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墨痕
糖盒子舌头
□钱墨痕
一
当你朝着一个目标奋斗时,周遭皆是黑暗,唯有前方的那一道光吸引着你。可当你成功之后,发现周围都是光,却不知下一步该要迈向哪里。
两年前的那个大夏天结束后,温柔就陷入了长长的迷惘。两年大学生活过去了,依然没能从此间黑洞里走出来。人总是习惯性地期待未来而又怀念过往,每个人都活在心中所以为最困顿的当下。中学时期,温柔凭借对大学的憧憬坚持到了最后,而进入大学以后,身旁又充斥着对高中那些美好而充实的生活的怀念。温柔想不明白,对于想不通的事情温柔总是孜孜不倦细大不捐。每次放假回来她都会抽时间回学校走走转转。
温柔走进学校大门时已经十点半了。仍然在这所高中就读的三千多个学生,共和国未来的希望们已经伏案学习了近五个小时。这里仍沿用着温柔他们当年的作息时间,甚至起得更早。早晨五点半进入教室开始早读,早读两节课,七点十分吃早饭,七点三十上课,上午四节课,十一点半下课。课间十分钟,唯一的二三两节课间的30分钟大课间播放英语听力。十一点五十午自习,下午重复上午,五点半下课,六点晚自习,九点半下自习,十点熄灯,五点起床。齿轮就这样周而复始地转着转着,不断地迎来一批批朝气蓬勃的少年,准军事化训练之后再将他们送入大学。
温柔大学学的是心理学,辅导员是个四十不到的年轻男人。四十不到是年龄特征,年轻是面目特征。辅导员有一张娃娃脸,十年前刚刚进入大学的他留着长发,每天整理得一尘不染的脸颊,分明透彻的喉结,像是希腊神话中的水仙少年。十年间他娶了妻子,生了儿子,剪了长发,然后任由胡须在脸上自由生长。但他似乎同时得到了岁月和女性的眷顾,单单一项没有同龄男人的啤酒肚和烟熏牙就足以给他的印象分加满。温柔很尊重他,尊重到似乎有点迷恋。大学之后,高中的事就成了她的一个心结,她谁都不讲,除了对辅导员。辅导员说过两句影响温柔很深的话,那是在女孩第一次对男人吐露全部心事之后。农村高中的的苛刻和残忍这些年在报纸上屡见不鲜,但这些终归不如身边人亲口告诉自己然后加上一句主人公就是我啊来得强烈和震撼。辅导员听完后轻轻抱住了温柔,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对一个上厕所都要打报告的人来说,自由真的是奢侈到过于沉重的负担啊。”影响很大的话辅导员还和温柔说过一句,“做爱一定要戴避孕套。”
二
校园的白昼和夜晚一样寂静无声,气氛诡异得近乎可怕。即使偶尔有三两学生走过,传入耳中的也只能是小步快走的窸窸窣窣声。除去这些校园的声响就只有经由扩音器传来的老师讲话声和方言训斥声。物理化混杂交错在一起,听了如同吃下隔夜的泔水般别扭而反胃。学校不大,走到哪里尽是回忆,带着一腔心事回来,转了几圈心事愈发的多了,多得快要溢出来。没人说话很是难受。温柔拿出手机,手机因为漏电前天晚上刷机了一次,数据忘了备份,通讯录什么的全没了。望着空空如也的屏幕,温柔脑海中能想起来的除了父母就只有陈阡陌和辅导员的号码。找了片树荫,她按下了那曾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串数字。
“你在哪儿呢?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怎么了?”
“我可能要飞走了,这次是真的。”
“你在哪儿?”
“我在高中老地方。”
“一个小时之内,我马上到。”
温柔他妈私底下常说温柔作为温泉最棒的商品,出生之后的路全被温泉安排好了。温泉把温柔送出国的计划早就有了。第一次提出来是温柔高二那会儿。
父女俩每月会见一面,“最近怎么样?”
两个人对坐在四星级饭店窗边的座位上,温柔从不吝啬每一个可能让温泉破费的机会。在许久不见又没什么话可聊的两个人之间总是习惯以这样的方式开头。
“还可以吧,就那样。”温柔对父亲不很感冒,眼睛在菜单上飞快地扫着,不断给服务员示意这个菜,那个汤。
“学习成绩呢,还跟得上吗?”
“也就那样吧,我心里有数的。”
“你有什么数!语数外三门你都创了新低。离学校模拟的本二线还差三十多分,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这样怎么考大学?”
温柔低着头没有说话。
“你还有没有心思学习啊,还有两个月就要期末考试了,高二上学期的期末考试决定着你高考的潜力。你这样的成绩以后上个三本这辈子还有什么用!”见温柔不说话,温泉忍不住继续唠叨。
“你别拿你在公司那一套对付我,我不是你公司的员工,我自己的事自己清楚。”温柔这次也觉得窝囊,没来由的成绩下滑成这样。她更愿意把这定义为偶然失手。她虽然最近谈了恋爱,可陈阡陌却考得出奇的好。他们彼此说好为了未来就要考取同一所大学,这便要求着两个人分数起码相近。现如今陈阡陌愈发走远了,自己还在原地踏步。温柔心里不好受。
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温泉连续夹了两筷子的菜给她:“爸爸刚才可能说的有点重有点多,爸爸也是为了你好,你别怪爸爸。”
大概是此类的话听得多了,温柔“哼哼”了两声。
“我这段时间也一直在想,中国的教育制度似乎特别有问题,培养不出这个社会所需要的人才。爸爸在想要不然把你送出国去读书,你看如何。”
“我不去。”温柔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此类的聚会多半是不欢而散,温泉也没打算一次就说服固执的女儿,再不济就是先斩后奏,把这边的学退了,那边报上托福,你不学难道还要在家待业不成?小姑娘的情绪嘛安抚几次也就平静了。
三
一个月后,温柔和阡陌一次早餐后在食堂门口的拥吻被教导主任逮个正着,而这是他们感情的第一次公开。教导主任第一时间通知了温泉,温泉口头上说着“任学校处置”,内心已打好了立即送温柔出国的打算。温柔深知这一点,和陈阡陌分别在两个办公室站了一个上午,这个上午她做出了决定,走。在中午吃饭能彼此见到的短暂一面里,她跟阡陌说:“好好照顾自己,我想出去看看世界。”阡陌还没来得及问上午怎样、老师有没有加以惩罚责难,温柔就已跑出了他的视线。
她回宿舍取了这个月剩下的一百七十七元钱和自己花三百元偷偷买的山寨机。出了校门口站在平茶镇唯一的马路上她踌躇了两秒,然后选择了东。西面是镇车站的位置,若是老师发现她不在学校第一反应应该就是去车站找,若是在老师来之前没能坐上大巴便只能功亏一篑。东走两公里是国道,国道上来往车辆很多,温柔想拦下任何一辆车带她去任何一座小镇,只要到了另外的小镇,肯定都会有开往城市的班车。
中午十一点半放学吃饭,十一点五十开始午自习。到十二点十分班主任还不曾见到温柔,预感到有些不对,多方面求证发现温柔确实没来教室,然后拉了隔壁班的老师出去找,只是他们找的第一站甚至不是车站而是镇上的好几个网吧和理发店,这件事在毕业后温柔与班主任见面时还常常被拿出来说笑。而那时另一边的温柔已经搭上了顺风车驶向远方。
一个小时后温柔站在了黄海市的大街上,下车的第一个电话她就拨给了邢璟。几个朋友都在平茶高中待着,帮不上什么忙,唯独邢璟中考成绩比较差没能和阡陌、陆离直升上平中。邢璟被邢老爹送到黄海市里上了技校,现在能帮得上忙的只有他。
“邢璟,我是温柔。”
“我知道,怎么了。”
“帮我个忙,我和阡陌的事情被学校发现了,我现在跑出来了。”
“什么玩意,你等会儿,慢慢说。上个月晓冬才告诉我说你们在一起了,这么快就私奔?”
“就我一个人。现在没时间跟你废话,听我说,我把我家里电话给你。你帮我打打看,看我家里有没有人。我要回家拿些钱。”
“行吧。”
“还有我回家之后就去你那儿。你把你女朋友身份证借我用几天。”
“这……”邢璟有些不愿意。温柔知道他是要和女朋友周末出去住,需要身份证登记。
“我又不是要你们两个人的身份证。到时候你用你的去开房,她再偷偷溜进去不就行了。你看见招妓还两个人都登记的?”
话糙理不糙,邢璟还没找到什么话反驳温柔就挂了电话。
四
站到黄海市汽车总站门前时已经过了下午六点,在为数不多当天还能去到的地方,温柔选择了苏州。
在家里,她以为可以拿到用信封装着的鼓鼓囊囊的钱,足够供她去北京、去厦门、去西藏、去丽江,可她翻箱倒柜半天,只找到可怜的十张毛爷爷。那个时候温柔还没有银行卡和信用卡的概念,“要是让我现在走,握着一千我都不敢出门。”
坐上了开往苏州的大巴,温柔才真正放下心来。这时候自己出走的事情经过一个下午的发酵已经尽人皆知了。因为怕母亲担心,她第一个给母亲发了短信,温柔素来不喜欢打电话,即使和男友阡陌也是一样,总觉得短信可以给自己更多的反应时间,可以把要说的话都酝酿好了,而电话不行。
“妈,你别担心我,我现在在苏州。”
“去苏州干吗啊,家里所有人都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母亲回的很快,显然手机一直拿在手上。
“我就想出去看看世界,别担心我。”
“钱够用不够用,一个人在外面千万注意安全啊。学校那边帮你请假说的是在家养病。”
“好。”
之后是阡陌,中午的那句话把阡陌说得云里雾里,回班主任办公室准备继续罚站时,被班主任告知回去写作业吧。陈阡陌更加疑虑了,中午午睡趴在桌子上怎么都睡不着,起床铃一响就第一个冲出教室,拉了陆离一起去温柔班上,打听到的结果是温柔没有来上课。再接着就是温柔的班主任来找阡陌,问温柔去哪儿了。陈阡陌说我不知道,陈阡陌是真的不知道,但那个温和的老女人明显不信,即使陈阡陌把所有的真诚和不安都摆在脸上她也不相信,冷哼了几声结束了对话。
温柔想给陈阡陌拨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也让他听听自己的声音,响了两声想起来阡陌那时在上自习课就匆匆掐掉了,几秒后收到了短信。
“你在哪儿。”
“我很好,你在学校里好好的,别担心我,我一切都好。现在去苏州了,你别看手机了,回去给你打电话。”
“好。”
陈阡陌没能去吃晚饭,用仅有的二十分钟跑回宿舍,他有太多的疑问等待温柔来回答。他知道温柔肯定会联系自己的,他恨不能跟温柔一起走或者是立即把她抓回来。他没法做到不担心她但又不能做点别的什么。他不知道她穿得暖不暖、钱够不够用甚至吃东西了没有,他恨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只有等。
八点多到的苏州北站,苏州这个城市与自己的故乡只隔了一条长江,很小的时候温泉就带温柔来过不止一次。可那些虚无缥缈的印象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洗刷得陈旧而模糊。温柔还想在自己的二八年华用自己的足迹再去丈量一遍。
火车站是一个城市的名片,公共交通上人的素质反映了这座城市的素质,温柔特别喜欢这两句话。
每个火车站都会有拉客的人群,治理好的可能隐蔽点,治理差的地方你一露面就被围得水泄不通。温柔走出车站遇到了一个面色发黄的中年妇女,手中卷着苏州地图用力地招呼着。
“小姑娘,住宿要吗?”
温柔当时用的山寨机还是塞班系统,落后得连地图都查不出来,更没法订酒店查公交。“去市里多少钱?”
“把你送到观前街,十块钱。电瓶车好走,快得很。”
坐上电瓶车,两人在各大路障和车流间辗转腾挪,想着先要把宾馆定下来,温柔开口问:“阿姨,你刚才说的宾馆,是什么宾馆啊?”
“快捷酒店,干净得很。”中年妇女见有可能的生意,停下电瓶车,从车篓子里拿出卷好的地图,摊开。里面夹着一张酒店的广告。“你自己看,设施齐全。”
“那要多少钱一天?”温柔看确实是个小有名气的快捷酒店,敢打快捷酒店名号自然不会特别差。
“这上面不都写了嘛,100元一天。最近到处在修地铁,客源少,以往一般都是180。”
“好,阿姨,就这里,带我去吧。”
估摸着钱揣在自己兜里耐不住,看见环境还凑合,温柔一口气定了四天。当时的念头是即使在这里窝上四天回去也不会觉得太丢人。
那个时期的少女温柔还执迷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江花红胜火,江水绿如蓝”,第一夜睡得很好,早上起来拿着中年妇女送给她的地图转遍了苏州各个知名的园子,第二天则去了周庄。在登上去周庄的汽车之前,温柔心想,玩完周庄,苏州的景致也就差不多了,世界这么大,下次能自己单独出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温柔退了余下两天的房间,买了一张南下杭州的车票。
浮光掠影,走马观花,从周庄到苏州市区已经下午三点多,下车走在路上清点余下的钱时发现除了车票只剩下一百八十元。即便到了杭州也只能住一天,而且一天过后甚至如何回家都成问题。温柔第一个电话拨给了邢璟,邢璟身上没有余钱。之后温柔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又拨给了陆离。
“还知道打电话回来啊,在外面玩得爽啊。”
“别神经,我跟你说正事。你那有余钱嘛?”
“钱不够了?要多少?”
“给我一千吧。别跟阡陌说。”
“不跟他说?好吧,你玩够了早点回来,他挺想你的。把银行卡号给我,我打给你——”
——问题偏偏出在这儿,温柔没有带银行卡。她把步子迈开来,开始找寻附近的银行。银行四点半关门,办理银行卡还需要时间。在冲刺了将近四百米后,温柔找到了一家农行,可当天的业务办理已经停了,说是办卡材料已经送交了分行,询问得知可能还能办的是1.2公里外的一家建行分理处。温柔再奔过去,进门的时候她气喘如牛,已经四点十五分了。
接待她的是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职业装职业妆,几年前温柔就想长大以后成为这样的人。类似的幻想还有很多,职场女性、缉毒警察、律师、精算师、作家,梦想没什么不好的,但梦想多了被现实刮垢磨光后只剩下了幻想,幻想多了容易不知道自己是谁。当然了哪个少年不这样呢,这一切的改变起源于温柔认识了阡陌,她的性格慢慢由豪放变为了收敛。身边所有人都认为温柔变了,只有她觉得是找到了真正的自己。“职业妆”笑着递给温柔一杯水,温柔地对温柔说:“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温柔歇了好久还是顺不下气,喝了口水,带着忽急忽缓的节奏说:“我想,办,银行,卡,请问临时,身份证可以,办吗?”“可以的。”“职业妆”笑着接过了温柔递给她的临时身份证,同时把要填的表格放在温柔面前。毕竟银行卡这种涉及钱的东西,温柔觉得还是用自己的信息登记好一点。
刚刚填了两栏,连地址都还没来得及写完,“职业妆”就踩着高跟鞋“哒哒”地走过来,随之而来的是她温柔的嗓音:“不好意思,您这张临时身份证过期了,没有效用了,不能办了。”温柔听了从包里掏出邢璟女朋友的那张,“那这张呢?”“职业妆”对比了一下两张脸,摇了摇头,“我们这里只接受本人的办卡业务。”
走出门的时候已经过了银行的营业时间,伴随着温柔的只是一张车票和一百八十元,没有银行卡意味着即使有国际援助她也接受不了。温柔现在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把去杭州的票退了,回家。另一条则是先去杭州,待车到山前,船到桥头再说。
在杭州站下车后同样跟着一个拉客的阿姨去了她家的家庭旅馆,环境不如苏州,但也不是住不下来,重要的是更加的便宜。温柔和老板娘商量,借了她的银行卡号,陆离成功地打了两千过来,陆离践了诺,没有告诉阡陌。靠着这两千,温柔在杭州活了三天。本来还有余钱可以再去趟绍兴,想想还是算了,那时距离期末考试只剩下一个月。
“你说我那时候再怎么着还想着要期末考试,我是有多热爱学习啊。”
“你是想着你家阡陌吧。”
两句话当然都是笑谈,温柔当时走的时候想把这件事闹得天下人都知道,全天下都炸开锅,最好是黄海卫视都来报道。出来一个星期自己也慢慢冷静下来,终归还是要回到学校学习的,温柔还想把影响在可控范围内降到最低。倘若现在回去还不会得到什么责难,那逃了期末考试再回去一切就难说了。加上这次逃了这么久的课成绩理所应当有所下降,走进考场反而没有了任何思想负担。当然后来那次成绩考得出奇的好,破了温柔以往几次的纪录,而一直到高考,温柔也没再考过这么好的成绩。
五
陈旧的铁门被咿咿呀呀地推开,温柔不用看也知道来的是谁。
老地方是食堂的天台。对大部分平茶中学的学生来说学校的食堂只有三层,这并没有错,只有一楼二楼三楼有打饭的窗口,但食堂确实是存在四层的。在高二有一天一次阡陌跟温柔两人吃饭,你侬我侬不自觉就误了时间。在整个平茶高中的地界内,一切的时间似乎都比外界走得要精准一些,其实也就只是晚了三分四十秒。待他们出食堂的时候发现食堂门已经锁了(其实阡陌到现在都不知道食堂的门为何要锁),温柔去求助卖饭大妈,大妈指了指角落,说那儿的楼梯下去可以通向一个侧门。两个人匆匆跑过去,有可以下的楼梯也有可以上的。第二天再来时温柔被阡陌强拉着往上走,就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四楼是一个小的储物间,就现在看已经不存放东西很久了,甚至还零散摆着一些锄头之类的农耕用具。最里面是道门,门缝里透出来几道光亮。男生胆子大一些,试着去推了推,竟然开了。因为年久失修,锁似乎也不灵了。出了门则是天台。在这样一个封闭式的学校,有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角落则无异于在北上广拥有一套房,他们之间很多的第一次都是在那里完成。
“你还好吗?”阡陌就地坐下来。很烫,阳光照耀着每一块砖头都迸发出火热的生命力,他刚坐下就立刻站起来。
“这个问题你昨天问过四遍了。到这边来吧,这边凉快些,有风。”
温柔趴在栏杆上,半个身子伸在外面,双手交叉握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在阳光照耀下一闪一闪,像刀片寒光凛冽。
“他对你好吗?”
“嗯?”温柔第一下没反应过来,抬头发现阡陌盯着自己的戒指,笑了笑摊开手,正反面在空中对着阳光翻了翻,“他啊,挺好的。”
“那样就好。”
后来温柔知道,在那天看见阡陌目光的那一刻,自己已经完全释怀了,自己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心疼和怜惜。自己的戒指是大学舍友买的闺密版,马航失联那几天,哪儿哪儿都在祈福,金店也不例外。金店的方式是大减价,宿舍里一个爱购物的姑娘怂恿着姐妹们买了一套。想来戒指生在自己手上有了一年多,阡陌现在才发现,温柔索性也没有否认。
他们高二上学期在一起,大一下学期分开,三年,在一起整整967天。第966天那天晚上给阡陌准备1000天纪念日礼物时,温柔在阡陌微信中发现了小学妹的爱慕和示好,那天夜里和阡陌大吵了一架,和往常每一次争吵一样提了分手,等阡陌来哄他。等到凌晨等来了阡陌那句“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吧”。温柔以为天亮了就会没事,那之后三个月陈阡陌都没有在她视野里出现过。
“你要走了吗?”沉默是两个人之间的良药,他们太过于了解彼此,了解到甚至尴尬这种情感都已经失去。
“恩,是啊,要走了呢。”
“去哪里,悉尼?东京?香港?还是纽约?”
这些都是温泉给女儿物色过的地方,第一次之后每次温泉的想法,温柔都会告诉阡陌。
“加州。”温柔没有详细说是哪一所学校,外国学校的名称对于国内大学生大都镜花水月。温柔之所以觉得这次非去不可是因为为了伯克利分校的这个名额,温泉几乎把所有的关系都用上了。她做不到再次拒绝。
“那他呢?”
“他啊,他等我啊。”
阡陌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一些温柔和辅导员的事,但也只是知道零星一点。温柔在967天之后的日子里,连着33天都没去上课。连续几次专业课点名都没点到温柔,辅导员看不下去了,他找到了温柔。温柔一个月都没对任何人说失恋的事,辅导员问她第一句时她就哭了。辅导员很自然地将姑娘搂入怀中,不自觉地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温柔开始上课,同时她也开始频繁地找辅导员。有事找,没事找了事也找,他觉得只有和辅导员聊聊天才有力气支撑她活下去。大学中最忙的就是辅导员,人人有事都找辅导员,就跟十年前的“有问题找警察”和现在的“12580,一按我帮您”一样。辅导员久了对同学难免态度不好,但对温柔从来不会。
他送温柔去过医院,给温柔送过饭,陪温柔看过电影,有时也会趁老婆带孩子出去的间隙邀请温柔到他家里去。温柔一开始多是拒绝,都是成年人,谁都知道会发生什么。那段时间她还一直和阡陌有短信联系。直到有一天她连发了几个短信阡陌都没有回,她打电话过去听到了另一个女人的笑声。那天晚上她终于打了辅导员的电话,那天正好是阡陌的生日,而从那时起,“分开一段时间”和分手正式画上了等号。
“你还在怪我吗?”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温柔平静地和阡陌对视着,她知道阡陌以为刚才的那句“他等我啊”是有意为之。
“你知道我那天喝醉了,是文学社的人在一起吃饭,帮我庆生。”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害怕距离,你害怕感情会变淡,这些我都知道。那件事也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不怎么记得了。”
“你不会走的,是吗?”
温柔摇摇头。
“根本就没有那个他,是不是。你都是骗我的,对吗?”
“你别说了,我们在一起时,你跟我吵架没有一次赢过。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好好和你告个别。”
“什么时候再回来?”
“过年回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不知道,在那儿读完本科大概接着读硕士,看情况。”
“我不相信。”
“阡陌你听我说,在一起时你总瞧不起我的专业。心理学里说,人对外界给予的自身无法接受的刺激有一种天然的反应机制,这套机制叫作否认。”
“否认。”阡陌无力地抱着脑袋,像上了年纪对世事无力抗争的老男人孤独地重复着这两个残忍的字,“否认。”
说话间,温柔在不大的天台一直踱着步,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朴树的《那些花儿》是他们在一起时最喜欢的歌,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到门边时,阡陌以为温柔要走了,匆忙间问出这些年来一直想问的话。
“我们还有可能吗?”
“你不是说过,当我和别的男人上过床,便再无可能了吗?”
六
生活远不如人们想象的那么美好,同样也不会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糟,人总是坚强或脆弱得超乎想象。温柔常常在一个梦中哭着醒过来,又梦见阡陌离开自己了,醒过来才觉得自己好傻,阡陌早就离开了。温柔也常常累了停下来回过头,这才发现自己在红尘路上不声不响已经走了这么久。
“票买好了,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
“立刻就走。你抓紧时间收拾收拾东西吧,带点重要的,别的到那儿再买。”
立刻是第二天中午,这是温泉能接受的立刻的最晚限度。语气强硬得无可辩驳,这种氛围下温柔甚至不敢再多说一句话,“明天八点出发,下午一点半的飞机,下了飞机你伯伯在那里接你。先在伯伯家住一个月,就当适应美国文化了,之后也就开学了。”
温泉已经努力使自己最大程度的保持冷静,然后再跟女儿说话。两个小时之前温泉刚接到那个疯女人电话的时候气得几乎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小时之前温泉还坐在黄海市区最好饭店里最大的包间陪一个副市长吃饭,这个项目一定程度上决定着下半年公司的业绩走向,对它温泉是志在必得。连着洽谈了两天,招标不仅是走个形式,没有十足的竞争力领导打招呼也签不下合同。这时温泉的手机响起王铮亮的《时间都去哪儿了》,“门前老树开新芽”出口第一句,市领导不禁打趣,“温总人老心不老,还挺流行的嘛。”
“什么流行啊,我女儿帮我胡搞的。”说完把自己的三星手机换了一面倒扣在桌上,现在智能机已经发展到了只要有阻挡便能自动换成免打扰模式,铃声也同时变为静音。温泉翻面的一刹那扫了一眼屏幕,一个来自上海的陌生号码。这种陌生号码一般温泉都不会接,万一是诈骗电话呢,而且这么重要的场合,一般的电话自己都会不为所动。
那头漫长的彩铃听完,立刻又拨了回来。这头“时间都去哪儿了”又响了起来,诈骗电话也不会连着打两遍同一个号码,万一有什么事呢,说了一声“不好意思”,温泉按下了接听键。
“侬以为侬是撒人啊,电话也不接的嘞。”
“不好意思请问你找谁?”
“你好好管管你女儿哦,我跟你说,要发骚留在苏北乡下发,别到我们上海张开腿勾引我们上海男人。”
上海人把舌头捋直了说普通话总觉得有那么一些阴阳怪气,两句话让温泉坚信打来电话的不是一个诈骗犯而是个疯子,毫不犹豫地挂掉了电话。场面有些冷,作陪的一个老总举起酒杯站了起来。
“来来来,让我们预祝这次合作愉快,我们一起干一杯。”所有人加满酒站起来,这时铃声又响了起来,温泉黑着脸仰头将三两的酒盅喝光,“我先干为敬,失陪一下。”然后拉椅子拿手机走出了包间。
“你他妈到底要找谁?”
“哟哟哟,还要发火了你,说得你有理一样的,我问你你叫温泉是吧,你那个骚货女儿叫温柔是吧。”
“我警告你,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你还要打人嘛,别以为你有几个破铜钱我们上海人就会怕你。那你们家的那些事网上鼠标点一点就全部出来了,难怪女儿会出去勾引人,原来父母就是离婚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
“你,到,底,想,干,吗。”一字一句说完这句话,温泉感觉自己火冒起来能把整个饭店都烧掉。
“你问我想干什么啊,我想要你好好管好自己的女儿,发骚关在家里发。”
第二次挂掉了电话,然后把号码送进了黑名单。
强忍着砸烂这个手机的冲动,在走廊绕了几个来回温泉还是压制不住怒气。服务员走过来标志性假笑地问他“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吗?”温泉想要一条毛巾擦擦汗,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摆摆手让服务生走开。一手撑着墙,一手撑着脑袋拨给了温柔妈。
“你你你,你生的好女儿。”
“你又喝醉了?”温柔总是喝醉了打来电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你看看你生的好女儿。”
“我女儿怎么了?”
这一问问得好,连温泉都不能条理明晰地说出温柔到底怎么了。虽然从疯婆子的口中听出个大概,可这涉及一个姑娘的名誉清白,话不能随便去说。万一是有人蓄意泼脏水呢,更何况这个姑娘还是自己女儿。
“你你你,自己问问她。”
问温柔当然是问不出头绪的。好在温柔妈不像温泉气得丧失理智,拿出哄小孩的一套来跟温泉说话:“来,温泉,发生什么了,你慢慢跟我说。”
两三句的事温泉断断续续地说了二十分钟,好在温柔妈脑子灵光竟然全部听懂了,末了把那个女人的电话要了过去。
两个女人不管是沟通还是骂架都比一男一女来得容易得多。几个来回下来温泉妈就摸透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温泉女儿这边她来教育,同为女人,自己说的话她也能接受点。温泉在走廊上站着吹了半个小时的空调,再火热的心也冷静一些了。回包厢之前拨通了公司办公室主任的电话,办公室主任不知身在何处声音很嘈杂,再嘈杂老板的话也只会说一次:“给我定一张明天上海飞洛杉矶的机票,用我女儿的护照。不管怎样,明天中午之前必须飞。”
和辅导员的事捅出来之后学校就没法待了,这是温柔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的。辅导员老婆是个狠角色,加上女人闹起来都不管不顾,大不了老娘跟你离婚。你敢在外面找,我让你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大不了咱俩都别要面孔了,看谁更难看。事情其实有日子了,只是刚好温柔学校暑假放得早她在家里躲过了这场风波。满城风雨之下辅导员只能被解聘停职,之后24小时都被老婆监视着,也没能发个短信知会温柔一声,还不得已供出了温柔家庭全部的信息。
不仅是学校待不了,偌大的上海也容不下她。这个3000万人口的城市看起来很大,说小也真的很小。看比赛演唱会就只能去虹口,逛街就只能去徐家汇,路上总会有熟人,总会有议论,总会有指指点点。网上有一句话说,我们生在一个流行离开的时代,只是我们都还没有学会习惯告别。温柔倒不是害怕离开,只是她本以为还有个夏天供她去挥霍,但离开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到来了,快得都来不及和周围她爱的一切认真用力地告一下别。
七
“下午1点30的飞机,过会儿就要登机了。照顾好自己,我爱你们。”
按发送键的时候,温柔扶着一个28寸的行李箱端坐在虹桥机场的候机大厅二楼的肯德基里。刚刚吃下一个劲脆鸡腿堡,一个墨西哥鸡肉卷,一对香辣鸡翅,一个草莓圣代,但还是觉得空空落落的。生怕去了美国就吃不了这么不正宗的洋快餐了,才点了这么多让味蕾好好留恋一下。温泉中午还有个饭局,本着资源充分利用的原则,安排在了上海,十一点不到把温柔送来虹桥机场就去赴宴了。温柔还是一颗少女的心,行将奔赴异国他乡了,想父亲尽可能多的陪她一会儿,“都22岁了,自己乘个飞机还不会?”没等温泉说完,温柔用力挥了挥手,一个人推着行李进了候机大厅。
天气不是很好,隔着肯德基硕大的落地窗都能看到虹桥机场外面世界的电闪雷鸣。雨一阵大一阵小地下着,似乎现在又是个交通高峰期,也不怪温泉那么急着走,这么大的雨,上海车又堵,到时候变成坐在箱子里漂流的鲁滨逊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十五分钟之前也就是温柔刚吃完墨西哥鸡肉卷的时候,航站的喇叭响起来过:“因天气原因,施行航空管制,飞往美国洛杉矶的A7501次航班延迟起飞,请旅客们耐心等待。”温柔用吃一只香辣鸡翅的时间想了想,决定还是发了短信。她知道短信发出去,他们肯定会来送她,在把另一只香辣鸡腿吃完之前,温柔决定还是把陈阡陌的号码加在了群发名单里,然后按下了发送键。
再然后温柔开始百无聊赖地玩身上所有能玩的东西,辫子,头绳,然后是包里的梳子和口红,手机拿起过一次,但是生怕玩没电了到洛杉矶找不到大伯便不敢再碰了,没有任何人的短信。这些全部摸过之后,她开始支着下巴看天,乌云什么时候能够散去,自己的飞机何时可以起飞,阡陌他们能否把车开得快一点。没有他们会来送自己的消息,可是温柔就是这么笃定认为他们一定会来。
八
刚在一起那会儿,温柔常跟阡陌抱怨,说人的一生只有一次初恋,陈阡陌都没有一个像样的表白,自己就答应他了,想想就觉得亏。阡陌只能打趣说要不然找个黄道吉日给你补一个?
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个高一之后,陈阡陌开始慢慢习惯平茶高中的生活,开始慢慢明白高中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与此同时,慢慢开始想要了解身边的女孩的心思渐渐浓了起来。
分班之后,选择了文科的陈阡陌自然是进了万花丛中。一个班60个人,男生少到只有9个。陈阡陌素来表现好,在老师们中的口碑还不错,班主任放心他,没有让他和别的男生搭伙坐在教室最后,而是让他坐在教室中央的女生堆里。这下好了,木讷如郭靖的男生也难免动动小心思,更何况阡陌不是郭靖而是郭襄。
姑娘多有姑娘多的好处,长安花一日看不过来,多看几天才知道自己心仪的是哪一朵。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完两节数学课脑子里昏昏沉沉地出来做操,出班级时目光对上了门口经过的温柔,“然后我整个世界都温柔了。”
当时还很中二的阡陌擅长说情话,加上和班上的姑娘关系都不错。没谈过恋爱不假,但相当于拥有二十几个老师,姑娘们也乐于为此出力。众人一心,其利断金嘛。那时候男生给女生送礼物还流行送糖、巧克力,悠哈费列罗之类什么的。阡陌那时会把一盒糖倒出来,把情话写在糖盒子的舌头上,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糖一颗一颗塞进去送给姑娘。
不知道温柔收到糖盒子看见阡陌的话时有什么样的反应,不过效果无疑是有的。其实糖盒子舌头上写的也不太能算情话,无非是一些委婉的赞美或含蓄的介绍,还有就是如“我想要两颗西柚”(I want to see you)类似可爱的文字游戏。第五天的糖送出去后,陈阡陌等来了第一封回音,是女孩认真反复折叠整齐的一张小纸,上面清秀的写着六个字:“你好,我叫温柔。”
那个军事化管理的学校看得很紧,老师们捕风追影着一切有可能的蛛丝马迹,他们义无反顾地把所有的可能都扼杀在摇篮里。在学校里两个人也做不了太多的事,晚上放学看着四周没有巡逻值班老师才敢走到一起,课间上操隔着好几个班的队伍远远看彼此一眼都觉得好温暖好幸福。
第八天下起了大暴雨,晚上七点半开始的,这场雨来得让人猝不及防,阡陌因为懒,总忘记把伞带回宿舍便一直留在教室。一下课他就抛弃了他的室友,冲到了楼下温柔他们班门口。温柔那个班提前下课了,陈阡陌在下课的学生大潮中辗转腾挪,以最快的速度到达楼下时,一眼就望见了和闺密缩在一把小伞下不知要如何踏进雨里的温柔。
“温柔。”阡陌的声音不大,但却足够能传到温柔的耳朵里。
温柔和闺密同时回头,温柔羞红了脸。闺密自然也是知情的,一边打趣收回了伞,一边把温柔推向陈阡陌。这甚至还是两个少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听到彼此的声音。
雨声很大,大到两个人说话都听不清楚,这样也好,缓解了阡陌羞涩不善表达的尴尬。雨很大,大到阡陌的那把大伞也无法完全提供一方撑开可供两个人安稳的天空。两个人一路上的动作就只剩下了阡陌把伞一点点往温柔那里倾斜,然后再被温柔严厉地瞪上一眼,用力地推回到垂直的角度,接着一次次地周而复始。伞柄在倔强的两个孩子之间摇来晃去,不知不觉两个人的后背就被雨水淋得连成了一片。雨很大,风很大,温柔这时候也顾不上女孩子的矜持什么的,紧紧抓住了阡陌撑伞的右手,渴望少吹一点风,少淋一点雨,又不想身旁的这个男生感冒着凉。第一次被女生抓住手臂的陈阡陌感觉到一股电流从手腕处传来继而蔓延到全身,一下变得迈不动脚步了。
从学校到温柔宿舍只有七百米的距离,短如几秒钟却又长如一个世纪。“明天我还在你们班门口等你放学吧。”在温柔宿舍楼下,陈阡陌收起伞躲进屋檐下说。
“好。”姑娘腼腆地低下头,然后转身跑了上去。
那个大雨的夜里,陈阡陌一个人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兴奋得睡不着。他不会矫情地说温柔触碰自己的那一下让自己找到了家的感觉或自己认定后半生就是她了,他只是确定了这天做的决定他这辈子都不会后悔。
陈阡陌一般上床就着,这天过了十一点还没有听见他的鼾声,室友们反倒觉得不太习惯。在一起睡了这么久,几个哥们甚至每天要枕着阡陌打鼾的节奏才能均匀地进入梦乡。听不见鼾声,取而代之的只是在上铺的阡陌翻来覆去地晃动。
“你他妈不会是在打飞机吧。”睡在阡陌下铺的兄弟性急一点,也爱开玩笑,用力踢了一下上铺的床板。
“去你妈的,老子今天高兴。睡了睡了。”阡陌裹着被子朝里翻了个身,第二秒就传出了众人熟悉的鼾声。
九
沉浸在回忆里如同饮了一坛陈年老酒又做了一场大梦,温柔抬头看了下手表,快两点了,飞机怕是快到了。挣扎着站起身来,悬挂在候机大厅顶中央的LED屏一闪一闪:A7501即将检票。生怕赶不上,温柔推起自己28寸的箱子加入了逃难似的人群,和人们一样在队伍中跑着似乎就要飞起来。
跑到安检口温柔才让自己停下来,安检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又不是地震了赶着去救灾,机场不可能让这么多买了票的人上不了飞机。慢悠悠地排进队伍,慢悠悠地给行李办理托运手续,活了二十年温柔早已习惯了排队,看着身后还有那么多前赴后继者,自己也不那么急了。
检票安检结束以后,温柔带着随身的小包上了二楼,二楼再往里走五百米就可以登机了。二楼安静些,没有楼下安检处那么纷杂,温柔这才听见了自己手机的铃声,拿起来看是阡陌的,已经是第四个了。
“你往下看。”
倚着栏杆往下看,楼下的人群依旧浩浩荡荡横无际涯,左边有个女生的行李出了问题需要开箱检查,右边,右边那个少年疯狂地向自己挥着手,少年旁的高高瘦瘦的男生还在跟工作人员争论,工作人员摆摆手,大概是在跟他说没票不能上楼。
少年注意到自己的目光和温柔对上之后不再试图喊些什么,隔得太远了,空气早已把全部的言语稀释。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停滞了,一秒两秒,一个世纪两个世纪。人群不断地往前移动,这时温柔如梦方醒,开始翻自己随身带的小包,两遍过后,在最里面的夹层中小心掏出了一张折叠得很精致的小纸片,展开之后向少年用力摇动着,是四年前少年给他的那个糖盒子舌头。四年,一切都不一样了,糖纸却被温柔固执地保留了下来。如果少年视力够好,他大概还能看到探出栏杆外的脸淌下的两行泪珠,不知会掉落在谁的头上。
温柔对着已经挂掉的手机呢喃了最后一声:再见了,青春。
责任编辑 张明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