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梦珣
(广西师范大学 广西 桂林 541000)
从“杜诗无海棠”的研究历程看文献与文学的关系
尚梦珣
(广西师范大学 广西 桂林 541000)
自晚唐薛能、郑谷提出“杜诗无海棠”这一文学阐释史上著名的公案以来,宋代文人紧随其后,对“杜甫与海棠”的关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并提出了不少推论和主张,当代学者对于古人的种种揣测和质疑,也从不同角度作出了回应。限于材料,“杜甫究竟有没有写海棠”已经不能定论,但文人学者普遍关心这一话题的背后却彰显着文学与文献的关系,通过梳理这一话题的研究历程,我们可以更加清楚的认识文学与文献的关系,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杜甫;海棠;文学;文献
“杜甫不赋海棠”是杜诗阐释史的一大悬案,它经由晚唐五代的薛能、郑谷提出,至宋代成为文人普遍关心的话题。它如佛门公案一般,引得无数学者诗人对之进行品头论足,至今没有定论,然而没有定论并不代表无所得,诗人学者从最初的文学猜测到逐渐借助文献,寻找材料旁征博引,佐证自己的观点看法,这种基于文献材料的文学研究看似越来越科学,越来越有说服力,但在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文献对文学的不利影响,即:真实无误的文献可以帮助我们更好的研究问题,找到问题的答案,但若引用未经证实或错误的文献材料,则会以讹传讹,让研究方向出现偏差,使得研究没有意义,因此文献在文学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本文借助“杜诗无海棠”这一论题,梳理自晚唐以来文人学者的研究方法,有助于我们正确认识文学与文献的关系。
“杜甫不赋海棠”自晚唐以来尤为文人雅士津津乐道的一个话题,最早注意到《杜甫诗集》中没有海棠诗的是薛能,他在五言诗《海棠》序中云:
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靡出,没而有怀。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许昌集》卷八)
在薛能看来,蜀海棠“一时开出一城香”,而杜诗偏偏未及只言片语,甚是可疑。然而,薛能的重点还在海棠,对杜甫不写海棠的原因并没有表达自己的意见,只是从文学的角度指出问题所在。与此同时,其好友郑谷则第一次在诗中表达了自己对杜甫不写海棠的原因的猜测,《蜀中咏海棠》:
浓淡芳春满蜀乡,半随风雨断莺肠。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自注:“杜工部居西蜀,诗集中无海棠之题。”(《邓守愚文集》卷一)
所谓“子美无情”,乃是因为愁心于其他的事物,子美已无心再为海棠作它言,故不曾书写。郑谷比薛能更进一步,他注意到这一问题后开始表达自己的看法,虽然这只是文学上的猜测,但经由郑谷一说,却为后世留下了一桩悬案。以致心仪杜甫而又深受其影响的宋人围绕上述话头,聚讼纷纷,莫衷一是。
此外,葛立方在《韵语阳秋》中提到:杜子美居蜀,累数年,吟咏殆遍,海棠奇艳,而诗章独不及,何耶?郑谷诗云:“浣花溪上堪惆怅,子美无情为发扬”是已。本朝名士赋海棠诗特多,往往皆用此为实事。如石延年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诗未工。”钱易诗云:“子美无情甚,都官著意频。”李定诗云:“不沾工部风骚力,尤占勾芒造化权。”独王荆公诗用此作梅花诗,最为有意,所谓“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近于曾大父酬唱集中,有凌景阳一绝句,亦似有意,末句云:“多谢许昌传雅什,蜀都曾未识诗人。”不道破为尤工也。
此外,在南宋人陈思著的《海棠谱》中还可以看到诸多与此相关的诗,如郭稹《海棠》:应为无诗怨工部,至今含泪作啼妆;范镇《海棠》:吟笔偶遗工部意,赋辞今职翰林权;杨谔《和燕龙图海棠》:许昌奇此遇,子美欠先扬;吴中复《江左谓海棠为川红》:子美诗才犹阁笔,至今寂寞锦城中;刘子翚《海棠》:诗老无心为题拂,至今寂怅似含情;郭震《海棠》:“无诗任工部,今有省郎知”等等。
南宋初辑录的《古今诗话》有云: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杜集中绝无海棠诗。后吴中复诗亦云:“子美诗才犹阁笔,至今寂寞锦城中”。石曼卿云:“杜甫句何略,薛能诗未工。”而杨诚斋乃云:“岂是少陵无句子,少陵未见欲何为?”(《诗林广记》前集卷二引《古今诗话》)杨万里以为杜甫没有见过海棠花,所以没有写。虽然有西川海棠,甲于天下的说法,但民间传说在唐太和四年(830年),李德裕出任西川节度使,在成都新繁建蜀派园林东湖,他从洛阳带来海棠苗,赠予以薛涛,从此成都才广植海棠。而人称“海棠颠”的陆游在《剑南诗稿》卷三《海棠》中说:“拾遗旧咏悲零落,瘦损腰围拟未工。”自注:“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但陆游却又在另一首六言诗中表达了另一种观点,《六言杂兴》(其六):“广平作梅花赋,少陵无海棠诗。正自一时偶尔,俗人平地生疑。”认为只是杜甫偶尔之为,却被文人们大惊小怪。此外,还出现了“无心赋海棠”说的延续,对于这两种“无心”的原因,分别以王安石、南宋王柏为代表。前者认为杜甫因被别的花(如梅花)吸引了眼球,故无心赋海棠,王安石《与微之同赋梅花得香字》(其二):“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南宋李龏与王安石持同一观点,《梅花集句》(其八九)曰:“少陵苦被花相恼,可是无心赋海棠。”后者则将无心赋海棠与杜甫的忧国忧民精神联系在一起:“当日杜陵深有恨,何心更作海棠诗。”王柏以理学家的眼光来审视杜甫不写海棠的原因,故“海棠”等与道相妨的琐碎闲言自不应入诗。
综合看来,宋人对此大体有四种观点:
1、杜甫因未见海棠而未写。持这一观点的主要是杨万里,他在《海棠四首》(其四)中:“岂是少陵无句子,少陵未见欲如何。”然这一观点并未提出有力的文献证明,只是文学上的凭空猜测。
2.、避母讳而不写。此说见《诗林广记》前集卷二引《古今诗话》:“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杜集》中绝无海棠诗。”《诗林广记》引《古今诗话》,提供了文献上的证明,但《宋诗话考》以为《古今诗话》成书时代当在北宋之季,此引及杨万里诗,疑其文献有误。
3、遗失说。陆游《海棠》:“拾遗旧咏悲零落,瘦损腰围拟未工。”
4、无心赋海棠说。王安石认为杜甫因被别的花(如梅花)吸引了眼球,故无心赋海棠。王柏将无心赋海棠与杜甫的忧国忧民精神联系在一起,认为“海棠”与道无关,不应入诗。
以上是“杜甫不赋海棠”这一话题自晚唐薛能提出以来,宋人对其所进行的回应和推测,他们对文献的作用及其真假并不在意,他们的推测也多凭一己想象,鲜有可靠的文献材料,个别借助文献支持论证的说法也因为材料的不足或错误,导致观点的不可立。因此这些观点中似乎并没有一种完满的解释可以服众,其中有不足论者如“避讳说”,甚至为了替杜甫回护声辩,称《春夜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中的“花”便是海棠,然问题在于,辩护者既未能拿出可靠的材料依据,又忽略了一个重要的事实,即杜甫这句本就出于想象,并未亲眼见证,辩护者依旧“强词夺理”,显然有牵强附会的嫌疑,反倒过犹不及。
对于古人的种种揣测和质疑,当代学者们多以文献为基础,从不同角度对此做出了回应。
日本学者岩城秀夫从文人对海棠的审美观念之转变的角度对此一问题作了可能性的解读。他从《诗经》、《楚辞》中常见的桃、李、梅入手,包括莲、菊,认为是它们的现实功用价值使得它们率先得到中国文学的青睐,这在《本草纲目》果部草部中得到验证。他认为这种对花卉的价值判断,普遍存在于唐以前。中唐以后,人们的审美观念逐渐开始改变,以牡丹为例,唐人称其为“木芍药”,罗愿《尔雅翼》和《本草纲目》草部卷十四均记载了它的药用价值,人们称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这种审美观念在盛唐的杜甫以前是没有的,只是宜于入药而已。在初唐欧阳询等编的《艺文类聚》中,芍药、牡丹、兰、菊等花卉均收在“药香草部”中,可见唐初的审美意识尚未扩大到芍药牡丹上。至于海棠,在《本草纲目》中未见著录,既非药用植物,也没有什么用处,故不载录。
另有一种说法认为“海棠梨”可能就是海棠花,岩城秀夫又借助《尔雅》、宋人沈立《海棠记》中关于海棠的记载,证明海棠是在晚唐以后才得到诗人垂爱,杜甫是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审美情趣的。此外,他还类比酴醾花(独步春)在唐代以前未闻,到宋代才“吟咏滋多”,如宋祁、苏轼等均有相关诗作,作者认为这种审美意识与宋代文化崇尚平淡有关。由此,作者从花的实用和美感的消长角度得出:“歌咏牡丹起于中唐,歌咏海棠花起于晚唐。杜甫诗集中涉及牡丹的诗作尚不多,出现海棠诗就更不可能了”[1],从文献角度给予杨万里“少陵未见”这一观点充分论证。
国内有王仲镛、子房、吴维杰等先生对此问题作过细致考辨。
王仲镛先生从夏承焘先生著的《杜诗杂丛》入手,认为以海棠入诗歌,盛于中晚唐之后一说完全正确,但由于引据材料未加细检,因此会给人们造成一定的混乱。如《太真外传》唐明皇以海棠比杨贵妃的故事来证明盛唐时已重海棠,就很成问题,不仅因为《太真外传》的史料价值不高,更因为书中根本未见这一故事。作者发现它实际出于宋僧惠洪的《冷斋夜话》,但这本书同样失于真实,实不可取。作者从李德裕镇蜀,以诗与薛涛唱和,赠海棠于薛涛等角度出发,引证《薛涛诗笺》中的相关诗作——《棠梨花和李太尉》、《海棠溪》,认为“沈立《海棠记》中“盖恐近代有之”的说法是可信的”[2],支持了杜甫客蜀期间海棠未盛于蜀,因而未见海棠的旧说。
吴维杰先生则从植物学的角度反驳王说,认为“海棠与薛涛诗中的棠梨并非同一物种,故杜甫见与未见海棠真花与李德裕镇蜀并不相关”[3]。而《海棠溪》以“海棠溪”命名地名,说明在李德裕大和四年(830)出镇成都以前,西蜀地区的海棠早已种植成片,因此才会出现这一诗题。作者还考证了薛涛所写海棠溪的地理位置以及此诗的写作时间,否定了王仲镛先生相关论证,认为在早在周秦汉魏时期,西蜀地区就已有海棠生长繁殖了。此外,还有学者认为,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中的“千朵万朵压枝低”便是海棠云云[4]。
上述诸家的观点皆以文献学的方法来探讨“杜甫究竟写没写过海棠”,他们的重点集中于历史的真伪,借助现有的文献材料证明自己提出的观点,尽管由于材料的不足以及解读角度的差异,始终莫衷一是,未有定论,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文献在文学研究中的重要作用。
从以上诸家对这一问题的研究可以看出,文献在文学研究中具有重要作用。研究杜甫诗集中有无海棠,首先需要的是对杜甫诗集的收纳整理,去伪存真,这与文献学古籍整理知识密不可分。其次还需要文献校勘的知识对杜甫作品进行校注,确定在现存杜甫诗集中的确没有与海棠相关的诗作,才能对此采取下一步研究,否则,就会丧失研究意义。其次,由于缺乏对材料的妥善保存,因此出现文人为论证这一问题转引第三方资料的情况,但却未注意到这一材料的真实性及可靠性。如《太真外传》、《冷斋夜话》等材料本不可信,却被学者用来佐证盛唐时已重海棠这一观点,实在令人怀疑,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立不住脚,继续研究不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人为增添更多的研究阻碍,有害而无利。此外,利用文献对杜甫生平经历进行考辩,也是研究这一问题的基本方法,如从对杜甫居蜀时期的研究入手,转证蜀地在这期间是否已种植海棠,间接证明杜甫诗中是否有海棠,也是众多学者的研究方法之一。再如,对李德裕和薛涛之间的诗歌唱和进行研究,分析海棠入蜀与二人的关系,再与杜甫生平相联系,分析在杜甫生活的时代是否有海棠,或海棠已被文人重视。因此不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在大胆推测的同时要谨慎采用文献资料,才能在寻求真理的路上靠近真理。
[1] 岩城秀夫撰、薛新力译《杜诗中为何无海棠之咏——唐宋间审美意识之变迁》,《杜甫研究学刊》1989年第1期
[2] 王仲镛《杜甫无海棠诗辨》,《杜甫研究学刊》1996年第2期
[3] 吴维杰、吴柯《薛涛〈棠梨花和李太尉〉与西川海棠辩证——王仲镛〈试论西川海棠与薛涛〉质疑》,《成都大学学报》2006 年第 2 期
[4] 子房《杜甫不咏海棠之迷》,《文史杂志》2004年第2期
尚梦珣(1992-),女,汉族,安徽合肥人,文学硕士,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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