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勤娜
九世同居的张氏家族及其百忍文化内涵
陈勤娜
张公艺家族九世同居和睦相处,历北齐、隋、唐三朝,受四次旌表,唐高宗曾亲至其宅访贤,得其以“百忍”治家之道。百忍文化的内涵核心是礼与仁,表现为以礼法为典则规范克制约束自身和家族成员,以礼义之思想精神修身养性教育家人,待人慈爱宽仁,宽容忍让,感化子弟乡邻三个方面。百忍文化对后世影响深远。
山东郓州寿张县(今河南省台前县)张公艺家族,史载“九世同居”,二百余年千余口同产共爨,北齐隋唐三朝皇帝皆曾旌表其门,北齐时东安王高永乐、隋开皇中大使梁子恭皆到张家慰抚旌表,送上北齐文宣皇帝高洋的赐匾“雍睦海宗”和隋文帝赐匾“孝友可师”,唐太宗李世民在贞观九年赐字“义和广堂”。唐麟德二年,高宗皇帝李治携皇后武则天及文武百官东封泰山,途中路过寿张,便命直驱车马亲幸张公艺宅,问张家之所以能九世共居二百年和睦相处的原因。一介布衣张公艺,蒙皇帝垂问,稍加思索,未曾答言,却请人拿来纸笔,一口气写下百余个“忍”字呈给高宗皇帝。高宗见此情形,心中颇为赞许,为之感动流涕,赐以缣帛而去。
高宗御驾回宫后,对张公艺治家之方念念不忘,派使者送去亲笔御书“百忍义门”匾额。高宗访贤之事令张家声名远扬,新旧《唐书》《资治通鉴》等官修正史对此事详加记载,历代皇朝官府勒墓修祠,千秋万代为天下宗族治家的典范,后世家风家训中常以之为师,元朝杂剧将之编入戏曲,明人将其事迹百例编册成书,张氏家族及其百忍文化影响深远。
在中华民族文明史上,父子两代同产共爨者屡见不鲜,然而随着兄弟子孙年长成婚,多数会析家离居,各自成家过活,三代四代同产同居者就比较少见,而张公艺家族九世同居,阖家上下九百余口人,居室四百区,依然同产共爨,财产共有,每天同时在同一处用餐进食。据张氏族谱记载,“每旦鸣鼓会食,群坐广堂,髫髦未冠,列为别席,内外礼让,上下仁和,雍睦薰蒸化及。”每天吃饭时敲鼓集合,大家一起坐在广堂,老人与老人同处上座,年轻人与年轻人坐在一起,妇人与妇人别为一席,未成年的孩子们单独列席。大家互相礼让,先食者与后食者有序,敬老尊长,爱护幼子。长者仁爱,幼者恭敬,上下一团和气,内外仁和礼让,雍睦和谐,真正实现了古代社会倡导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正妇顺,姑婉媳听”。据说,这种和谐状态甚至感化影响到家中饲养的动物,“百犬一犬不至,众犬不食,和气致祥,物类亦为效顺”,家中饲养的百余只犬也是一同吃饭,甚至于一只犬不至其他犬都不开始吃,家中人的和气感化到动物。
张家不仅全家上下同时同地进食,而且所有财产共有,钱粮、牲畜、农具皆着人专门管理,其他如居室、衣服、生活用品也是统一分配。家中子孙年长,完成婚聘成家,便可按需分配到一区居室。族中设置专门的裁缝房,全家上下九百余口人的衣服、鞋袜皆按照不同大小型号,不同的季节温度,以同样的材料和样式,统一制做和分配,公平合理,绝不厚此薄彼。有些外出服装挂在门厅内,有人外出便取一件穿上,回来后仍旧挂在门厅,并不指定是谁的。未成年的孩子归族中妇女统一看管,有出门探亲的妇女,随意抱起一个孩子就走,无论是谁的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这种生存状态,颇像英国空想社会主义者托马斯·莫尔的不朽巨著《乌托邦》一书所描绘的理想社会:财产共有,环境美好,人人平等,没有压迫,这里的人们人人从事生产劳动,人们有充足的时间读书学习,思考和娱乐,这里没有墮落和罪恶。张氏家族的生活更像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张家有良田千顷,能够让他们耕作其中,获得稳定的物质支撑;有居室四百余区,养犬百只,不正是“屋舍俨然”“鸡犬相闻”的景象?而且,张氏家族有成熟的各式手工作坊:酿酒坊、织布坊、裁缝坊、磨面坊、阿胶坊等等,当年唐太宗李世民落难古贤村,张公艺便以自家酿制的大曲酒和阿胶为李世民治病养伤。这里的人们根据各自的才能,物尽其用,人尽其财,从事自己擅长的工作,为大家庭和谐幸福的生活出一份力。
张氏家族的和谐社会不只体现在财产共有、生活用品公平分配等物质的均等上,也不止体现在人人参加劳动、没有压迫剥削的形式上,更重要的,是精神上内在的和谐,所以四朝三代旌表,北齐称其“雍睦海宗”,隋朝称其“孝友可师”,唐太宗赐字“义和广堂”,唐高宗称其“百忍义门”。历朝对张家的赞赏皆在其内在精神的和谐,家族成员之间的和睦孝义,即族谱所载“内外礼让,上下仁和”。然则,怎样的治家之道,才能让一个大家族长达二百年同产共居和睦相处?这是最值得人们学习的核心内容。唐代高宗皇帝访贤时,张公艺手书百余忍字以对,并答道:“老夫自幼接受家训,慈爱宽仁,无殊能,仅诚意待人,一‘忍’字而已。”由此可知,“忍”是张公艺祖上传下来的家训,是修身之方、立家之本、治家之道。
“忍”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丰富的内涵,儒、释、道三家都将之作为至高至上的精神境界备加推崇。“忍”字本义,《说文解字》称“能也”,《广雅》释曰“耐也”,有“忍耐、容忍”之意。儒家大师孔子在《论语·卫灵公》中说:“小不忍,则乱大谋。”道家始祖庄子《让王》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都是忍耐之意。此外,“忍”又有“克制、抑制”之意,如《吕氏春秋·去私》云:“忍所私以行大义。”克制自己的私心偏好以行大义。孟子说:“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荀子·儒效》:“志忍私,然后能公。”也是同样的道理。佛教更是推崇“忍”在修行中的重要地位,佛教经典《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说:“若复有人,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释迦牟尼说:“六度万一,忍为第一”,将“忍”作为修行的第一要素。
修行“忍”道,有不同的层次级别。宋代罗璧《识遗》卷三谈到“忍”,称:“梅亭李氏言忍有二,有抑情之忍,有知道之忍。抑情之忍,如饥忍食、砭忍楚、堤漏川决闲之维艰;知道之忍,则克己而复于礼,礼人而反其敬,如曀而霁、冰而澌、容而消之,所过皆化。其说忍字有浅深,人能由抑情之忍以造知道之忍,又能戒其忍之之为忍,然后忍字之义方备。”“忍”有两种层次,第一层次是“抑情之忍”,比如忍受饥饿苦楚,这是较低级别的克制;第二种层次是“知道之忍”,克己复礼,约束以礼,互相尊敬,像云散天晴、冰消雪融一样感化身边的人,这才是较高级别的忍道。张公艺家族九世同居,唯取于礼而后能忍,如《御定孝经衍义》说:“聚族同居,即古宗法之遗意,礼之所取也,盖必有肃肃悚悚之心,而后能忍也欤。”事实上,克己而复于礼的知道之忍,是修身养性的方式方法,其最终目的是为了达到儒家提倡的“仁”。《论语·颜渊》:“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张公艺治家之“忍”,为较高层次的“知道之忍”,所“知”的“道”即为“礼”和“仁”,这也是张氏以忍治家的深层文化内涵的核心,如张家族谱所载“内外礼让,上下仁和”,就是张公艺以忍治家的方式、效用和结果。
“礼”,繁体为“禮”,《说文解字》释为:“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即举行祭神礼仪以求福佑。后来经过周公孔子的系统整理,延伸为“礼仪”“礼制”,成为当时社会的制度规范,如《礼记·王制》:“脩六礼以节民性。六礼:冠、昏、丧、祭、乡、相见。”《大戴礼记·本命》:“冠、婚、朝、聘、丧、祭、宾主、乡饮酒、军旅此之谓九礼。”《国语·周语》云:“昭明物则,礼也。”又延伸为“礼义”,指符合“礼”的制度规范的思想道德、精神修养,如孔子所云“克己复礼为仁”,又进一步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又泛化为一种符合天地规律的自然秩序和社会秩序,如《左传·昭公二十五年》:“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又说:“礼者,上下之纪,天地之经纬也,民之所以生也。”以礼为约束,就能够达到一定的社会效用,如《左传·昭公二十六年》所言:“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爱弟敬,夫和妻柔。姑慈而从,妇听而婉,礼之善物也。”以礼治国,则国泰民安;以礼治家,则家昌人和。张公艺治家之“礼”,就是遵从符合天地规律的社会秩序,克己复礼,遵守礼的规范,家族内外礼让,以礼相约束。儒家所言“礼”与“仁”是密不可分的。关于“仁”,儒家先圣有很多言论,具有非常丰富的内涵,从不同角度阐述“仁”的特点、表征,以及如何达到仁的境界。如“仁者,人也”,仁者,“爱人”,是一种高尚的伦理情感和精神境界。如何成“仁”?《论语·阳货》子张发此问时,孔子回答:“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恭、宽、信、敏、惠。恭则不悔,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拥有这五种品行的人可以称得上是于天下为仁了。然则,到底什么是仁呢?表现在个人修行上,待人接物做到基本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为处事目标。
礼与仁是儒家学说的重要内容,它们既有区别,又相依相存。关于仁与礼的关系,孔子有一些明确的解释,将仁与礼互释,以仁释礼,以礼释仁。如颜渊问仁的时候,孔子所答:“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以礼约束自己,待人接物以礼,将礼作为方法和途径,最终就能达到仁的目的和结果。再如仲弓问仁时,孔子答道:“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见大宾与承大祭,实际上就是尊礼,尊礼即为行仁。再如攀迟问仁时,孔子说:“居处恭,执事忠,与人敬。”个人在独处、做事、待人时,做到合礼的恭、忠、敬便是仁。礼与仁都是营造理想社会的人与人、人与社会的相处之道、价值追求、道德典范,相对而言,礼是外在的、形式的,仁是内在的,内容的;礼是准则和规范,仁是目标和结果。礼与仁相依相存,没有礼则仁无从显现,没有仁则礼失其本源。《家范》载,张公艺书百余忍字进呈唐高宗,“其意以为宗族所以不协,由尊长衣食或有不均,卑幼礼节或有不备,更相责望,遂成乖争,苟能相与忍之,则常睦雍矣。”长者以仁待下,幼者以礼尊长,相互忍让,则家族雍睦。
张公艺以忍为治家之道,其文化内涵的核心是礼与仁。总结而言,它的表现大概有三个方面:其一,以礼法为典则规范,克制约束自身和家族成员;其二,以礼义之思想精神修身养性,教育家人;其三,待人慈爱宽仁,宽容忍让,感化子弟乡邻。结合文献资料张公艺家族事迹具体而言,张家以忍治家,以仁和礼为基本指导思想,“制典则、设条律,以诫子孙”,制定家规家法,将礼仁思想转换成具体的形式规范,以便家族子弟遵守。张家训诫家族成员待人以礼,不许子弟欺侮乡邻,横行乡里。张家设置义和广堂,对内对外讲究宽容忍让,禁止家人争斗兴讼。对家族中的女性成员,禁止搬弄是非,说人长短,以口舌起嫌隙,导致兄弟不睦、乡邻争斗。张氏家族的代表人物张公艺,遵从祖训,诚意待人,设身处地的为他人着想,顺承父母,雍睦亲族,厚德交邻。凡事忍让克制,对待别人的误会不愤怒,不解释,待事情真相大白也不过一笑了之;待人宽厚,不较横逆,容恕小人的冒范,不计前嫌的以诚待人。教育妻子待下人慈惠,宽待奴婢;劝和邻里亲族,教人友恭,劝人息讼,以义规人,以节俭感人,勉人释仇。张公艺家族仗义疏财,在灾荒兵乱时救济灾民,平时接济乡里,多次赈灾放粮,仁爱施舍远近闻名。遇到邻人借钱粮不还、乡邻侵占地界之类皆以宽厚容之,惜老怜贫,收养少孤,积德行善,捐募钱财修建大桥济人,对众生皆慈悲为怀,劝邻人勿捕鸟鹊,常常放生积德。此外需要注意的是,张公艺所倡的“忍”,非一人一事一时之忍,而是“百忍”,所谓“百忍”,有三个方面:其一,从个人来说,要时时处处、方方面面忍让;其二,从群体来说,要人人忍让,互相谦让;其三,从层次上来说,要一忍再忍,一再忍让。如此,才是一个家族和睦相处的治家之道。
可以说,正是张公艺以忍治家,注重礼法规范,以仁礼为本,规定、教育、感化家人乡邻,才成就张氏家族“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正妇顺,姑婉媳听”的和谐局面,才能有“每旦鸣鼓会食,群坐广堂,髫髦未冠,列为别席,内外礼让,上下仁和,雍睦薰蒸化及”的美好景象,才能创造九世二百年和谐同居的奇迹,才能打造平等自由富足美好的世外桃源。
后世对于张公艺以百忍治家致九世和睦同居的事迹颇为推崇仰慕。如《明儒言行录》卷三有“忍字赞”,也有慕其九世同居的行谊,而率领家族学习尝试者,如《江南通志》载:“王靖,字宁之,祁门人。尝慕张公艺行谊,百口同㸑,尺布不私。成化丁酉乡荐授交河知县,人称其节操。”甚至由于张公艺家族的举世闻名,后来凡有家族和睦者常被人比作张公艺。如《山西通志》载:“沁邑南乡村名后麻园者,里人刘光岳七十余口,五世同居,忍让一如张公艺。”再如《甘肃通志》载:“皇清梁必擢,秦州人,家传孝谨,五世同居,时人以方张公艺。必擢亡妻陈氏主家,五十余年长幼百口,咸相敬爱无间言。”
不过,以“百忍”治家之道从其被推崇不久便有不同的声音,特别是,赞许忍道的唐高宗性情柔懦,以致后来被武则天改朝换代,批评者言及此处,常将忍让释读为柔懦,甚至归罪于百忍之道,称高宗对武则天一忍再忍,终致武周代李唐。这实在是对百忍之道的极大误读与诬篾!明末思想家王夫之对此回应道:“张公艺以百忍字献高宗,论者谓其无当于高宗之失,而增其柔懦,亦恶知忍之为道乎!书曰:‘必有忍,乃克有济。’忍者,至刚之用,以自强而持天下者也。忍可以观物情之变,忍可以挫奸邪之机,忍可以持刑赏之公,忍可以畜德威之固。夫高宗乍然一怒,听宦者之辞,而立命上官仪草诏以废武氏。是惟无激,激之而不揣以愤兴,不忍于先,则无恒于后,所以终胁于悍妇者,正此也……长孙无忌渭阳之情,闻谮即疑,而死亡旋及,一激即不能容,他日悔之而弗能自艾,不忍于耳,即不忍于心,高宗之绝其天良,恶岂在忍哉?公艺之忍而保九世之宗,唯闻言不信而制以心也,威行其中矣。不然……可操戈戟于天伦,而能饬九世以齐一乎?”忍是刚强之道而非柔懦之术,忍可以观物情之变、挫奸邪之机、持刑赏之公、畜德威之固,高宗被武后改朝换代,恰恰是其“不能忍”的后果,怎能归罪于“忍”呢。
河南省社会科学院 45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