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南心
这是特殊10年里凡人的故事。
说它特殊,是因为那年月空气中都带着火药味。每天上班,有雷打不动的“早请示”、“晚汇报”;唱“忠”字歌、跳“忠”字舞;有各种形式的批判会;有“最高指示”发表时的庆祝游行……没完没了。
说它特殊,是因为我的一家就在这“没完没了”的夹缝中,谱写了一曲“金戈铁马”中的田园牧歌,获得了“与地为友,其乐无穷”的愉悦。
因为这些“特殊”,所以至今难以忘怀。
当时,我们住在小河。这是贵阳郊区,有工厂,有村寨,是典型的城乡结合部。那年月,村寨的农民,还是只管种地、喂猪、卖菜,沿袭着千百年来的方式生活。工厂就不同了,工人阶级领导一切,脉膊同北京一起跳动,庆祝、游行,广播喇叭震天响,标语、口号、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
我和丈夫刘隆民,那时都未到而立之年,住在二十五中宿舍。二十五中建在小河中心一座叫“大坡”的山腰上,我们的家就在学校旁边的一栋小平房里。这是学校的第三栋教师宿舍,其余两栋都是两层的筒子楼。小平房也很简易,只住3家,我家住中间。平房的前后都有通往教学楼的小道,门前小道的前面,是学校的黄泥巴大操场。二十五中原本是没有操场的,这是全校师生学习“老三篇”后,发扬愚公移山精神,用了整整一年时间手挖肩抬,硬生生把山头削平挖出来的。我家后面的小路边有一排冬青之类的杂树,高丈许。树后面是一片较缓的斜坡,坡下是生产队的稻田。
开春后的一天,婆婆在闲聊中说,学校的荒土好多,浪费得太可惜。一句话点醒了我:对呀,我们为什么不把它利用起来呢?一则我们都曾经在农村“锻炼”过,二则那时我们每天的工作杂而不重,每天除了那些例行的工作外,就是带学生学毛主席语录、学“老三篇”,这不需要备课,也不需要批改作业,当时没有电视,除了“红宝书”也没有其他书看,业余时间比较富余。于是聚室而谋,轻轻松松达成了共识——开荒种地。
星期天,隆民骑上自行车带着我去烂泥沟赶场,买来锄头、镰刀,开始了我家的大生产运动。
房后的这片荒坡,因学校修教师宿舍时倒了一些建筑废料,且杂草丛生,现在要利用它,首先得把垃圾清理干净。每天一下班,我们带上三四岁的儿子在地里劳作,边清理废料边割草。隆民带着儿子把清理出来的断砖码在土的四周,我就把其余的垃圾用撮箕端起,倒在稍远一点的坡脚边。就这样,我们每天都要干到夕阳西下,婆婆在坡上边喊:收工喽,吃饭喽,我们才拍干净身上的灰土,舒展舒展疲惫的筋骨,收拾工具回家。几天后,这片被开垦的处女地便有了一道矮围墙,是个像模像样的菜园了。第二步是积肥。以前是不兴自家有卫生间的,全校师生共用一所公厕,公厕修得比较粗糙,粪水会沿着石缝渗漏出来,我就在公厕的堡坎脚下抠出一个小石窠,里面用石灰和点黄沙,加上少许水泥拌和,把石窠糊好。这样,厕所里的粪水从石缝中渗出来,流进石窠中去,这就是粪池了。我们又把每天烧过的煤灰堆积在土边,淋上粪水,还把自家圈养的鸡的鸡粪收集起来,沤在灰堆中,这是标准的农家肥。
转眼就到了阳春三月。农谚说得好:谷雨前后,种瓜点豆。于是,我们抓紧时间把约有一分多地的土地分成几小块,其中两块分别种了荚豆、豇豆,另外几块种白菜、辣椒、毛辣角,矮墙边种上几窝葵花,还有些葱葱蒜蒜,可谓品种杂多。什么地方种瓜呢?目光四处扫射,发现树下有空地,对,就种在树下。我和隆民在树下刨了两个近两尺宽、一尺深的大窝,沤上灰肥,盖点薄土,点上了南瓜种。平时不离口的蔬菜我们都种了,心满意足,好充实。
此后,每天下午一下班回家,我就带上儿子先到地里,尽管地里还不见半点动静,但坐在土坎边,看着这片土地,看着天边绛红色的云霞,看着儿子在土地边跑来跑去,一会儿捉蚂蚁,一会儿在田坎边舀水玩的那份快乐,看着对面寨子里农家屋顶的袅袅炊烟,听着归巢小鸟的叽叽喳喳,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白天那8小时内的所有憋闷、烦恼,统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天下午,政治学习后下班回家,才走到操场边,就见儿子冲了上来,拉着我的手忙不迭地说:妈,小苗苗排起隊出来嘞。是吗?我惊喜地拉起儿子往地里跑,呀,嫩绿的豆苗果然偷偷地钻出了地面,球拍样的两瓣绿叶在天底下得意地晃动。看着这些嫩嫩的小家伙,我心里的那个喜悦哟,简直无法形容。之后,隔几天去浇一次水,这成了儿子的任务,他用隆民给他做的小瓢,从田里舀水给豆苗喝,有一次还掉到了田里,把自己弄成了小泥人。这种劳动,对儿子来说费力是费力了,可他却快乐着。正是“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豆苗在茁壮成长,南瓜秧也应景而生。到了瓜豆牵藤的时候,就把豆架搭上。瓜藤怎么办?总不能让它在学校操场上满地牵爬吧!最终,我把一窝瓜藤顺在沟畦中,让它自由发展。这恐怕是惟一“争下游”的主了。另一窝呢,我把瓜藤缠在树上,让它“力争上游”。路过的老师们见了,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说:看你以后怎么摘瓜!我只要听见,就会嘻笑着应答:我不为瓜,只为看着金灿灿的瓜花吹喇叭。
随着时间的推移,地上的瓜藤越爬越远,树上的瓜藤越爬越高。这越爬越高的瓜藤,上面结出了好些小南瓜。这一回,我是望瓜兴叹了。一个个南瓜吊在树上,像灯笼,但又比灯笼实沉,绿绿的,煞是好看。老师们看到此景,都会大声喊:南心,谨防南瓜砸到脑壳喔。说完,走了,留下一串哈哈哈的笑声在小道上飘荡。
又是一天,婉声老师在窗边大声喊:南心,南瓜掉下来喽,真的,敢向主席保证(这是当时最流行,最时髦,又最具威力的一句话)。我赶紧跑出去,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哈哈,一个南瓜滚下坡,正躺在生产队的田坎脚。我急忙跑下去,抱起这个有脸盆大的南瓜。你说,快活不快活。
享受这份快活的不只我的一家,还有那一帮年轻的单身老师们。毛辣角红了的时候,他们会端着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坐在我家门前的水泥圆桌边(这是隆民自己做的,几经搬迁,至今还在),边吃饭边海阔天空瞎吹一气。吃完饭就大声喊:刘婆婆,我们要吃毛辣角。这时,婆婆会很欢喜地说:尽管讨,尽管讨,喜欢哪个讨哪个。只消一眨眼的功夫,这帮人摘了毛辣角,嘴里吃着,手里拿着,又回到圆桌边,边吃边吹。看着他们的那份惬意,我笑着直跺脚:鬼子进庄喽!
人们常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那一年瓜豆大丰收,自家根本吃不完,学校的老师们都不需要,因为他们都在我家的影响下也开荒种地,且都有收获。当时,我家只能算“中农”,隔壁陈老师家是大家公认的“地主”。我家虽然说是“中农”,收获也大有盈余。吃不完的怎么办?往市里妈妈家、姑太家送,送去的虽是些瓜瓜豆豆、白菜辣椒,但更是送去“自己动手,得瓜得豆”的愉悦和骄傲。
我们还种过一季小米。寨上的汪四娘送来小米秧,还帮我们栽上。这小米特别争气,到成熟的时候,穗子长得像狼尾巴,惹得过往的农民都赞叹不已:老师,你种得比我们的还好嘞。但小米太占土,以后我们就没有再种。
婆婆最喜欢吃新鲜葫豆,因此,我们家每年都要种葫豆。每到葫豆熟了的时候,她老人家就特别满足。每天蒸上饭后,她就提着小菜篮子下地,用她的话说,是一个一个去摸。摸到壮实的豆,就摘下来,篮子装满了,就提回家来剥,现剥现炒,吃饭时一端上桌子,满桌葫豆清香。尽管每顿吃的都是杂粮饭(那时,凭购粮证买米,而且是按30%-50%的比例搭配杂粮),但有了这些清香的葫豆,也不觉得塞牙了。
1980年,隆民奉调贵阳师专,我家从小河迁到了市区,从此告別了我们用汗水滋润的那片土地。临搬家那天,我站在土坎边,久久凝视着那片即将成熟的葫豆,一股酸涩直冲喉头。直到车要开了,隆民来喊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有一天,我在红边门菜市场上看见农民卖新鲜的乌当葫豆,赶紧买了两斤,喜滋滋地赶回家。殊不知婆婆一听要两角二分钱一斤,连连叹气:太贵了,太贵了。这时,更勾起我对我家曾经拥有的那块黑土他的眷念。
许多年过去了,那时的劳动情景、甚至劳动细节怎么也忘不掉。劳动的过程是辛苦的,但出一身汗后又格外轻松。劳动的时候,远离纷争、远离委屈、远离憋闷,只想着播种,期盼着收获,那是一种怎样的心境啊。有时会觉得收获只是劳动过程的附加品,“满足”成为压倒一切的情感,土地滋养世间万物,劳动净化人的心灵。
如今,一切都成为过去,成为一个逝去的梦。我虽然已过了耳顺之年,但一提起小河,就会立即想起那段年月中的另类情怀,想起那片土地上碧玉般的秀美和金灿灿的辉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