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留守儿童之殇

江水寒

13岁男孩因一部手机跳楼身亡，这场悲剧的背后究竟是谁的错？

提到留守儿童，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被打工父母留在农村生活的孩子。然而，在繁华的大城市里，也出现了一批和农村留守儿童相似的群体─城市留守儿童。由于父母在外工作、留学，这些孩子要么与保姆为伴，要么和爷爷奶奶共同生活，要么小小年纪就寄宿在学校或者辅导机构。尽管在外人看来，他们的际遇比在农村的孩子幸福很多，但他们和农村留守儿童一样，很少见到自己的父母，缺乏心灵的关爱。

据权威机构统计，我国有1800余万城市留守儿童，中西部地区尤为突出。

四川仪陇县13岁的初二学生林强就是其中一个。为了给儿子提供更好的条件，林强的父亲用全部积蓄在县城买了套房，并接来乡下的父母照料儿子，希望他能出人头地。然而，2017年9月25日，年仅13岁的林强从25层的家里跳楼自杀身亡，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伤痛。到底在这个城市留守家庭里发生了什么？

输什么都不能输娃，农民工夫妻苦心育儿

2015年正月初十，林海平携妻儿去恭贺表哥邓玉勇的乔迁之喜。邓玉勇常年在建筑工地打工，一个月前，经济并不宽裕的他在仪陇县按揭买了套100平方米的三居室。酒过三巡，林海平很不解地问表哥：“乡下房子住得好好的，为何要负债在县城买房？”邓玉勇拍着表弟的肩膀说：“还不都是为了闺女读书，明年她就上高中了，农村教学质量比县城差远了，输什么都不能输娃，为了孩子什么都值。”

表哥的话让林海平内心五味杂陈。36岁的林海平是四川仪陇县合作乡人，父母都是農民。当年，因家里穷，林海平初中毕业就跟着父母下地种庄稼。22岁那年与邻村的陈春莲结婚，生下了儿子林强。农村条件差，贫瘠的土地根本养活不了一家5口。2010年9月，林强上了一年级，开销大增，一家人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为了改善生活，2011年春节，林海平和妻子奔赴江苏常州打工，把儿子留在老家交给父母照顾。

打工的日子异常艰辛，因夫妻俩只有初中文化，找工作四处碰壁，后来在表哥的帮助下才在建筑工地找到了活儿，林海平学支模，陈春莲打小工。工地条件差，活儿又辛苦，挣钱很不容易，一天劳累下来身体散架般地疼，更令夫妻俩牵挂和思念的是儿子。为省钱，夫妻俩只在春节回一趟家，就这样，一年下来也只能存下3万元。

夫妻俩虽然省吃俭用，但为了孩子，每天都要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千叮咛万嘱咐林强要好好学习，听爷爷奶奶的话。林强常常以一副小大人的口气回复道：“我知道了，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儿子如此懂事，令夫妻俩既欣慰又难过，每次打完电话，夫妻俩都默默地在心里鼓劲儿，一定要好好培养儿子，把他送进名牌大学。庆幸的是，林强成绩优异，老家堂屋的土坯墙上贴满了他的奖状。儿子明年就要上初中了，林海平犯愁了：农村中学条件差，老师走马灯似地换，师资紧缺，有的老师还跨学科教学。有条件的人家早把孩子送到南充、绵阳等教学质量高的学校，留下的学生大多都无心上学。

从表哥家回来，林海平与妻子商量：“我们送不起孩子去南充读书，也得把孩子送进县城上中学。”陈春莲也在为儿子读书的事着急，听丈夫一说很高兴，但她也有担忧：“儿子这么小，一个人在县城读书，能放心吗？”林海平思考了片刻说：“好多农民工为了子女都回家创业了，我们也回县城打工，既可以挣钱，又可以照顾孩子，一举两得。”夫妻俩一拍即合。

然而，房子却把他俩难住了，在县城读书得有房子住，在县城租一套房子每年租金两万元，初中、高中6年下来就是12万元，林海平吓了一跳。租房子不就是白白把钱往外扔嘛！想到表哥按揭买房，林海平跟妻子商量：“房价年年都在涨，买套房子住几年，等到儿子高中毕业，房价说不准翻了几番，再卖掉不但省了十几万元，还可以赚一笔钱。”妻子欣然同意。第二天，林海平夫妻在县城里的滨江花园按揭买了套90平方米的三居室，总房价40万元。他们拿出所有积蓄付了20万元首付，每月还1500元房贷。在他们心里，再苦再累也不怕，儿子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2015年6月，林强小学毕业。夫妻俩一边送儿子参加县里中学选拔考试，一边筹备装修房子。这期间开销大，林海平父母慷慨地拿出自己多年卖粮食积攒下的3万元接济他们。9月房子装修好了，林强也以第5名的好成绩考上了县城重点中学实验班。一家人特地到县城最有名的火锅店吃饭庆祝。在这家人的心里，日子终于有盼头了。

房子和学校的事情落实了，夫妻俩就忙着找工作。然而，现实令林海平夫妻大失所望，小县城不但工资低，工作也不好找，林海平四处托人才在县城一建筑工地找到了工作，一个月辛辛苦苦只有不到4000元的收入。陈春莲在超市当了名柜员，每月工资1500元。虽然收入锐减，但一家三口终于团圆了，这段时光是林强最开心的日子。9月15日，还房款的期限到了，林海平找老板结工资，老板很不高兴地说：“活儿没干几天就想领工资，你难道不知道我这儿工地是一年一结账的吗？”林海平顿时蒙了，万般无奈之下，他回老家卖掉了父母养的一头肥猪才缴了9月的房贷。

举全家之力望子成龙，隔代教育矛盾重重

每月的房贷、儿子读书的开销，像两座大山压得林海平喘不过气来，再这样耗下去只会山穷水尽。开弓没有回头箭，林海平必须再去大城市赚钱，但儿子由谁来照顾呢？他想到了农村老家的父母。

10月23日，是林父的生日。一早，林海平买了礼品和妻子一起回老家搬“救兵”。林父听明了儿子的来意摆摆手说：“我和你妈在乡下生活了几十年，离开了土地如同连根拔起的树，能适应城里的生活吗？”林母也连连推托：“你们想想，买房子都花光了家底儿，种庄稼再不值钱也能保一家人不挨饿，现在叫我们进城带孙子，你们有能力养家吗？”无论林海平怎样苦苦劝说，二老就是不同意。

这时，陈春莲生气了，她一脸乌云：“都怪你们当年没送林海平多读书，才导致他现在挣不到钱，你们还要叫孙子走他父亲的老路吗？孩子读书上大学，林家才有希望啊！你们不心疼他，明天我就把儿子转回老家学校读书好了。”听了这话，二老只好同意。林海平承诺每月给父母2000元生活费。接下来几天，林海平让老父亲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住进了县城。

在林海平心中，县城教学质量好，条件优越，更有父母照顾儿子的生活日常，他可以安心地在外挣钱了，随即他们又踏上了去常州的火车。

可偏偏事与愿违。中学课业加重，重点班竞争激烈，林强从小生活在农村，性格内向，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压力，成绩出现了下滑。10月月考，林强只考到年级第20名，家长会上，爷爷听老师说林强成绩下滑，如临大敌。他不懂教育，不知如何沟通。当天中午林强回家吃饭，他罚孙子不许吃，训斥他：“你不好好学习，对得起辛苦打工的父母吗……”林强被数落得直掉眼泪，林强写下了保证书，爷爷才答应不把考试成绩下滑的事告诉林海平。

林强成绩滑坡让二位老人惴惴不安：儿子儿媳送娃在县城读书不容易，自己也肩负教育孙子的责任，若林强在学习上有个闪失，自己无法给儿子儿媳一个交待。怎样管好孙子呢？不懂教育的他俩就从“严”字入手，千方百计督促林强学习。一次林强学习累了，刚打开电视想放松下，爷爷“啪”地关掉了电视，林强反感极了，嚷嚷：“你们整天叫我学习学习，都把我当成学习机器了，即使是机器也得保养。”奶奶听后又是一顿没完没了的唠叨，林强痛苦地捂着耳朵直摇头，心底的不满像野草一样疯长。

爷爷奶奶满以为孙子的成绩会在自己的严加看管之下有所提升，可林强正处青春叛逆期，学习上的压力、爷爷奶奶不近人情的苛责，让林强身心俱疲。临近期末的一个周末，林强约三五好友去金松湖秋游，却遭到爷爷奶奶严词拒绝最后只能放小伙伴们鸽子。整个周末，林强被爷爷奶奶强按在家做作业、背单词，他痛苦到了极点，根本无心学习，于是更加想念温柔体贴的父母。

期末考试，林强下滑到全年级第50名。年底，林海平夫妻打工回来，他俩看着儿子糟糕的成绩单心如刀割，立即当着父母的面厉声呵斥儿子。林强委屈地大哭起来：“爷爷奶奶对我严厉，难道你们也不理解我吗？”林强越哭越悲伤，他把受到的委屈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夫妻俩从儿子的哭訴中听出了端倪，父母的心情可以理解，但他们的教育方式太过苛刻。可是，作为儿子，林海平只能轻描淡写地劝父母要注意方法。儿媳却不买账，黑着脸说：“你们这样教育，只会毁了孩子。”

孙子成绩不理想，责任却推到了自己身上，二老很是气愤，他们也有一肚子委屈。离开生活了几十年的农村来到城里，生活很不习惯，在钢筋丛林的城市远离了亲朋，想找个人聊聊天都没有。有次，林父去买菜过马路时差点儿被车撞了，现在想想都后怕。想到半年来所受的苦，林母发作了：“你们嫌我们带不好娃，明年你们自己带就好了。”正在气头上，儿媳也不甘示弱：“你口口声声说回老家，有本事老了生活不能自理时，你也不来找我们！”儿媳的口不择言如同火上浇油，林母随即与她大吵了起来。面对家庭的矛盾，林海平左右为难，林强也没想到自己的学习成绩能让家庭爆发大战。情急之下，他扑通跪下了：“你们不要闹了，我好好学习行不行！”好不容易盼来的家人团聚在争吵中开场，整个春节，一家人过得很不愉快。

都是手机惹的祸？高楼一跃何解城市留守之殇

2017年2月11日，元宵夜，林海平召开家庭会议。为了能让老人继续带孩子，陈春莲向婆婆道了歉，林父林母做出了让步，答应继续带孩子。避免再产生矛盾，林海平与父母约法三章，他们只负责林强的一日三餐，监督孩子上学回家的时间，学习上的细节不必过问。

当晚，林强来到父亲房间央求林海平为他买一部手机，林海平不同意。林强难过地说：“为了我读书，你们不得不外出打工，给我买部手机，我想你们了，可以与你们视频通话，就像你们在我身边一样。”听到这样的理由，林海平心软了，他知道儿子正处于青春期，更需要父母的陪伴和呵护。第二天，他便花1200元买了一部智能手机，还在家里装了无线网，告诉儿子想爸妈了就可以联系他们 。为提高成绩，林海平又给儿子报了课外辅导班。

不久后，回到常州的林海平和妻子在工地上拼命地挣钱，每周都要与儿子视频通话一次。儿子长高了，长胖了，性格也开朗了。夫妻俩格外地高兴。可是令林海平揪心的是，儿子的成绩丝毫没有起色。直到有一天，林海平接到父母打来的电话，得知林强在家一直抱着手机不放，经常玩儿游戏，林海平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

原来，来自农村的林强与县城的同学相比，现代化节奏差了一大截儿，县城的孩子聊QQ、玩儿微信，学习中遇到了问题也可以找同学一起讨论。一次，同学陈坤要加林强的QQ号聊天，林强告诉他自己手机都没有，哪有QQ号，陈坤便大笑林强是“土包子”。从此，这绰号便在同学中不胫而走。渐渐地，林强有了攀比心，于是，他向父母索要手机。有了手机之后，林强迷上了一款游戏，为了买更多的装备在同学们面前炫耀，林强便以参加学校各类活动为由向父母要钱，背着爷爷奶奶偷偷地玩儿手机。直到班主任发现，爷爷奶奶才知情。

得知真相的林海平夫妻怒火中烧，林海平恨不得立马赶回家把儿子好好地揍一顿。与林强视频通话时，夫妻俩对儿子轮番训斥。林海平想让父亲没收儿子的手机，但担心操之过急，儿子会采取过激的行为，于是他给儿子规定，手机放在家里，不准拿到学校去。沉迷网络游戏的林强受了父母责骂，知道都是爷爷告的状，对爷爷更加反感、抵触。

期末考试，林强成绩再次严重下滑，林海平抓狂不已。暑假，林海平回到家，对林强说要带他去旅游，林强高兴得跳了起来。哪知，林海平是带孩子来到常州的工地上与他们同吃同住，让他体会父母的艰辛。流火七月，工地上热得像下了火，没有空调，人坐在工棚里都直冒汗，林强却要给父母煮饭、洗衣服，他哪受得了，坚持了一个月直向父母求饶。

林海平原本想通过吃苦教育激励儿子学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林强长期缺少父母的关爱，短时间的教育怎能约束得了一颗叛逆的心。从常州回来，林强在日记里写道：“看到爸妈打工的地方我真的很心痛，我不想让他们这么吃苦，我也不想上名校，我就想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只知道挣钱，根本就不知道我最需要的是父母的陪伴，每当看着大街上同龄人与父母亲切地交谈、撒娇，我就忍不住一遍遍地问自己，我有爸爸妈妈吗？从小，他们就不在我身边，我只有严厉、刻板、不跟我聊天的爷爷奶奶。我只有在玩儿手机时才忘记痛苦。”

暑假结束，林强又回到了县城上学。与之前不同的是，林强变得沉默了，开始更加疯狂地玩儿手机。好几个夜晚，爷爷起夜看到林强房间里有微弱的灯光，走进屋一看才发现林强深更半夜还在玩儿手机。好几次，他苦劝林强要好好学习，但林强却置之不理。他想把情况告诉儿子，又担心再次引发家庭矛盾，老人们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2017年9月25日，上午8点，奶奶早就做好早餐，林强还没有起床。眼看上学就要迟到，爷爷推开孙子的房门，看到林强正抱着手机睡觉，手机屏幕上游戏界面还没有退出。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从孙子手中抓起手机向窗外扔了出去。林强睁开朦胧的双眼，发现手机被爷爷扔出窗外，绝望地痛哭起来：“你干嘛要扔我手机，把我手机还给我！”话音还没落，林强跳上飘窗，纵身一跃跳了下去！一切发生得太快，爷爷奶奶根本来不及反应。等他们跑下楼，孙子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当场身亡。不知所措的爷爷陷入精神崩溃状态，而奶奶也一病不起。

林海平夫妻惊闻儿子跳楼身亡，顿时哭昏在工地，在工友的帮助下，夫妻俩乘飞机赶回仪陇。在殡仪馆，看到儿子的尸体，林海平痛哭，他弄不明白， 儿子怎么会为了一部手机跳楼自杀。他抱着儿子的尸体大喊：“爸爸给你买多少部手机都可以，你能不能回来……”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