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庭院里种了一些花木,春桃秋菊,夏荷冬梅,当然,还有她最爱的茉莉。茉莉花季很长,从暮春直到深秋。每至晨昏,茉莉淡淡的幽香飘过黛瓦白墙,弥漫至整个村庄。
外婆晨起打扫完庭院,泡上一盏茉莉香茗,坐于庭前石几上。她穿针引线,串起茉莉手链给我佩戴,若有多余则送与邻人。那些夏天,外婆每日头上都簪着一枝茉莉,却依旧掩不住她不断新生的白发。
乡间老妪本没有戴花的习惯,只为装点心情,还有那耐人寻味的淡香。后来想起刘姥姥游大观园时曾说她年轻时也风流,爱戴些花儿、抹些粉儿的,而外婆亦有此番情肠。每个女子都珍爱自己的容颜,愿与繁花相守一生。
外婆本是富家小姐,祖宅里花木成荫。我的曾外祖父每日剪裁盆树,赏鸟观鱼,甚是风雅。后来外婆嫁到了农家,几片青瓦,几亩薄田,她从千金小姐成了平凡妇人。她的嫁妆除了一双红绣鞋,还有几株曾外祖父栽种的茉莉。
外公是个书生,与农田相伴,一生没有改变其乡野村夫的命运。他总在夜阑人静时点烛读书,而年轻的外婆则为他红袖添香。有时,她泡上一盏茉莉清茶,静坐于他身边,裁衣缝衫,共守朝霞。
外公一生爱酒,喜茶,亦好交友。他每年都要取自家粮食酿上几大坛酒,兴起时,则邀几个邻翁于庭院喝酒闲聊。外婆则做几道农家小菜,最为别致的是茉莉花炒鸡蛋。白日新摘的茉莉花用井水洗净,打上几个鸡蛋,一起翻炒,清香可口,回味无穷。
外婆自制的茉莉花酒、茉莉花茶,一时间远近闻名。镇上曾有商铺老板慕名前来,询问秘方,被外婆回绝。自酿花酒、花茶只是一种心境,并无秘方,亦无需资本。自家栽种的粮食、茶叶、花木,巧妙地相融,便生了风雅。
乐善好施的外婆,见到走街串巷的卖货郎或江湖艺人,总会殷勤留客。虽是粗茶淡饭,却给了风餐露宿的人无限温情暖意。如今她九十高寿,前尘往事已然忘却,那双红绣鞋也不知下落,唯留几树茉莉,年年开合。
我与外婆相处的日子越发短少。每年看到茉莉花开,便知我们的缘分已薄如春梦。外婆已不折茉莉簪头了,她两鬓的发如茉莉那般雪白。以往只觉时光太慢,我总离不开那个小小村庄,而今漂泊多年,方知岁月催人老,那些阔别已久的音容都不再年轻。
每次与外婆临别,她总会拉着我的手说几句珍重的话。她说她已朝不保夕,而我则如开得正好的茉莉。我转身拭泪,任凭她目送我的背影渐行渐远。
我那一生不识字的外婆,不知诗为何物,亦不懂此间婉约。但茉莉本无分别心,她珍爱每一个惜花之人。在每个清凉的晨昏,任你深情采摘,簪于发髻。美人戴,总相宜。
茉莉香片
文/白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