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锋
岁月静好
彭永锋
春天是被三月的风拖来的。
昨晚散步还有些寒意,晨起上班,不知不觉竟然有了暖的感觉,温温柔柔,和和煦煦,深深呼吸,似乎还带着泥土的腥气。“吹面不寒杨柳风”,三月的风是一定要和柳条儿一起的,你看,柳条儿身姿摇曳,湖水也羞红了脸,漾动的碧波如春心般,一层赶着一层地羞答答着。风头不再那么锋芒锐利,似乎赶走了冰天雪地的冬天,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不经意间吵醒了大地,吹绿了田野,吹开了百花一般。枝头的鸟儿这下可安心了,它们的巢,谢天谢地,终于不再在北风的漫长施暴中摇摇欲坠了,是暖巢,对,是暖巢,不再颠簸,可以做春梦了。你听,它们的叫声多么欢快,唧唧喳喳,跳跃轻快,愉悦的情绪随风灌满村庄的角角落落。忽而转了风向,遍地有了南国的信息,于是不安的人在内心焦急,春天怎么还不来,花儿怎么还不开?
可是季节很慢,你急不得,最好还是放宽心,搬一把躺椅,取一本书,窝在墙角向阳的地方,有一眼没一眼地看几行文字,或者直接在温暖的阳光中打个盹。或许等到你恹恹地睁开眼,田野里那些红的白的黄的花儿,已经齐装上阵,列阵等待爱美的你在其中摆一个造型,留一张靓影。这都是阳光泼洒的结果,你得感谢她,这时的她足够温柔,甚至不用戴上墨镜,你也可以仰望那些飘在空中的如同百花一般五颜六色的活泼可爱的风筝。当然,因为三月是一个冲动的季节,你可以割断牵在手中的那根细线,不去顾忌身边孩子的啼哭,让风筝随你一起在阳光下遨游,并随着风筝远去的脚步追赶,奔跑。
跑着跑着,牯牛一声哞叫,犁耙水响,整个儿季节鲜活起来:羊羔在田埂上蹿来蹿去、雄鸡踱着步子在禾场里高声打鸣、家犬溜进田野寻情找爱、轻燕贴着地面翻飞,连水里的鱼儿也不甘寂寞,跃出水面瞄一眼这生动的世界。冷不丁,金黄成了世界的主宰,遍野的油菜花将满世界纳入怀中,霸道地、强势地、目空一切地、癫狂地把三月的颜色改写。哦,这黄色的浮金,香艳四射,铺在广袤的天空之下,仿佛大地就是一场香喷喷金灿灿的盛筵。空气纤尘绝无,烟岚如缕,粉粉的,晃晃的,耀眼炫目。因这大手笔,整个田野色彩饱满,豆蔻年华,青春逼人;因这大手笔,整个季节春色流溢,满满当当,风韵叠起。
这个节骨眼儿,三两声惊雷必定要赶来凑凑热闹。几场梨花杏雨,不知不觉湿了秀发,湿了衣裳,连大地也湿透了。空气于是潮润起来,土地于是松动起来,地下的精灵于是在躁动中爬出来,夜晚于是开始上演一曲又一曲的交响乐。这些虫子把星光牵进你的窗户,在你想要吟诵一首关于月色的诗歌的时候,在你想要探听植物悄悄生长的秘密的时候,在你想要开始念想某一个人的时候,在你将睡欲睡想要做一个美梦的时候,它们毫不顾忌、肆无忌惮地吼着叫着吵着闹着,比着嗓子,拼着分贝,如同钱塘江潮奔腾呼啸而来,随着月色的升腾而满涨起来,鼓臊着,聒噪着,似乎要把憋了一个冬天的能量在这个三月的夜晚一股脑儿全抖出来。兴许是受了影响,那只温顺的猫一改白天的慵懒,爬上屋顶,加入虫子们分贝的比拼。那是一种怎样的哀嚎啊,如同呼喊离开的情人,一声声、一阵阵,撕心裂肺般直听得人心碎。此时那些虫子的叫声反而显得安安静静了,弱势得令人同情。也许这样的一个夜晚所有呼唤的声音,都只是为了心中那一份躁动的渴望,那么尽情宣泄吧。
那么,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适合写一首诗给你:笔端蘸满三月的颜色,诗中流淌着三月的音乐,信笺上夹着三月的体温,一并寄给你。
秧苗是被风雨缓缓催青的。
几阵春风夏雨过后,青绿从田间铺向了原野,铺向了屋旁的旮旯,铺在了天边的那条线上。
接到母亲的电话,我匆匆赶回去时,病中的父亲蹲在田埂边如同雕像。他头顶缭绕着乳白色的雾,那是他吸烟吐出来的。如果不是那流动的烟雾提醒,谁能感受到父亲蜷缩的肉体中尚存的人世间的味道?我害怕惊吓了父亲,远远地咳嗽了一声。闻声扭头的父亲见着我和妻儿,起身打了招呼,对着远方虚弱地喊一声,哲哲他们回来了,忙完了回来做晚饭。母亲的应和声从父亲凝视的方向传来。母亲在田的不远处扚稗草。或许父亲正是因为不能与母亲一同劳动而陷入了生命的沉思吧。
父亲凝视的方向,一片青绿。六月的稻秧以它毫不保留的旺盛生命力,将田野、村庄以及天际熏染的青绿青绿,充满活力和畅想。远方的冲田里,母亲的身影如同时光中跃动的秒针,滴滴答答在稻秧中流动。稻秧的青绿将母亲瘦弱的身躯包裹。那是多么富有生命力的绿,那是多么富有希望的青,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青绿。母亲在其间弯腰,扚起稗草,扔向田边,然后用她浑浊却专注的目光在一片青绿中发现隐藏于稻秧中同样青绿的稗草,再次弯腰扚起扔掉。劳动的意义在这简单的重复中消耗时光和生命。
母亲说秧苗是百命草,好种,易活。据说是神农氏发现了这种粮食作物,教会了人们种植。那么,它的存在几乎伴随着我们民族的进步史。我想最初的种植一定是粗放型,如同今天的人们采摘山野里的野菜一般。及至我父母种植,牛耕手栽,需要大量的人力。不到十岁的我,也可以成长为插秧的一把好手。其实无论疏密,无论深浅,只要让它的根接触泥土,都是能够成活的。甚至那些插不完的秧把子,随手扔在田埂边,秧苗沾了田里的泥水,也能够茁壮成长起来,成为在田埂上啃草的牛的美食。如今的种植技术已经大大改善,节省了劳力和时间:站在田里一株一株地往泥水里抛秧,而不用从早到晚弯着腰身一株一株地将秧苗插在水田里。
奶奶生下父亲的时候,稻穗的金黄铺向了原野与天际。或许是初生的父亲早早地闻到了稻子成熟的气息,感受到了劳动场面的火热,经过三年自然灾害不久,尚处在青春发育期的瘦骨嶙峋的父亲跳进了秧田的泥水里,成为家里的硬劳力。父亲像一个秧把子,被爷爷奶奶随手扔在贫瘠的土地上,躺在田埂边,大口大口吸吮着泥水的营养,依然茁壮成长,保持生命的活力。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割草烧窑;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挖蚯蚓下黄鳝;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扛了锄头挖蜈蚣;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陪着母亲在田间扚稗草;稻秧青青的时候,父亲和我们一同在禾场里乘凉抓萤火虫。
那是三口土窑。那时的父亲如同眼前的秧苗,旺盛的生命的活力几乎要从稻秧尖上渗出来。秋割草,春挖泥,夏烧窑。一把一把的茅草在父亲宽大的手掌中被割倒,扎捆,挑回家垒成垛;一坨一坨的泥巴在父亲灵巧的手中被制成砖胚瓦胚;千块万块的砖胚瓦胚被父亲有力的手搬进土窑烧制成砖瓦,又一块一块地搬出来。父亲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闹钟,在田间地头、窑洞山林间来回穿梭,不曾停歇。
烧着烧着,窑没了;种着种着,地没了;闹着闹着,人少了。从三十多亩地到十三四亩,再到三四亩,父亲的水稻田每一次减少,都意味着家庭成员的减少。稻子熟了,小爷爷去了;稻秧青了,爷爷去了;稻子抽穗了,奶奶去了。曾经的一大家子人,满满一桌,平日里吃饭热热闹闹,即便桌上只有两三碗辣椒茄子白菜之类的小菜,也充满了人世间的温情。三位老人离开了,三个孩子背着父母从泥巴里扒出来的希望也离开了,只剩下父母孤独的身影在这片青绿中蹒跚。
稻秧青青,只会在这个季节,始终。当金黄铺满田野,稻穗从田间走向屋角,我们只能期待下一个季节的青绿。只是,被苦难拉长的岁月还在延伸。那个高大英俊的父亲被岁月偷走了,他脸上斑驳的印痕,记录着曾经的辉煌。还来不及回味与总结,父母身上曾经的精气神已经找不到地方安放,眼前的父亲佝偻得如同收割后碾压过的稻草,一丁点火星就会将它燃成灰烬。
黑夜将这一片青绿淹没。一只萤火虫从稻秧深处飞起,飞向沉寂的夜空,一只又一只的萤火虫点亮了稻秧。在父亲轻微的呻吟声中,我分明看到了生命在稻秧尖上跳动的寂寞与无奈。
夏天是被雨慢慢牵来的。
雨来一场,湿增一分,闷热便增加一分。
半夜醒来,雷声隆隆,雨滴哒哒,风声瑟瑟。我是被一场梦惊醒的。梦是一个奇怪的梦:蜈蚣到处爬,树枝上、草尖上、土块里,到处都是,最后,这些蜈蚣爬到了我的身上,惊得我醒来一身汗。被这些多足的小虫咬一口,疼痛是难以忍受的。看一下时间,才十二点多。闭上眼,睡意却被滴答的雨声和隆隆的雷声搅得支离破碎。
母亲一定在这样的夜晚外出找过蜈蚣。上次回老家,母亲兴奋地告诉我说,前两天那个闷热的夜晚,老头子身体不好,不能出门找蜈蚣,她老眼昏花,不能走太远的路,就在家附近的树林里找了八十多条蜈蚣,卖了一百多元钱。她还说,村里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到“老山洼”,一夜有找到一千多条的。要是老头子身体好,一起骑车去,可以多找一些。母亲跟我说的时候,一副不服老的表情,似乎再年轻二十岁,回到四十多,也是可以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打着电筒,在荆棘密布的丛林中去寻找蜈蚣的。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闷热欲雨的夜晚,会有那么多蜈蚣爬出来觅食。当然,我也没有见识过夏雨欲来蜈蚣满山爬的壮观场景。据说,运气好的时候,捡蜈蚣就像在田里摘绿豆一般,一条挨着一条,如同我梦里一般多,捡到手软,捡到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当这些小精灵被竹夹子从土块上、草尖上、荆棘上夹起,扔进兑了洗衣粉的水里,挣扎着死去,我的乡亲们是绝不会对它们的不幸遭遇表示哪怕一丁点的可怜之情的。蜈蚣啊,你们怎么就如此饥饿呢?如同我们对金钱的饥渴一般。
母亲说她有一次“鬼打墙”,差点回不来。那时候父亲重病初愈,在家养着。其实更多的时候,父亲不能陪着母亲在夜晚找蜈蚣,因为他时常被疾病按在医院或者家里。
母亲说那个夜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她一个人从屋前湿地松林开始找起,埋着头一路找啊找,碰到一个坟堆,捡了十几条。于是她毫不犹豫地开始畅想当晚的丰收,畅想次日数钱的愉悦,畅想当月的药费又有了着落。当她离开坟堆继续往丛林深处寻找,绕了一圈才发现,又回到了坟堆边。如此往复三四次,母亲想是不是遇上“鬼打墙”了呢?。母亲想,反正坟堆上也有蜈蚣,索性就在那里坐等蜈蚣爬出来,懒得绕圈了。直到几小时后,依稀见到了邻居找蜈蚣的灯光,才走出了那个地方。母亲说次日她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坟堆的位置了,仿佛做了一场梦。
母亲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依稀浮现这样一个场景:纤瘦的母亲头戴一盏灯,背后背着蓄电瓶,左手拎着塑料桶,右手拿着竹夹子,埋着头穿梭在黑暗的丛林中,如同孤魂野鬼在游荡。父亲嘿嘿的笑声打断了我的想象,我听见父亲说,难怪那天晚上四五点才回来。
夜雨下的很欢快,一会儿滴滴答答一会儿哗哗啦啦,一直下到了天明。小城在修路,小城从未停止过修路。这几年小城显现出一副着急奔向大都市、却又被破衣烂衫拖累的模样。开车送孩子上学,颠簸在充满积水的坑坑洼洼的路上,我想,落雨的这些日子,母亲是可以早一点休息睡个好觉的。或许也会和我一样,做一场关于蜈蚣爬满山岭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