可他今天没有心思。还可以去散步,家后面就是一座静谧的湖,叫做团心湖。湖不很大,但环境很雅静,四周都是芦苇,小路周围都是茂密的大树,而且还有一处是竹林。温占军几乎每天都要到湖畔散步,走一圈下来就是一个小时,是他休息大脑的时间。老婆没有去世以前都是陪着他,两个人瞎聊,都是一地鸡毛的琐碎,每次都不知道说了什么。可温占军就觉得很惬意,清气上升浊气下降。老婆告诉他,你在药厂当厂长,天天都是大事,家不长理不短的能消耗你的焦灼和烦躁。儿子工作在深圳,每年春节才回来,最近交了一个女朋友是长沙人,春节再回来就缩短了一半,另一半就到长沙了。老婆那天在心脏骤疼的时候就说了一句半的话,一句话是没有我你怎么活,半句话是儿子啊。温占军不想去团心湖散步的原因是去了就想老婆,有一次在芦苇那蹲着嚎啕大哭。
不写字,不散步,温占军觉得自己生活太憋屈了。大半年前,他从制药厂的厂长退下来,就觉得自己像一只被渔夫拴住的鱼鹰,终于可以摆脱,自由自在了,可以飞上天,也可以潜到水。可是退下来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老婆去世了,儿子在深圳,一切想做的事情都是闷的。他实在忍耐不住就去了深圳,想在那里消化一下情绪。没有想到很不适应,儿子天天忙工作,每次都半夜才回来,他看不得儿子这么忙,因为自己以前比儿子还要忙。儿子看不出父亲想什么,但知道父亲很痛苦,就陪着他去了一趟仙湖。仙湖在深圳的南端,三面环山,风光艳丽。儿子跟他站在顶端,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远眺山川交汇,雾光迷蒙,恍如仙境。既拥有江南的秀丽,也兼有桂林的绮美。湖的水质清晰,长流不息,水色碧蓝。儿子对他说,在山上欣赏是一种颜色,而置身在水畔乃至水中又会是一种颜色。走到仙湖,温占军走不下去了,他想起了老婆,但他不肯跟儿子说,儿子看见他时愕然,因为他满脸是泪。
熬到中午很难,温占军像是一头暴狮在笼子里转着。
他想跟几个朋友打电话,在手机的通讯录里翻了翻没有找到对象。他当厂长的二十几年里几乎没有朋友,他也不建立什么朋友圈,跟谁都一样。他喜欢的人就走近一些,不喜欢的人就离着远一点。后来有人跟他讲,你是厂长,领导着上千人,也是国营大企业,周围没有几个四梁八柱会孤单的。温占军不信这个,他觉得自己不是山寨王拉山头。他提拔的人都不是他最想的,是因为需要。他最讨厌一个人叫王山林,但确实他在营销方面有一套,就不得不把他提拔为副总。谁都知道他不喜欢王山林,但谁都知道他非要用他。他不喜欢王山林就是因为王山林是个小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跟人说人话,遇鬼说鬼语。他也知道王山林背着他拿回扣,而且数额不小。他找过王山林说过几次,可王山林不承认,因为没有真凭实据,他也不好再追究。他老婆去世时,王山林过来帮助操持,忙里忙外,他觉得王山林做戏很像很逼真,所有来的人都觉得王山林是他的嫡系,因为那时候他即将退休,正在选择接班人。他终于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厂里过去的工会主席老刘。他和老刘平常爱下围棋,在黑白世界里总是厮杀,找到一种你围我、我吃你的感觉。两个人无话不谈,可老刘和老婆不一样,老刘谈的都是厂里的事情,总是一副愤青的表情。一开始温占军不愿意听,他最不爱听这些议论厂里的话,觉得就是一群麻雀在那叽叽喳喳。可后来听着听着就听进去了,因为老刘总是能说出一些格格不入的观点。
二
两个人约定在团心湖的后街见面,那有一个小棋馆。还有就是小棋馆旁边是一个面馆可以吃捞面,那的三鲜打卤面很合口味。温占军出去的时候穿着一个大裤衩子,他不愿意房间里开空调,觉得那种风不好受,就爱穿着大裤衩子,打开阳台的窗户。他老婆说过,你就是一个不懂得享受的人。他回应,我就是喜欢自然的东西,风,还有空气,还有你。走出楼房,觉得风吹过来了,有些硬。他不在乎,他就是觉得自己是一个用淬火锻造的人。走着就开始下雨,风在雨里就有了力度,拍在脸上冷飕飕的。温占军平常走到团心湖那座小棋馆也就半个小时,可这次却走了很久,他刚才接到了一个药店经理的电话,告诉他,你们厂的药在这卖不动了。这是一个他最敏感,但最不愿意接触的话题,他还是问,出了什么问题?经理说,不是质量问题,是你们把药价提高了,虽然提高的不多,但谁都不乐意再买。温占军不说话,因为他退了以后就不再去药厂,没有去过一次。经理说,你们卖药的人总是找我们麻烦,要这要那的,我们能说什么,急了我们就不好好卖了。温占军憋不住,问,都要什么?经理说,能要什么,钱不明着要,但哪次都暗示得很清楚,我回头把几个药店的账单给你看看。温占军又不说话了,药店经理气恼地说,我们不能饶了他们,太嚣张了!温占军问了一句,王山林不管吗?经理气呼呼地说,就是他管的!
温占军给自己制定了一个三不规矩,凡是药厂的事一律不说不管不问。特别是现在药厂的老总是王山林,一个他不愿意看,人家也不愿意看他的人。他退前没有推荐王山林,这件事居然传得全厂都知道。他很纳闷,自己跟上级领导说的话,怎么就满城风雨呢。而且他跟上级领导说了一句话,王山林不可重用,做什么事情都要提防着他。这句话就成了全厂人传的话题,后来他退时,在厂门口遇到王山林,王山林叉着腰笑呵呵地说,老厂长,我怎么得罪你了,要把我推到井里呀。温占军本想找上级领导问问,可他退了,他觉得一退了之,何必再这么较真呢。后来,还是老刘告诉他一个真相,这个上级领导是王山林朋友圈里的,王山林上来跟他有关系。
在小棋馆,温占军和老刘下了两盘,温占军输了两盘,最后那盘几乎被老刘围个水泄不通,中盘就缴枪了。老刘很高兴,因为以前是他输得多。两个人在那复盘,老刘说,你该出手时不出手,太小心翼翼了。说着就指出温占军在哪个环节缓手了,错过了机会。老刘递给他一支烟,温占军是不吸烟的,但最近偶尔也抽两口。温占军笑了笑,说,退了就没有锋芒,人就收敛了许多。老刘说,你这句话说的对,你在位时说一不二,你就是太上皇。你到哪前头后头都有人,你挥手的姿势都有些领袖的架势。温占军不愿意听,但他没有办法,就只能听老刘这么数叨他。
两个人走出小棋馆之前,按照规矩,谁输谁掏钱给棋馆。温占军下意识朝外走,老刘在他后面喊着,你掏钱,你输了。温占军很不习惯地走过去付款,在当厂长的这么多年都没有他自己过去付款,早有下边结账了。
三
从小棋馆到面馆只有几步之遥,但路过团心湖那片竹林。风依旧刮着,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竹林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叶子哗哗地响着。雨在青翠的竹竿上留不住,而且把竹竿儿润得很光滑。温占军看见团心湖周边的芦苇显得很青花,但也有的显露出白痕。他觉得很像是老婆的头发,老婆的头发就这么乱糟糟的,而且白发不断地揉搓着她。老婆也像老刘这么数叨,但每次都给他留面子,从来不戳他心疼处。这么几年做爱都不成功,每次老婆都不说什么,就是讲笑话给他听。他心里很窝火,男人面子被自己捅得都是窟窿。他觉得退下来后成了断线的风筝,随便在天上飞着,也没有什么拽的地方。过去当厂长的时候,他就渴望有对手,可他太强势,于是他就跟省里的其他药厂叫阵,一个个击败,直到他又没有了对手。他没了对手就空着慌,他就把自己当成敌手,天天较劲儿。
在面馆,他要了一碗三鲜打卤面,老刘吃了一碗西红柿面。两个人吃着,老刘说,知道王山林把你的部下消化得差不多了,你提的那个副总小米去了分厂,另一个副总辞职不干了。还有你的办公室主任也下放到车间当书记去了,财务总监小叶最惨,去了妇联。温占军吭哧吭哧吃着面条,嚼着那几瓣蒜。他怎么能不知道呢,谁下来都找他诉苦,小叶说得声泪俱下。这么几年,小叶是他一手调教上来的,每次对账都是一次对心。后来,小叶突然离婚了,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她喜欢温占军。可温占军的老婆去世后,也没见他们怎么样。温占军曾经对老刘说过,不要以为是个女人就是我老婆,我老婆去世了,世界上所有女人就都没有了。老刘没敢告诉温占军,小叶真是为他离的婚。
温占军吃完后咂咂嘴,其实他觉得一点儿也不香。老婆随便做碗面就比这个好吃,特别是老婆做的担担面。老刘说,我知道你心里窝着火呢,迟早王山林要向你开刀,而且非要见血不可。温占军笑了笑,说,你上次说想去长白山的天池,约几个,咱们去一趟。老刘诧异地问,你想出去走走了?温占军点点头。老刘说,那好啊,我约几个和你合得来的,下礼拜咱就走,我们开车去。温占军站起来,他想结束和老刘的谈话,他觉得怎么也不痛快。他知道老刘约的人都是他的下属,过去见面都是笑脸,现在的脸就不那么好看了。老刘一把扯住他,说,你吃完了,我还没吃完呢。说着,他又要了一瓶啤酒,给温占军倒上说,你陪我喝两杯。温占军只得坐下,他在窗户口看见雨好像小了一点,风也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看见团心湖的湖面起着皱褶,泛着涟漪。老刘来了情绪,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说,你当厂长的时候,有小食堂。你是四川人,喜欢吃辣的。厨师就给你特意做麻辣豆腐,鱼香肉丝,水煮鱼。我们不吃辣的就得陪着你,你说你讲理吗?后来王山林当了厂长,他是东北人,就开始吃东北菜,小鸡炖蘑菇,白肉血肠,腌雪里蕻,大锅炖豆角。我们也不爱吃,也得笑脸赔着,他倒是能传承你的遗风。温占军站起来,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死沉着脸扭头走了。
就在温占军动身准备去长白山天池的时候,他接到厂部办公室罗主任电话,说,明天下午两点半,您务必到厂部来一趟,王厂长有事跟你谈。这个罗主任以前是办公室的文书,是个不折不扣的书呆子,但后来才知道他是王山林的邻居。温占军警惕地问,什么事呢?罗主任说,不知道,您来了就知道。这句话很不客气,温占军恼怒地问,我要是不去呢。罗主任那边笑了笑,说,那就是您的事了。说完,就挂断电话,温占军听着话筒那边的嘟嘟声音,像是团心湖夏季吵闹的蛙声。温占军在琢磨着,王山林找他干什么,谈什么事。他琢磨不透,于是想起了小米,小米毕竟还是厂里的副总,起码知道一些蛛丝马迹。小米跟了他好几年,而且在研制新药上给小米出过力。小米接到电话后也迷惑,说,老厂长,真不知道他找你干什么。温占军问道,你们开会就没透露过什么?小米说,很少开会,即便开会也不怎么找我。温占军说,你还是副总啊。小米苦笑着,我这个副总就是摆设,您也知道那个分厂,才五六十人,就是做我研制的那个新药。温占军撂下电话,他给老财务总监打了电话,他喊了一声小叶,小叶有些意外地问,是老厂长啊?药厂只有温占军喊老财务总监是小叶,透着亲昵和温馨。温占军悄声地问,你那说话方便吗?小叶说,你等等。过了几秒钟,小叶说,您说吧。温占军说,我想请你晚上吃顿饭。小叶愣了一下,您请我?温占军说,你喜欢吃什么?小叶想了半天,您是不是有事啊,您就直接说。温占军说,我就是请你吃饭,很久没有见了。小叶说,好吧,我们就在老四川吃饭。温占军说,不,你不吃辣的,换一个地方。温占军过去请客吃饭都在老四川,后来办公室就在那里留了一个单,不用付款,年底结算。小叶说,那就吃西餐,我爱吃西餐,去苏伊士西餐厅吧。在团心湖东边的那条路,离您家也不远。
四
温占军没有来过苏伊士西餐店,他不喜欢吃西餐,觉得那就是一种情调。西餐店落座在团心湖东边,那是一片高档的商业区。温占军进来就发现四周都是硕大的落地玻璃窗,能鸟瞰整个灯光灿烂的城市。西餐店里的人不多,都是两个人的座位,充满了暧昧的味道。小叶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显得脖子很细嫩,像是一棵青葱。温占军不太习惯,因为过去的小叶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女人,从财经大学毕业到的药厂当会计。小叶长得不很出众,但眼睛很汪,像是一口水井。皮肤没有皱褶,像是熨过的一样平整。这么多年过去了,小叶身材还不错,有一次温占军回家跟老婆随口说,你看小叶,也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岁月无痕。几天后,老婆对温占军说,你轻易不褒奖一个女人,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她。温占军愣了一会才说,你怎么这么想呢?
王山林辞退小叶的财务总监是他预想到的,因为王山林曾经报账被小叶拒绝过,那次王山林跟小叶拍了桌子,说,你等着。后来,还是别人告诉了他这件事,他问小叶,小叶说,王山林报了他不应该报的账。温占军再问王山林,王山林一脸愧疚地说,怨我,这件事是我的错。小叶是不爱打扮的女人,一经打扮就显得有风情。有服务员递过来两份餐单,小叶问温占军,你点什么?温占军说,不太懂。小叶有些兴奋,你点份牛扒,这的牛扒做得最地道,六分熟就可以了。红菜汤也不错,我点奶油蘑菇汤。温占军有些茫然,小叶说,难得你请我吃,我还不好好宰宰你。温占军没说什么,小叶跟了他这么多年从来不会说好好宰宰的话,总是那么温顺的样子。说着,小叶把服务生喊过来,说出点什么,然后说餐后要两杯蓝山咖啡。服务生走了,温占军不喜欢小叶这种显摆,于是很快就涉入主题,问,王山林明天下午要找我谈事,你估计谈什么呢。小叶笑着问,你就这么着急。温占军说,我不是怕他找我谈什么,是我想不出他找我谈什么。小叶说,你退休了不惦记着他,可他一直惦记着你呢。温占军笑了笑,我退了,他惦记着我干什么,我又不招他惹他。小叶说,你曾经找过招惹过他,他是一个记仇的人。比如他就嫉恨我,最烂最不好做的账都给我,经常让我加班加点。有一次在食堂吃饭,他走到我身边故意把菜汤洒了,洒了我全身,全食堂的人都看着我。他找卫生纸给我擦,擦得我身上都是白纸屑。我曾经对他说过,你不要用这么下等的办法对我,你可以让我回家。他说,对你这种下等人就得用下等的办法。说完他笑着,很愉快的样子。温占军听着,心里在拱火,但脸上你根本看不出来。他就有这种本事,喜怒哀乐全藏在心里,脸上就是一副表情。他老婆不知道他有这种本事,因为他跟老婆从来都是无拘无束,随心所欲。
小叶翘起了腿,很修长也很润色,在灯光折射下显得很性感。温占军不紧不慢地问,那你寻思他会跟我谈什么?小叶说,听说你至今还是单身。温占军笑了,说,我一个退休的人还有什么奢望啊。小叶说,你也不问问我,为什么离婚,这对你就这么不重要吗?说着,服务员端过来两碗汤摆在桌上。温占军说,我能这么随便地问你婚姻吗?小叶说,王山林问过我多少次,每次都逼着我说出是因为你,还不断给我和你编故事,在哪约会,在哪上床,你给了我什么好处。有一次还突然问我,我为你是不是流过产。小叶低下头,温占军的火在身上窜来窜去,他没有想到王山林会这么龌龊。他自责,怎么过去就没有看出来,而且还这么放纵他。温占军艰难地说出,我听说你是为了我。小叶羞涩地抿了一下嘴唇,说,那天晚上 做梦梦到你,然后我喊了你的名字。我被他摇醒,问我怎么回事,我问他什么怎么回事。他告诉我喊你的名字,而且声嘶力竭。其实我知道他外边有人,一直想和我分手,实在找不到理由。他要到厂里找你闹,他知道我就害怕这个,我越害怕他就越想闹。最后离婚,房子给我了,他带着他所有的钱走了,就给我留了一千块,说是对你和我的惩罚。温占军说,就因为你的梦话就离婚了?小叶点头,温占军愤怒地说,这也算是个理由?小叶说,他认为很充分。温占军厉声道,你就不会让他找我闹吗,我怕什么!小叶说,你是一个把面子看得高过生命的人,我能让他这么败坏你吗!
牛扒上来了,温占军用刀切开,看见肉里边有血丝,舍不得下手。小叶说,就这么吃才香。两个人吃着,温占军再问,你回答我,他会跟我谈什么?小叶回答,他在查你的账,这几年的账都在查,而且很细。当然,他不说查你的,他说审计要这么查,还有哪个部门要求这么查,全国都这么查。温占军坦然了,问,查得怎么样了呢?小叶说,不知道他想查你什么,因为他连续看了你三年的账,一片片的翻,很仔细。有一次,他查着查着突然跟我说,你告诉老厂长我在查他的账,让他心里有数,别到时候对上不上牙口。温占军冷笑着,他觉得带血丝的牛肉确实很嫩,也很香。离开药厂半年多了,他本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可以安心过自己日子。没有想到开始折腾他了,他陡地有了兴奋感,觉得找不到的敌手上场了,尽管他带着厚厚的皮拳套,还有铁质的护具,自己赤身裸体,可是求胜的欲望在升腾着。他母亲去世早,父亲是个药剂师,在配置中药方面很有成就。父亲带着他从小就学习中药知识,浸泡酸甜苦辣,让他一本本的认真阅读。从《神农本草经》开始入手,到后来的《本草纲目》《黄帝内经》《伤寒论》等。父亲留给他一句话,平常不动气,动气要真性。他说,人一定要有血性,血在脉里流淌,要适当刺激它,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流式。
两个人走出苏伊士西餐店已经入黑了,风还在吹着,在夜光的折射下能看见团心湖畔的小路上有了一层薄薄的落叶。小叶挽住了他,温占军没有摆脱,他就任凭那只胳膊进入了他的身体。他觉得那是老婆,老婆每次陪他在湖畔散步就这样,有时候还十指相扣。小叶试探地问,你打算怎么办?温占军摇头,我不知道。小叶说,你不是一个不知道的人,你那么有主见。温占军停住脚,他看见湖面中心跳跃了一条鱼,然后翻身入水,溅起了一团浪花。小叶怯怯地问,我能嫁给你吗?温占军恍惚看见老婆从家的那个方向走来,身影模糊,走得很快,脚步踉跄,他惶惶地闭上眼睛。
五
回到家,刮了一天的风停了。
走进家门,温占军就开始整理自己写过的日记,还有他记载自己的那些账,足足有三大箱。温占军整理的时候,感觉所有的东西都像电影一样在回放,当厂长的这么多年一幕幕的滑过,不都是精彩,也有失败。他突然喊了老婆一句,希望能听到回声。他经常这么做是因为他怕老婆走了,他总觉得老婆就在身边。每次从厂里回来,高兴了就两人一起唱歌,什么都唱,不管跑调不跑调。不痛快了就两个人一起骂街,什么难听骂什么。老婆说,你要把你挤压的那点儿气释放出来,就跟放屁一样。老婆走了,家里像是被遗弃的仓库。他觉得心脏以及脾肝肺也随之被老婆摘走了,觉得呼吸都没有了。那几天儿子怕他寂寞,从深圳赶回来,晚上给他包的云吞是鱼肉馅的,儿子知道他以前最爱吃。结果他一口也没吃,就喝了一碗汤。他觉得胃口也被老婆摘走了,连汤都是苦涩的。他是一个记忆力很强的人,特别是对数字。让他欣慰的是看完这些东西,都能记在心里。半夜了,风似乎停了,因为没有听到风敲玻璃的声音。有电话打来,是小叶,小叶问,还没有睡呢?温占军说,我每次都这么晚才睡。小叶说,你不问问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温占军说,我还不知道你,你是个脑袋里边很少有框框的女人,你就不想固定生活,决定你这一切的是你愿意享受生活。小叶温馨地说,你就是能让我享受生活的男人。温占军半天才说,我喜欢你的夸奖。小叶说,你当厂长十几年,每次联欢会你都唱《革命人永远是年轻》,你给我唱两句。温占军想了半天,觉得那首歌距离自己很遥远了,他甚至连第一句歌词都忘了。
他晚上做梦,梦见了老婆在阳台上晾床单,一片片的,随风而舞。他问老婆,你晾这么多床单干什么?老婆说,你看是床单吗,这都是你厂长时的账单,我让太阳晒晒,看看你有没有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他跟老婆急了,说,我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吗!老婆逼过来,戳着他的脑门说,这几年春节给你送礼的人还少啊。他吼叫着,我收过钱吗,你说!老婆冷笑着说道,那酒那烟那茶叶不是钱吗,还有给你的易县砚台,湖州的毛笔,安徽的宣纸,你算算多少钱!他不说话了,蹲在那,看着老婆随着那些账单飞走了,账单裹着她的身子,他才发现老婆没有穿衣服。他哭醒了,屋子里黑魆魆的,有些闷。他起来打开窗户,发现一丝风都没有,好像一切生命都停止了。
转天上午,他照样是烤面包热牛奶,老婆走了以后就这么吃。完了以后就开始临摹徐渭的字,徐渭的字很难临摹,因为他的书法就这么肆意,可能是他受到的苦难太多了。“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徐渭这首诗他临摹了上百遍了,就是找不到那种折磨感。每次临摹完了,他都留下一两张,然后盖上他仿徐渭刻的款,自己留着,或者送人。中午吃完饭,他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他觉得自己很可笑,这么多年当厂长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他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半大风衣,戴了一顶运动帽,走进厂房。大半年了,他从来没有踏进厂门一步,他是怕自己触景生情,所有的人生辉煌都在这里浸泡过了,当然也有走麦城,输得精光的时候。他被厂里职工骂过,有一次还朝他扔过臭鸡蛋,但更多的是职工的注目。他刚当厂长时候,厂里的收入是三百万元,他退下来的时候已经超过五千万元。当时厂房才三大间,现在是十六间。过去没有新药出品,都是靠吃老牌子混日子。他带领小米这些科研人员下功夫,已经有十多种新药前后出来,治疗白癜风的新药,占据了全省销售大部分。
六
他走得很轻,也很隐蔽,就在小道上走,这是他每天下班回家的路。尽管他想不显山不显水地走,还是碰到一些人过来和他主动握手,说,很想他。其中一个女工竟然哽咽,因为她在上班时候早产,是温占军开车送到医院抢救。温占军内心那软的地方有些发潮,突然觉得自己已经跟药厂捆绑在一起,荣辱生死。走进厂办大楼的二层,这是他过去的办公室,面积不算大,甚至有些逼仄。他不喜欢排场,这跟他父亲从小的教诲有关,父亲说,中医讲究人和自然的协调,人和人的协调,人和自己的协调,别动不动就觉得自己怎么样了,这就是过火,懂吗!他发现罗主任在门口等着他,很客气的样子。进到办公室,他发现自己用的都换掉了,就留了墙上的一幅字,这幅字是他在三年前用隶书写的四个字,实事求是。办公室里坐了三个人,见到他站起来,他没有认识的。
过了一会儿,罗主任跟在王山林后边进来,王山林笑呵呵地拱着手,说,老领导一向可好啊。没有彼此握手,王山林悠然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转椅上,温占军看见在办公桌前给自己留了一个椅子,没有靠背。他坐在那儿,那三个人都拿着笔,而且摆了一个录音机在他前面,煞有介事。温占军没有说话,王山林说,不是我和你过不去,是上边要求的,因为举报你的信比较多。说着从抽屉里抽出一摞信放在桌子上,王山林说,现在就是和你核实。温占军也掏出一个录音笔放在桌子上,稳稳地说,你们录,我也得录,免得哪出了差错。几个人一致看着王山林,王山林点点头,说,理解,现在谁都防着谁,谁都不信任谁。温占军问,那一摞子举报信是匿名的,还是署名的?王山林说,对不起,这不能告诉你,现在匿名的也要核实。温占军习惯地想往后靠靠,才知道后面是空的,险些坐空,需要挺足了腰杆儿。
王山林拿出几张纸,咳嗽了一下,问,你前年的4月30日中午,在老四川餐厅请过一次客,一共花了一千零八十元,你们一共是十个人,显然是超标了。你能回忆一下,为什么请客?既然知道招待的标准,为什么还要顶风破标,居然还开了发票报销。王山林说完以后目不转睛看着温占军,另外三个人都打开了录音机,拿起了笔等待温占军张口。温占军想了想,屋子里的空气很紧张,有些窒息,能清楚地听到墙上钟表的滴滴答答的节奏。温占军缓缓地说,我想了想,那次请的是厂里的劳动模范,有省里的市里的也有厂里的,一共请了八个。我一个,还有已经辞职的一个副总。王山林的脸色有些异常,但没有说话。温占军继续说着,他们都是厂里的功臣,过五一劳动节了,我想我也要快退了,就请了大家。一千零八十元确实超标了,其中有一个劳动模范说要喝高度的五粮液,我就买了,这瓶酒是三百八十元。后来又是这个劳动模范要了一条中华烟,四百五十元,其实剩下的菜就没有多少钱。王山林说,不论是烟还是酒,最后的总价格是超过了一千元,我们就问问,如果确实,这是不是违规的行为。温占军点头,是违规了,我负责。所有人舒了一口气,王山林说,那我就如实跟上级反映,还有你得通知他们每个人补交一百块。温占军挥挥手,说,算了吧,我负责全拿吧,都是劳动模范,都给厂里立过功,怎么好意思要钱呢。王山林坚决地说,不行,这就是规矩,谁吃谁掏钱,你不能带坏了这个风气。温占军脸色不好看,王山林说,你说都是谁去的,谁又是在那要酒要烟的,这怎么还能是劳模呢?温占军问,我能不能不说名字?王山林笑了笑,你必须说,到这时就别袒护了。温占军对那几个记录的人说,我说可以,你们是不是不要记录,也不要录音。王山林拦住他的话,说,这不是市场,没有讨价还价。温占军把自己的录音笔关掉,说,我管不了你们,能管住我,我说这几个人名字,还有要烟要酒的人,他就是王山林的父亲王老本。
大家面面相觑。王山林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半天,他指着温占军说,你说话要负责!温占军说,你给你父亲打电话印证,我等着你。王山林半天没有动,他想不出该怎么办,父亲是劳模,但父亲患了半身不遂,好几年不出来了。他琢磨,父亲怎么会去吃饭,他腿脚不利索,谁陪他去的,自己怎么不知道呢。而且父亲怎么没有提过,这是不是温占军设的一个套呢。他果断地打电话给家里,父亲半天接了电话,温占军提醒他,你最好按免提,我也能听见。电话通了,王山林直接问父亲,温占军是不是请你们几个劳模吃过饭,你是不是要烟要酒了。父亲笑着,是啊,这小子太抠门了,我就是想狠狠拔拔他身上的毛。你告诉他,我欠他一顿,回头我请他还在老四川。王山林挂断电话,喘着气,他看着不动声色的温占军,说,我父亲去了,你也是超标了,我绝不看我父亲面子上就不汇报你的问题。温占军坦诚地说,我没说别的,我承认我有错啊。是你逼着我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我不说,你还着急。王山林问那几个人,你们录了吗?几个人点点头,王山林脸色铁青。温占军把录音笔重新开开,等着。
王山林说,前年的九月,你去西班牙巴塞罗那开中医药大会,你带着你的财务总监小叶去的。你解释一下,她是一个财务总监,为什么要带她去,不带负责销售和研制的小米去?而且你和小叶开完会没有从巴塞罗那回来,又拐道去了葡萄牙的里斯本。气氛再次紧张,温占军又没有马上说话,坐在那沉思,王山林敲着桌子。温占军说,我确实带着小叶去了巴塞罗那,那是一次全球的中医药大会,我们厂必须要在那里有一席之地。带着小叶去是因为葡萄牙的里斯本,葡萄牙把中医药立法保护了,很重视。小叶的舅舅在那里办了一所中医药学校,而且学校里边有门诊,我们想把厂里的药拿过去展示,然后逐步推广。中医药走向欧洲是我们中医药界的共识,但这很困难,需要我们努力。结果还算不错,现在那里已经在展示我们的药品,而且有可能通过立法这个契机拓展业务。说到这,你不是三个月前也去了葡萄牙里斯本吗,不也到那个中医药学校去了吗,你就不知道这是我和小叶最早联系的吗?王山林张着嘴没有出声,确实没有人跟他讲,他所以去里斯本是想去巴黎,他在巴黎待了三天才回来。温占军反问道,不能都是你问我呀,你也回答我的问题呀?王山林笑了笑,我就是想核实,你说清楚了就得了。明天下午,还是这个时间,我们还需要核实有些问题。温占军掉了脸子,你一起说不就成了,为什么还要等明天下午呢。王山林站起来,客客气气地说,我下午还有一个重要的会,老领导,现在我的会比你那时候多多了,我也没有办法。
七
晚上,又刮起了风,风很大,把楼门都摇得咣当乱响。
小叶打来电话,说,听说审你了?温占军笑了笑,还有你呢。小叶没有说话,老半天才说,其实他问过我里斯本的事情,我没有说。温占军问,你为什么不说呀?小叶说,我怕他磨着我舅舅去里斯本,他跟我说过几次,怎么就找不到出国的理由呢。温占军觉得心绞痛得厉害,他不由自主蹲下。小叶又问,没有说你请他父亲吃饭的事情?温占军说,他不知道我请客里有他父亲吗?小叶说,不知道,我让你把这个吃饭的单子抽回去,你拿出一千块钱顶了,你就是不听。温占军说,是我办的,我就不会回避,我承认错了。小叶悄声问,会处理你吗?温占军说,不知道,现在他就像一把利器,想捅我哪就捅我哪。温占军觉得自己说话都没有了气力,就说,我饿了,我饿了,要吃饭了。小叶说,我过去给你做去。温占军挂断了电话,他瘫在地上,他觉得自己怎么这样弱不禁风,还没怎么样就被人家一枪撂倒了。他躺着,然后叫着,老婆扶我起来呀,你就看着我躺下不管吗。说着,温占军觉得眼眶子被什么堵住了,他看见老婆跑过来,那双手抓住了他的手,是那么温暖。半夜醒来,他迷迷怔怔去卫生间,在客厅里恍惚看见老婆坐在沙发上,歪着脑袋。他走过去问,你怎么还不睡呀?老婆笑嘻嘻地说,我看电视里的你呀,你戴大红花了。温占军得意的,我又不是第一次戴,睡吧。老婆说,起风了,你没有发现风都起皱了,一层层地吹,吹得你躲过这个躲不过那个。他陪着老婆坐着,老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睡着了,醒来,看见窗户有一缕洁白的晨光掠过,像是下了一道霜。他喊着,老婆你走了吗,你走了吗。
转天上午,工会老刘找他下棋,温占军还是去了。下了两盘,各有输赢,最后一盘温占军输了,老刘说,你心不在焉啊。两个人去吃面,坐在那儿,老刘关切地问,听说王山林调查你了?温占军说,我也有错的时候。老刘说,你错在哪了?温占军哧溜溜的吃面,已经嚼了四瓣蒜了。老刘凑前问,你是真心这么说,还是搪塞我呢?温占军觉得不够口,又倒了不少醋,说,有错就是有错,我就是这么一个粗粗拉拉的人,我老婆就说过,我脑袋都是小辫子一抓一把。老刘说,你就是做事不留后路呀,你说你带头尝新药,真要是吃死你怎么办。我当时劝你,你说死了就死了,起码让小米他们知道我怎么死的。老刘说到这儿突然语塞,一滴泪水凝固在眼角。温占军笑了,说,其实那时候死了就死了,省得我老婆死了,剩下我一个人耍孤单。老刘说,这是王山林在折腾你呀,他要报仇,他要看你难受得到一种满足。他是喜欢折腾人的人,他看不得天下太平,百姓安生。温占军愤愤地说,他折腾我,我就折腾他,要不现在我闲着也是闲着,折腾他也是我的快乐生活。老刘怔了怔,疑惑地问,你真这么想?温占军点点头,现在我活得太静了,一点儿动力都没有。现在王山林这么折腾,我就陪着他,我就觉得自己有点儿事干。有事干,我就省得总梦见我老婆,我这么想她,迟早会神经的。老刘说,你不还有小叶吗,人家这么真心实意的。温占军低下头,说,我的心就这么大,装不下别的女人了。
八
风停了,云彩也漫上了天。
温占军来到厂办公大楼,发现有不少人在等着他。他觉得有些愕然,这些人列成队看着他,他走过的时候寂静无声。他不知道为什么,但能看到每一双眼睛都是纯洁的。上楼梯的时候,小叶打来电话说,晚上我要陪你,我不能让你这么受折腾。你说,你愿意吃什么?温占军说,反正我不吃牛扒,太吓人。小叶说,那吃火锅吧。温占军说,我不愿意看那么鲜的肉被我们折腾完了嚼到嘴里。小叶说,那你得吃饭吧。温占军说,我请你吧,吃炖鱼,团心湖西街的那有一个鱼馆。说着,温占军走进办公室,看见里边的人比昨天多了两个,其中一个他眼熟,想了想,在巴塞罗那开中医药大会时坐在一块儿,最后两个人谈得比较投机,就到码头那吃了一顿海鲜西餐。两个人都喝多了,谁结的账都不记得,后来是小叶告诉他,是她给结的账,两百多欧元呢。王山林依旧不介绍,温占军还是坐在那个被审的位置,他拿出来录音笔被王山林制止,说,你不能录。温占军问,那你们能录吗?王山林笑着说,我们可以。温占军笑了,说,这是什么道理呀,你们录完了做些后期制作,我能说清楚吗?王山林说,你要相信组织。温占军说,谁是组织?王山林说,我代表组织呀。温占军不说话了,拿出笔。王山林说,你也不能写。温占军站起来就要走,被那个熟悉人喊住,说,你可以记。温占军重新回来坐下来拿出笔,铺上纸。
王山林说,你什么时候买的团心湖房子?温占军回答,六年前的冬天。王山林又问,花了多少钱?温占军把房屋交易书放在桌子上,说,你自己看,写得很清楚。王山林看了看,又递给那个熟悉的人,继续问,你什么时候修建的新厂房?温占军脑子转了转,说,五年前的夏天。王山林喝了一口茶,对温占军说,你喝绿茶,还是普洱?我这都有。温占军抿了抿着嘴,说,我知道你爱喝普洱,我在我书柜里还给你留了半盒。王山林说,你知道你修新的厂房找的那家房建公司,跟修建你家的房建公司是一个吗?温占军点头,知道,我是因为他们修建质量不错才找他们的,政府招标了,他们也中标了。王山林站起来,在屋子里随意走着,突然问,你跟房建公司的梁总关系不错啊。温占军不慌不忙的回答,提不上不错,就是认识。王山林猛然停住了脚,说,梁总送给你两幅于右任的字,其中一幅上边写的是:望江南•南京春望江南好,生聚石城年。春雨故家红杏陌,长陵初后湖船。吹角对山川。落款为:调寄望江南才子,老弟于右任。温占军有些惊讶,简单笑了笑,问,是有这回事,你怎么知道的呢?王山林也笑了,掰着指头说,你是书法行家,现在于右任的书法市场估价起码一平尺十二万,他给了你两幅字,都是四平尺的,也就是不到一百万吧。说完,王山林拿出来一张照片递过去,说,你看看是我刚才说的这幅吗?温占军看了看,点头说,是这幅。王山林脸上有了煞气,问,另外一幅我就不说了,怎么也得给老领导留点面子。温占军低下头,王山林凑过去问,这两幅字,你怎么解释呢?所有人都看着他,那张熟悉的脸也是紧紧盯着他看反应,空气有些窒息。温占军没有马上说话,好像思考着什么。王山林笑了,说,知道受贿一百万是什么结果吧?温占军悄声问,梁总没有跟你们说什么吗?王山林厉声道,现在说这个没有用,我就想听你的解释!
温占军慢慢站起来,从挎包里把一幅字拿出来,抖露展示着,说,这是刚才王总说的那幅,其实是梁总临摹的,这幅字的真迹在南京博物馆收藏。大家愣住了,温占军说,另外一幅更简单,就在咱们的博物馆,随时可以去看。我把这幅字拿来,你们可以拿走找专家去鉴定,应该是临摹比较差的。我当时就说梁总,你的临摹缺少于右任的大气磅礴。梁总也承认,但我觉得他临摹的还是比较像,尤其是落款,很有于右任飘洒的味道。你们可能还不知道,我送给梁总一幅徐渭的字,那是我临摹的,如果是真迹就是几百万了。梁总现在还挂着,在那糊弄别人。其实这幅字的真迹在湖南的博物馆,我告诉梁总千万别说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大家都不说话了。
王山林有些挂不住脸,但不知道怎么应对。温占军继续发飙,对王山林说,看看我给你父亲临摹于右任的字,可以乱真,写的也是我拿来的这幅,比梁总的要像多了。你父亲就挂在他的卧室里,难道你没有看过吗?王山林瞬间怔住了,温占军不悦地问,你父亲半身不遂四年了,就没有进过你父亲的卧室吗,就没有好好伺候过你父亲吗?王山林冷冷地说,我家里的事跟调查你没有关系。温占军不依不饶,好,没有关系,那你吃药店的回扣,而且不是吃了一家,是吃了九家,这跟调查我有关系吗?王山林愣了片刻,用力拍了桌子,你放肆,你有什么证据?温占军从兜子里拿出一摞单子甩到了桌子上,说,你看,你一张张的仔细看看,进价多少,你让人家卖多少钱,你从中又回扣了多少!王山林僵在那,半天才吞口问,你是怎么弄到的,你背着我干了多少调查我的事。温占军说,是人家找我,给我的,说不想让你这么欺负人家药店。王山林喊着,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承担这个责任。温占军说,你是厂长,你安排人干的,你们几个人在那坐地分赃。王山林眉头紧锁,说,告诉你,我也在调查这个事情。温占军冷笑着,不是你干的是谁干的?我当厂长的时候你就背着我干,现在证据在这里了,你还想抵赖吗?王山林说,现在是调查你,不是调查我。温占军说,你在调查我的时候,我就开始调查你了。我要给我一个公道,也给你一个清理。我承认我有错的时候,怎么处分我都承受。但也要对你有个说法,你不是想折腾人吗,那就要做好别人折腾你的准备!其实我不想折腾,我就是想过一个平静日子。是你在这么折腾,折腾不怕,你先看看你屁股干净不干净。王山林抓起温占军放在桌子上的单子,想撕碎了,被那个熟悉面孔的人拦住,但依旧在疯狂地撕。那个熟悉面孔的人喊,王山林,你想干什么!王山林指着温占军,说,你先问问他要干什么!他当厂长的时候就整治我,挤兑我,现在我要他尝尝他当初整我的滋味儿。熟悉面孔的人质问,你为什么要撕碎这些单子?王山林说,这都是假的,都是他仿制的。温占军说,你就玩命儿撕吧,我给你的都是复印件,原件在我那存着了。王山林紧绷着脸,说,你别以为你两袖清风,你屁股也不怎么干净,等着我一件一件给你算。
温占军站起来说,我饿了,我要吃饭,就不陪你了。
九
温占军慢慢走出办公室,看见楼道里都是等着他的人,都向他使劲儿招手。他不知道那么晚了,因为夕阳挂在西际,像是一个红苹果。
他走出厂门,发现老刘在等着他。两个人走着聊着,风起来了,一点也不柔和,皱皱巴巴的,不断拍着温占军的脸。老刘一直叨叨着,温占军就听到一句,说,他恐惧你,所以就会一直折腾你。温占军觉得奇怪,便问,恐惧我怎么还折腾我呀?老刘意味深长的说,他要想自己不恐惧你,就得用一切手段让你安静下来。温占军收敛住脚,笑了笑,我要是安静不下来,他就会一直恐惧呀。老刘点点头,温占军握了握老刘的手,说,我知道你为我好,让我自己走吧。温占军独自走着,下意识地走到了团心湖的湖畔,不知为什么,忽然大吼了一嗓子,惊起了一群鹭鸟飞起来,在空中盘旋着。喊完了,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觉得乏乏的没有了力气。他没有打败对手的快感,也不惧怕对手再疯狂地报复他,就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他真的不想折腾,就想安静下来过自己日子。
风把湖水吹开,泛开了一朵朵的水花。他想着老婆要还是活着,两个人就到外边走走。老婆跟着他那都没有去过,太冤了她。儿子打来电话,问他手机怎么总是不在服务区呀,是不是出了事?温占军说,我能出什么事。儿子说,你还是到深圳住吧,这里有大海沙滩,你可以散步和游泳。温占军说,你太忙了。儿子说,以前你忙顾不上我和母亲,现在我怎么忙都会照顾你的。温占军有些心酸,推诿着,以后吧。小叶打来电话问到哪了,温占军的心怦然一动,说,我正准备去鱼馆,你去了先占个座,那吃的人多。
责任编辑 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