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敏 高 心
《罗斯莫庄》中隐藏文本对悲剧性的消解
◎杨 敏 高 心
西方戏剧评论界普遍认为《罗斯莫庄》是易卜生“最深刻”的悲剧。剧作中,女主人公吕贝克前后不一的行径,及剧终主人公双双“殉情”的举动不仅让戏剧悬念迭起、谜团重重,更是蒙上一层宿命色彩。易卜生本人也似有意引导读者相信是“白马”的报复。然而,戏剧中易卜生在创作中暗线情节、联想思维、解释性行为、干扰性介绍、重复意象、隐喻性语言等等这些技巧、策略及隐藏文本的有意使用,不仅消解剧作的悲剧性,更真实反映易卜生的创作初衷,即掩藏在悲剧性下,作家本人对社会深刻、尖锐的讽刺,对人类生存两难困境的思考,以及对道德信仰力量的笃定。
《罗斯莫庄》是一部四幕悲剧。比约恩·海默尔曾评论道:“该剧是易卜生投入自我最多的作品,也是世界戏剧史上最晦涩难懂、最错综复杂的作品之一。” 该剧发表于1886年,取材于19世纪80年代挪威社会生活,反映了深刻的时代烙印。1814年,挪威历史上爆发了一场“宪法战争”,实质上是一场政治斗争。当时激进的自由党与保守党之间争夺议会权利,这场战争前后持续七十年之久,最后以自由党胜利告终,于1884年宣告“闭幕”。1885年,易卜生从国外归来,这场政治斗争的恶潮仍让他惊愕,于是他创作了该剧本。剧中人物克罗尔校长,就是保守党化身,摩腾斯果代表了激进的自由党。
戏剧背景设置在挪威滨海小城附近的一个古老望族、气氛阴郁的世袭宅邸——罗斯莫庄。在这里,“小孩子是不哭的……这是家族中的习性……当他们长大后也绝不知道笑”。 戏剧情节以两条主线展开,一条明线为克罗尔和摩腾斯果的政治斗争,还有牧师罗斯莫公开为自己的崇高理想而奋斗,另一条暗线为吕贝克过去的隐私和现在的神秘行动计划。暗线情节穿起一个个散落的珠子,让扑朔迷离的悬念变得明晰。
一
幕启时,悲剧性的神秘气氛十分浓厚。黄昏时刻,罗斯莫庄笼罩在一片阴郁氛围中。吕贝克正在“编织一幅将要完工的白毛线大披肩”(510)罗斯莫庄的管家妇海尔赛特太太与吕贝克正在议论女主人碧爱特自杀,白马预兆之事。
吕贝克:(紧紧抓住活计)罗斯莫庄的人都是盯着死人不放手的。
海尔赛特太太:小姐,据我看,是死人盯着罗斯莫庄不放手。
吕贝克:(瞧她)死人不放手?
海尔赛特太太:对了,看起来好像死人撇不下活人。
吕贝克: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海尔赛特太太:要不是那样的话,也许白马就不会出现了。(511)
白马,在挪威民间迷信中,预兆死亡的鬼魂。一有白马出现,就预示着死亡来临。在本剧中,它即暗示死亡,也喻指挪威政党纷争对人们精神生活的束缚和禁锢,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混乱和人们精神生活的衰微。碧爱特是罗斯莫庄最后一位继承人罗斯莫之妻,坚守罗斯莫庄传统,热爱自己的丈夫,但精神抑郁,最后在便桥上投水自杀。此后,罗斯莫庄笼罩在死亡阴影中,人们总是产生“白马”幻觉。这里,海尔赛特太太口中的“看起来好像死人撇不下活人”,其实借白马在说碧爱特之死。而活人,指现任庄主罗斯莫,他很难摆脱碧爱特死亡的阴影,从不敢“轻易走上那座便桥”。而碧爱特兄长克罗尔却轻易穿过便桥。可见,便桥是对于良心的拷问。对话中,从吕贝克下意识抓紧大披肩的动作以及紧张的态度(从窗帘和窗框缝里向外偷看)暗示事情远非如此简单。约翰·诺瑟姆(John Northam) 称之为“解释性行为”(illustrative action), 即某些视觉联系的举动在特定时刻可以揭示人物潜意识情感。从后续剧情发展,我们能得知这都与吕贝克意欲隐藏的“过去隐私”有关。而此暗线情节都与她拒婚举措密不可分。
在剧作第二幕中,罗斯莫第一次向吕贝克求婚。克林斯·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 和罗伯特· 海尔曼 (Robert Heilman) 指出,罗斯莫的求婚动机是由吕贝克语意不清话语所激发、误导。当罗斯莫向吕贝克询问如何可以摆脱对亡妻碧爱特自杀的愧疚感时,吕贝克回复道:“你可以缔结新的关系啊。”(548)罗斯莫将此误读为吕贝克对他的暗示:
罗斯莫:(走近些)吕贝克 --假如我向你求婚--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吕贝克:(半响说不出话,然后快活的叫起来)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
罗斯莫:来,咱们试试。咱们俩合成一个人。死者的位子不能让它再空着。
吕贝克:叫我填补碧爱特的空位子!
罗斯莫:那么一来,她的事迹就不会再提起了--完全不提了 --永远不提了!
吕贝克:(低声,发抖) 罗斯莫,你相信事情真会如此吗?
罗斯莫: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着个死人过日子。吕贝克,帮我撇开这累赘。让咱们用自由、快乐、热烈的心情来勾销那一大笔旧账。你要做我生平唯一的老婆。
吕贝克:(克制自己)别再提这件事了,我决不做你的妻子。(549)
此处,吕贝克听到罗斯莫求婚后的最初反应是惊喜和难以置信。作者用了一个舞台提示和三个感叹号、三句台词来揭示吕贝克此时的欣喜若狂:“(半响说不出话,然后快活地叫起来)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情动于内而形于外。但她接下来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却令人费解。她不仅坚决地拒绝了罗斯莫,并警告他,如果以后再提类似话题,她就走“碧爱特的老路”。(549) 人物行动的背后必然隐藏着动机,人物的动机即是人物的性格。现代心理学研究成果展示人的动机包括了从感性到理性,从自觉意志到潜意识,从意识到本能的全部心理内容,缺一则无法实现完整的人性。其中,自我实现的需要和潜意识、集体无意识是人的精神结构中更深层次的动机,更能体现人性的本质和真实。吕贝克的行动是由她的“本性根底酝酿出来的”,隐藏在一层又一层的“障碍”之下。她的动机不仅包括人的理性心理--自觉意志,也包含了人的本能冲动、潜意识等非理性心理。那么吕贝克为何如此?
吕贝克拒婚时的一系列行为,逐本求源,是由她和罗斯莫夫妇关系决定,也受她意图隐藏的过去隐私影响。对吕贝克而言,无论过去还是现在,碧爱特都是她心底潜藏的一根刺。过去,碧爱特是她坐上罗斯莫庄女主人宝座的障碍。现在,碧爱特的死却成为时常困扰她的“白马”。在剧作第三幕中,吕贝克当着克罗尔和罗斯莫的面坦白了自己的罪过:是她利用碧爱特不能生孩子的心理,引诱碧爱特相信“只有把自己一笔勾销”(565)才对得起罗斯莫。即使在整个过程中她有过犹豫,她的道德感和恐惧感曾困扰过她。正如吕贝克在坦白中说道:
在我看来人都有两种意志。我好歹想把碧爱特打发开,然而我从来没想到这事当真会实现。在我摸索前进,每次迈步的时候,我似乎听见自己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叫:别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脚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点儿,只是再走一丝丝。可是走完了一步,我又走一步,最后终于出了事。这种事都是那么发生的。(566)
但是对罗斯莫的强烈爱恋,正如她所言如“北方冬季遭受到的风暴,紧紧裹住她,不由她做主,简直没法抵抗”。(571)正是因为爱,她害死了碧爱特。她也懂得只有罗斯莫“在实际生活和精神两方面都得到自由以后”(572)她才能将他拿到手。她除掉碧爱特后,不遗余力地劝说罗斯莫摆脱罗斯莫庄旧传统、背弃信仰。因为她相信只有这样,罗斯莫才会原谅她所犯下的罪过。这也正是剧中吕贝克秘密计划的行动。而罗斯莫正如她所愿的与克罗尔的关系决裂。
当一切按吕贝克意愿进展时,听闻求婚初时的欣喜若狂心境却在罗斯莫说‘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着个死人过日子’后发生改变。此时,罗斯莫还不知道是吕贝克引诱碧爱特自杀,更不知吕贝克过去的“不清白历史”,他只是在表达对亡妻之死的愧疚感。然而,心虚的吕贝克却将此解读成罗斯莫对她的指责和控诉,因而拒绝了他的求婚。她的拒绝也是由罗斯莫语意不详的话语激发,正如前文提到的罗斯莫求婚也是由吕贝克语意不详所引出同出一辙。
除此之外,吕贝克的拒婚还与文中隐藏的暗线,即她一直想隐藏的“过去”密切相关。在吕贝克坦白过程中,她一开始并未提及碧爱特,反而一反常态述及她和维斯特大夫的过往,感激其对自己的教导。此时,她就像一个接受精神分析的患者,一开始打算言说某事,但却无意识跑题说了其他事。她的跑题被罗斯莫突然打断,‘吕贝克--可是我都知道’(563)。接着,她言归正传交代如何将碧爱特诱向绝境。在此对话结构中,易卜生应用了联想性思维(associative thinking)策略,即主人公有意识地披露他/她的某些信息,但却在无意识中,以与此相关的其他事件开始。除此之外,易卜生还运用了“干扰性介绍”(interrupted introduction)策略,即“跑题”被谈话者打断并被警告言归正传。这些策略的应用都揭示了吕贝克的无意识思想状态,她跑题先述及维斯特大夫的举动,表明她在将养父维斯特大夫逼入绝境的过程中也曾深陷矛盾痛苦。这种愧疚感在克罗尔揭示养父实为亲生父亲的真相之后,更加让她烦躁不安。但是她的深度坦白却被谈话者打断,成为无法浮出水面的隐藏文本。
在第二幕中,克罗尔在争取罗斯莫而不得,恼羞成怒时,他大骂罗斯莫是叛徒,用妹妹碧爱特之死来威胁罗斯莫。他认为妹妹之死以及罗斯莫的转变都是由吕贝克引起。因为碧爱特曾在信中写道:“我是活不长的人了,因为约翰尼斯必定马上跟吕贝克结婚。”(537)。他含沙射影指责罗斯莫与吕贝克“不清白”,暗示自己知道吕贝克是韦斯特大夫和她母亲通奸而生的女儿,进一步强调吕贝克的出身存在着严重的历史问题。在剧作第三幕中他对吕贝克说:“他待你很不好,可是你还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个钱都不会留给你 -事实上后来你只得到满满一箱子的书--然而你还是愿意待下去,耐着性子看护他,一直到他死。”(560)克罗尔的揭发让吕贝克惊慌失措并陷入精神危机。以至于罗斯莫第二次求婚,并且暗示可以原谅吕贝克对其亡妻所犯的罪孽时,吕贝克失声痛哭并说道:‘这事绝对做不到!罗斯莫,你要知道,我还有--我还有一段历史呢。’(573)著名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在其名作《从心理分析看性格类型》中(1915)曾指出,这段‘历史’指的是吕贝克曾为其父的情人。由乱伦而产生的愧疚感是其拒绝罗斯莫求婚的原因。吕贝克因为过去的“隐私”,对韦斯特大夫和碧爱特之死的愧疚一再拒绝罗斯莫的求婚。从此可看出,吕贝克冷静、聪明、执着、有思想并藐视一切清规戒律,追求自由生活,但同时传统道德已经渗入到其潜意识深层,在不知不觉中侵蚀着她的灵魂。1887年易卜生的一封信件中,谈及《罗斯莫庄》时,易卜生这样评论到:“我们所言的道德意识,即良心,是非常保守的,它根植于传统与过去”。 当白马代表由传统束缚衍生而来的愧疚感时,幕启时吕贝克正在编织的白色披肩同样代表了由传统家庭伦理观念衍生而来的愧疚感。吕贝克编织白披肩的举动象征了其对亡父逐渐加深的愧疚。虽然易卜生在戏剧中并未言明吕贝克前后不一行径的根本原因,但是解释性行为、联想性思维、干扰性介绍,重复意象,以及隐喻性语言等策略的使用都揭示隐藏文本中并未言明的拒婚缘由,为剧终主人公殉情行为做了铺垫。
二
《罗斯莫庄》就像是伴随碧爱特影子而来的一部 “碧爱特复仇记”。阴郁的基调、令人困扰的人性抉择和悲剧氛围让整部戏剧更加复杂、扑朔迷离。戏剧结尾,罗斯莫和吕贝克在舞台外完成自杀环节,观众仅从管家妇海尔赛特太太口中得知二人的死讯。她不仅报道发生的事件,而且提供事件重要性的主观解读,亦有些评论家将此视为作者的叙述声音:
海尔赛特太太 维斯特小姐,马车已经----(四面一望)哦,不在这儿?这么老晚地一块儿出去了?哎,真是!哼!(走进门厅,四面一望,又回到屋里)也没在花园里坐着。算了,算了。(走到窗口,向外张望)哦,天啊!那边有一片白的!哎呀,他们俩都站在桥上!可了不得,两个人不是搂在一块儿吗!(尖叫喊声)噢---跳下去了----两个人都跳下去了!跳在水车沟里了!救命啊!救命!(两膝发抖,扶着椅背,浑身打战,话几乎说不清楚)不行!救不了啦。去世的太太把他们抓走了。(581)
如果说海尔赛特太太的清教观让观众认为主人公的自杀是罗斯莫庄旧传统和白马的报复,并营造了《罗斯莫庄》结局的悲凉基调,那么,遏尔吕克·布伦德尔在结尾时对罗斯莫庄的再次拜访实则让观众对结局的悲剧性产生质疑态度。布伦德尔第一次拜访罗斯莫庄时,他将自己的理想比作年轻女子时,说道:‘好像做母亲的把一个娇滴滴的女儿交给新郎的时候那样’(524)。布伦德尔将自己为理性所做的牺牲与吕贝克为养父的牺牲关联起来。终幕时,他同样用隐喻来暗指自己理想的幻灭。
罗斯莫 如果我有什么能给你效劳的地方---
布伦德尔 约翰尼斯,你这人依然有一副小孩子心肠。你可以借点东西给我吗?
罗斯莫 可以,可以!
布伦德尔 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
罗斯莫 你说什么?
布伦德尔 施舍一两个破旧的理想。这是一桩慈善事业啊。孩子,我现在是个穷光蛋。两手空空,像个叫花子。(575)
此处,当布伦德尔向罗斯莫要‘借点东西’时,他用隐喻将自己的理想比作了钱币。第一次拜访罗斯莫庄时,他向罗斯莫借了钱财,此次的借贷实际暗示他的困境从物质层面转为精神层面,从具体转为象征。接着,布伦德尔对罗斯莫提出了劝诫:
罗斯莫(低声)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离开此地的时候比来的时候还穷。
布伦德尔 好!既然如此,你就因该把你从前的老师当个榜样。把他从前印在你脑子里的东西全部擦掉。不要把你的房子建筑在流沙上小心点儿----先探探路线----不要轻易依靠使你日子过得甜蜜的那个美人儿。
吕贝克 你是不是指我说?
布伦德尔 正是说你这迷人的美人鱼。(576)
此处,实际上,当布伦德尔称吕贝克‘靠不住’之时,他并未对吕贝克做个人攻击,而仅是表达自己理想的幻灭。然而,作为一个年轻女子,吕贝克将此解读成布伦德尔对自己的暗示,把自己当成了布伦德尔语义的具体所指。接着,布伦德尔用隐喻的方式告诉罗斯莫如何才能获得事业成功:‘这条件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 ----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 ----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577)在罗斯莫坚定的天主教信仰中,精神转化的前提是摒除一切物质杂念和两性之间的欲望。为了罗斯莫事业的成功,吕贝克所应做的“牺牲”,实质上是布伦德尔对她的讽刺或某种程度的伤害。
剧中,罗斯莫和吕贝克的死让观众觉得是白马的报复,带着浓重宿命色彩。实际上,易卜生戏剧浓郁悲剧氛围下掩盖着对社会深刻尖锐的嘲讽,对人类生存两难困境的深思,以及对重拾道德信仰力量的笃定。剧中,主人公死后留下许多的不确定性和质疑,他们死后的世界由摩腾斯果重新评价、海尔赛特太太重新解读。他们清白的良心和自由理想屈从于政治的实用主义。这一点,布伦德尔在嘲讽自己失败的理想主义,将摩腾斯果奉为二十世纪的先锋时,早将此看得一清二楚:
“彼得·摩腾斯果是将来的主人和领袖…彼得·摩腾思果从来不想做他做不到的事。他是个没有理想也可以过日子的人。你明白没有,这一点就是行动和胜利的大秘诀。这就是全世界智慧的总和。(576)
打败理想主义的胜利者看似高高在上、洋洋自得,但对未来的人而言,吕贝克和罗斯莫的死绝不是毫无意义的重复碧爱特的老路。吕贝克在改造罗斯莫,改变罗斯莫庄的同时,无形中也被罗斯莫庄改变,正如她所说:“罗斯莫庄的人生观,或者至少可以说是你的人生观,感染了我的意志…跟你在一块的日子,提高了我的心智。我今天受了罗斯莫庄人生观的支配”(579) 吕贝克走上了碧爱特自杀的道路,但是意义却完全不同。正如罗斯莫对吕贝克说:“你跟碧爱特不一样。你没有受畸形人生观的支配。”(579)死亡使吕贝克摆脱了对碧爱特自杀的愧疚心理,也使罗斯莫解脱。罗斯莫的结局注定死亡,不是因为他作了什么孽,或是他默许吕贝克自杀所受的惩罚。而是由于他无法与吕贝克结合。而这正是罗斯莫无法言说的文本。
《罗斯莫庄》中的语言伴随戏剧情节的发展而愈发缺少可信度。实际上,整个戏剧语言都呈现出“语义欺瞒”,即品特式的逃避策略。重拾语言可信度的唯一方法是行动。剧中,吕贝克不仅对自己真实年龄隐瞒,更有对过去“隐私”的回避。甚至,当罗斯莫想阻止吕贝克自杀,大声喊出自己相信吕贝克时,吕贝克才承认对“不清白历史”的刻意隐瞒消减了话语的可信度。为了恢复话语可信度,重获罗斯莫的信任,她必须以行动佐证语言的可信度。同样,罗斯莫不敢走上前妻投河便桥,也使他无法用语言证明他对吕贝克的爱已经摆脱了对碧爱特的愧疚。因此,如吕贝克一般,罗斯莫用象征性的行动来恢复语言的可信度:
罗斯莫 我是说,我跟你一块儿走。
吕贝克 对,走到便桥旁边。你要知道,你从来不敢跨上桥。
罗斯莫 这件事你看出来了吗?
吕贝克 (悲不成声)看出来了。正因为如此,所以我的爱情没有希望。
罗斯莫 吕贝克,现在我把手按在你头上(照做),我跟你正式做夫妻。
摆脱了过去的束缚和愧疚感的折磨,他们迈出了以前从不敢迈的步伐。他们象征性的婚姻绝不是临时的、无意义的仪式。戏剧中,克罗尔、摩腾斯果质疑他们之间的‘不清白’,并加注上资产阶级的政治色彩。此时两个独立灵魂为了自由而结合,更为自由而献身。他们的结合象征着婚姻与死亡、激情与意志的结合。
他们做了现代人不敢去做的事情。他们的自杀,绝不是向传统回归(基督教不允许自杀),也不是向罗斯莫庄的“白马”投降,而是完全独立自主的、高高兴兴的行为,是他们自觉地追求,是为正义而献身,重塑道德力量,重建人类价值观。罗斯莫说“如果你走,我跟你一块儿走。”(580)在丧失道德标准、精神匮乏的时代,以殉情来证明最纯粹、真挚的爱情,他们重新肯定了人类道德信仰的力量。罗斯莫第一次有勇气站在了前妻碧爱特自尽的桥上,再也不是回忆的俘虏,终日饱尝愧疚。
张志扬先生认为该剧表现了人类生存的两难处境: “罗斯莫如果看不到吕贝克愿意为其‘牺牲’,吕贝克精神的提高和罗斯莫事业的信心就没有绝对的证据,那么这就是生存意义的失败,生存的无价值;罗斯莫如果看到了吕贝克的‘牺牲’,吕贝克精神的提高和罗斯莫事业的信心固然有了绝对的证据,生存的意义获得了而生存本身却不复存在。”“哦,天啊!那边有一片白的!”约翰·诺瑟姆(John Northam)指出海尔赛特太太在此处看到的“一片白”是象征着吕贝克清白良心的白色披肩。只有当观众置身于海尔赛特太太话语之外,才能看到超越生死之外,作者隐藏其中的讽刺,才能看到隐藏在死亡背后的人类道德力量。
易卜生戏剧情节看似简洁,如麦克法兰(James Walter McFarlane)所言:“只有细读文本,发现里面的隐形台词后,读者才会发现易卜生看似简洁的作品中所蕴含的强烈情感,《罗斯莫庄》中情节的突转、悬念的设置、创作中暗线、联想性思维、解释性行为、干扰性介绍、重复意象、隐喻性语言等技巧、策略及隐藏文本的应用不仅消解了悲剧性,更真实地反映了易卜生的创作初衷,即掩盖在悲剧性氛围下,作家本人对社会深刻尖锐的嘲讽,对人类生存两难困境的深思,以及对人类道德力量的笃定。
作者单位:湖北中医药大学 外国语学院 430065
湖北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项目批准号16Q149)。
杨敏(1981-),女,黑龙江哈尔滨人,湖北中医药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南开大学英语语言文学硕士,主要从事美国文学、性别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