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者的返乡之旅
——论格非的《望春风》

2017-11-25 03:22陈桃霞
长江丛刊 2017年30期
关键词:格非现代性乡土

陈桃霞

漂泊者的返乡之旅
——论格非的《望春风》

陈桃霞

格非以善于设置“叙述空缺”与“迷宫”而闻名于先锋作家群。他汲汲于艺术探索,并在近年来的创作中频频表现出回归古典的趋向。在格非的思想谱系中,对人类精神状况的勘探贯穿始终,它一方面延续了上世纪90年代“人文精神大讨论”的思考,一方面也显示了作者智性写作的特征。

乡土文学 乡土性 格非 《望春风》

费孝通认为,“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1],这一对中国社会的判断早已为世所公认。数千年的农业社会传统孕育了中国文学中的重要一脉——乡土文学。关于乡土的美学表达,以鲁迅与沈从文为代表,主要有启蒙、审美或乌托邦的不同表现形态。《望春风》首次将背景置于乡村,成为格非完全意义上的一部乡村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也涉笔乡村,但乡村未能构成小说的整体背景,且它在一定程度上还带有较强的乌托邦色彩)。不同于沈从文浪漫的乡土想象与近乎固执的城乡二元书写,贾平凹对传统叙事资源与民间艺术传统的悄然整合,张炜“融入野地”与对道德理想主义一如既往的持守,阎连科的寓言叙事和苦难叙事,格非在一种开放的艺术眼光下创造出了异质性的乡村景观。他没有回望现代化进程下百年中国乡土的野心,也不如贾平凹那样秉持着细致描摹乡土日常的耐心,而只将目光聚焦于上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儒里赵村,展现其中流失的乡村图景与整体性溃败的命运,表达对“故国山川的悲情”[2]。《望春风》营构了多重审美空间,美学特质丰富,是一部含义复杂的文本。

一、对现代性的反思与重返乌托邦的冲动

“在古典社会学大师那里,现代性的负面效应虽被指认,但总体而言,一种关于历史进步的乐观信念占据着主导地位。随着时间的推移,现代性建构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和所造成的痛苦与不幸,愈益充分地暴露出来。”[3]现代早已成为一种宰制性话语,一种对文化与文学实践具有相当左右力量的话语,这一话语方式影响了对于中国经验的表达。按照谢有顺对《老生》话语的解读方式,《望春风》中的现代话语也可分为前期的革命话语与后期的经济话语。现代性造成了乡村的精神危机与伦理冲突。无孔不入的革命理性虽已侵蚀了儒里赵村的原始生态,作者却于波诡云谲的革命话语下展现出了乡土文化的恒定性。原本剑拔弩张的批斗会在他笔下呈现出温情脉脉的一面。革命干部严政委赶赴旧式文人赵孟舒的大殓仪式,为其自戕而落泪。

这些有情的文字,既是古老乡村伦理传统的延续,也从侧面展现了新旧交替时期独特的政治生态。尽管乡村同样有着权力异变的残酷,但赵德正、高定邦两代村干部延续了儒里赵村的儒家文化传统。作者以写村史的方式展示村庄的文化传统时,也不动声色地展示了乡村日常伦理。先锋作家作品“秉承‘五四’的启蒙文学传统,在历史批判和民族想象中,尽展其浓郁魅人的家国情怀”[4]。格非早年追慕博尔赫斯关于“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的表述,从《江南三部曲》开始,《隐身衣》预示着他创作的新变,《望春风》再次显示出作者突破自身限度,观照社会现实与探勘人性的热情。现代性很大程度上被时间化和现在化。《望春风》涉笔土改、文革、改革开放与新世纪以来愈演愈烈的城镇化进程。小说展现了在失落的乡村传统背后作者的复杂心境。当鲁迅笔下的“我”成为“五四”知识分子返乡形象的代表,伴随着现代性的是知识分子群体对乡土中国的隔膜。格非没有如沈从文那样创造出难以为继的乡土幻梦,而是展示了温情、质朴却不乏忧伤的乡村图景,在展示人性幽光的同时不回避其中的粗粝、暴力与阴暗。福克纳在接受诺贝尔文学奖时的演说:“我相信人类不但会苟且地生存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人是不朽的,并非在生物中惟独他留下绵延不绝的声音,而是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诗人和作家的职责就在于写出这些东西。”[5]儒里赵村某种程度上显现出本雅明“灵光消逝的时代”的意义,在灵魂挂空的现代社会,当乡村伦理日渐消亡,“我”所完成的只可能是一场无法实现的返乡之旅。《望春风》与《喧嚣与衰败》、《我弥留之际》都状写了乡村的荒原景象。与福克纳一样,格非在对现代性的反思下,回望了乡村文化传统,表现出无奈与感伤,但福克纳在摹写南方传统的失落时,于冷静的反思中,更多地思索了人类的生存困境。与格非对人类前景的乐观主义相比,前者显得更为深沉博大。

二、传统叙事资源与先锋小说笔法

格非艺术视野广阔,其“小说叙事才能是多方面的。他喜欢驰骋于想象空间,也拥有可靠的写实能力;他擅长狡猾的虚构,也谙熟传统的常规技法;他深爱飘忽不定的常规意象,也认同明畅如水的语言;他借鉴博尔赫斯的诡秘,也从中国古代文论的‘空白’、‘冲淡’、‘含蓄’中吸取营养。”[6]从《江南三部曲》开始,格非回归到以《红楼梦》、《金瓶梅》为代表的中国叙事传统。“当我们断言格非在靠拢一种中国叙事传统的时候,并不仅仅是在强调一种小说艺术,而更是在强调一种作家的世界观,强调作家理解看待世界、社会以及人性的一种方式。”[7]《红楼梦》中,贾雨村寄居于葫芦庙中,贾府事败后,王熙凤和贾宝玉被关入狱神庙,《浮生六记》中的芸娘落魄时也是寄居于庙中。《望春风》描述了半塘寺和便通庵。“我”父亲赵云仙在变通庵自缢,而“我”和春琴在历尽生活的种种坎坷后,也在此寄居落户。这种靠拢不只是技术层面的模仿,而具有更为深层的意义。艾略特从南美作家的写作中受到启发,格非也认为,回归传统写作不等于与先锋写作绝缘,好的小说一定是对传统的回应。小说中有“说书人”传统,作者对人伦世俗的强调延续的正是明清白话小说一脉。春琴儿媳夏桂秋与《红楼梦》薛姨妈儿媳夏金桂相似,二者都为庶务夹缠,性格跋扈骄悍,泼辣、善妒、狠毒。至于人物对话方面,这里不再赘述。《望春风》还采用了《史记》“本纪”和“列传”的结构方法。“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传统小说笔法也在小说中得到体现。

作者自言,在《望春风》中增加了陌生元素。这表现为对西方现代艺术手法的巧妙设置,先锋笔法在历经岁月的沉淀后以更为圆融的形态得到复现。现实主义小说往往遵循日常生活经验的直线式时间观。新时期以来,以马原、格非为代表的先锋小说家对西方小说技巧进行探索。如果说贾平凹的乡土小说延续了五四作家乡土写作的现实主义精神,《望春风》则在与传统叙事资源对话的同时,精心设置了多重先锋手法。西方现代叙事技巧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天人感应”、“心物交融”的哲学观照有着共通之处。博尔赫斯认为“世界是一个谜”,格非被称为中国的“博尔赫斯”,命运之谜与欲望之谜是格非早期小说的主题。博尔赫斯的文学游戏论对中国先锋作家有着深远影响,他们在创作中注入哲学本体论思考。博尔赫斯的小说在整体上呈现出圆形结构的特征。维柯在《新科学》中首次提出“诗性智慧”的概念,认为这是早期人类认识自然万物的一种方式。《新科学》阐释了时间的循环性,从而形成了一种圆形结构。时间可以交叉、往返,结尾意味着开端,有限蕴含着无限,显示了作家们对中国天人合一思想与宗教中的轮回与因果观等东方哲学的靠近。《望春风》中,赵德正的人生轨迹从看守宗祠始,到看守宗祠终。高定国作为村里的会计,“以七十高龄,又获重聘,重新担任会计一职。他的一生,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起点。”而我“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带路似的,我每搬一次家,就会离老家更近一些。”

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讲述了一个奥德修斯式的返乡故事,《望春风》嵌入了希腊史诗《奥德修斯》的寓言结构。《奥德修斯》中的主人公在克服重重险阻返乡之际,重新开启新的征程。“我”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坎坷后,在家乡开始了新的生命循环。相比于父亲因政治拨乱与命运荒诞而埋骨故乡,母亲终老一生难回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乡,“我”在一次次的自我放逐中,虽然离家乡越来越近,却在乡村的整体性溃败中已无法魂归自己原初意义上的家乡了。

小说中,本雅明的“说故事人”(storyteller)从最早唐文宽对话本小说的讲述置换为同彬自身走南闯北的经历,最后堂哥赵礼平的电视机彻底改变了村人的听故事传统。这些细节显示了格非与西方文论对话的热情。《望春风》依然有着作者所擅长的“叙述空缺”,小说最后也未明确指出“我”父亲离奇死亡的真相,这只能解释为冥冥中不可预测的命运。叙述空白也为后文“我”对母亲的自由追忆留下了足够的空间。

三、抒情传统与现代中国

格非是一个充满浪漫情怀的作家,不然,他不会积十年之功孜孜于乌托邦世界的营构(创作《江南三部曲》)。任何时候,审美追求与勘测人性永远都应成为文学之首义。格非认为,文学是失败者的事业。从《欲望的旗帜》中的曾山、贾兰坡,《江南三部曲》中的陆秀米、谭功达、谭端午,《隐身衣》中的崔师傅,一直到《望春风》中的赵孟舒,赵伯渝,这些主人公无论身份、地位如何,一律有着浓郁的知识分子气息,表现出对时代主题的自觉疏离,对历史本质的深度怀疑。格非无意于对文化、民族和历史作整体性审视,他只是从事一种个体化时代的叙事。

本雅明在《普鲁斯特的形象》里谈了“意愿性回忆”和“非意愿性回忆”,在写作中也不断地召唤经验。《望春风》是一部对乡村的追忆与告别之作。“《望春风》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大规模地描写乡村生活。乡村已边缘到连根端掉,成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我的家乡仅存在于我记忆之中。”现代化进程下的乡村呈现出艾略特的荒原特征,格非没有止于为乡村挽歌一曲。他笔下的乡间日常显示出作者自觉腾挪于《红楼梦》、《金瓶梅》、《浮生六记》等传统叙事资源之中。清代忆语体小说盛行,《浮生六记》是这一类自传体叙事方式的代表作,它记述了夫妻之间的平凡琐事,展现了日常生活的隽永与真情,《望春风》对平凡日常生活细腻、深情记述颇能体现“忆语体笔记”的特征。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认为,“忆语”即是通过对材料的选择和编排,复现某些不完满和未尽完善的东西,是对生活中某些意犹未尽之处的瘢痕的展露,对那些从未获得成功,也从未有过结局的东西的不满足。可见,忆语体也是一种创伤性书写。作者希望用文字复现过去,或是召唤失去的亲人,或是凭智力战胜某种不可避免的结局,如死亡、爱与死的永恒矛盾。《浮生六记》开卷写道:“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望春风》中,“我之所以决定写下这个故事,就像春琴所说的,仅仅是为了让那些头脑中活生生的人物不会随着故乡的消失而一同湮没无闻,如此而已。”小说也显示了格非的一种出走与回归,回归乡土,回归传统。相比于贾平凹与乡土的难分难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格非暌违乡土多年,也获得了一种更为达观的视角。在诗意的笔调下,文本显得平和冲淡,这与他研究废名,浸淫于沈从文、汪曾祺这一脉有着浓厚审美趣味与人性情感内涵的小说传统有关。

这种抒情性还表现在小说的情感饱和度上。格非一改早期先锋作家的零度叙事模式,小说情感饱满,感人至深。小说中关于母亲的追忆,对回归桃花源的深情书写,都体现了这一点。

《江南三部曲》(《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是格非思想与艺术的集成之作,它以深刻独到的历史眼光与丰厚的古典文化素养重构了百年中国的革命历史版图,让人重新思考乌托邦这一中国语境下含义复杂的元话语。作为一部意蕴深度、内涵丰富的文本,《望春风》还有很多解读的空间。

[1]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1.

[2]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M].北京:三联书店,2010:8.

[3]张凤阳.现代性的谱系[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9.

[4]叶立文.家国情怀与极地之思——论中国当代先锋小说的思想主脉[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6(1):148.

[5]福克纳中短篇小说选[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公司,1985:605.

[6]方克强.跋涉与超越[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213.

[7]王春林.长篇小说文体多样化景观的打造与构建——2016年长篇小说创作一个侧面的理解与分析[J].小说评论,2017(1).

华中科技大学人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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