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我采访一位小说家,他是个性情温和、足够坦诚的大叔,喜欢盯着手中的咖啡想些哲学命题,笑起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聊天中,他告诉我,自己从小就在幻想一个“桌子底下的世界”,当搞不定的问题纷至沓来,就钻进去藏一会儿。
我笑了。在十几年的教育中,我们被教诲努力、上进,解决问题、战胜困难,所谓“桌子底下的世界”,会被认为是在逃避。
“为什么不选择面对呢?”我理想主义地问。
他想了想,徐徐地说:“不喜欢,也不擅长,有些事让我烦透了。”
他讲起自己前几天学车的经历。经过了不知道多少天的练习和不知道多少次的补考之后,他终于拿到了驾驶本。临走前,教练又把他叫住,带着一副“我是为你好”的口吻说:“虽然我给你过了,但是千万别开车上路啊。”
他笑着模仿教练语重心长的口气,说完摇摇头,感慨了一句“生而学车,我很抱歉”。
哲学、小说对他来说都是脑袋中随时运行的巨大文件,它们占用了绝大多数内存,因此在处理其他问题上,他总会慢上一拍甚至几拍。所以在第一次开车上路就撞翻了马路边的花坛后,他决定再也不碰方向盘了。
他搞不定开车,也搞不定修马桶、做家务,更搞不定家长里短、人情世故,这些全都让他烦透了,然后二话不说地躲进“桌子底下的世界”:家中琐事纷纷交给家政阿姨,辞掉了需要不断和人打交道的律师工作,专心运转自己脑袋里的大文件——思考哲学问题、写小说。思考和写作成了他的避难所,帮他躲过了细枝末节的伤害,同时也成就了他,他的小说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
他说:“我从小就是个很怪的人,现在没有人觉得我怪了,因为我找到了适合自己躲藏的桌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怪。”
我见过一些聪明的采访对象,他们会用言语半真半假地塑造更好的自我形象。但他显然不是,他直言不讳地讲自己不愿意面对的事情,甚至当我抛出一些有关写作的问题时,他本可以说出些“至理名言”,但他总是认真地思考几秒,然后认真地告诉我:“我不知道。”这样的坦诚让我精心准备的很多问题都失效了,但那天的采访对我而言愉悦并且宝贵——喜欢“躲在桌子底下”的他让我不断反思自己的成长路线,也可以毫不谦虚地说,我做到了理解与抵达。
大三开始实习的时候,身边的每个人都告诉我:你要活泼一点,你要开朗一点,你要热情一点……好像不活泼、不开朗、不热情的我还没开始当记者,就被判了死刑。
确实,新闻是个需要不断和人打交道的行业,自来熟的性格可以帮助人减少很多采访阻力。于是我尝试着改变,但毫无疑问,我败得很惨。我天然地躲避热闹之处,想不出源源不断的说辞,而且更重要的是,太多时候我没有说话的欲望。
后来,我渐渐习惯了这样的自己,也渐渐发觉这样的逃避似乎并非什么坏事。我做不到快速与人群打成一片,但我可以更敏锐地深入某个人的内心;我做不到即时冲到新闻一线,拿不到独家爆料,但我可以细腻地感知和体察环境与世事。我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确定了突发新闻是自己不擅长也不喜欢的,而做深度报道和人物特写,反而得心应手了许多。
我躲进了“桌子底下”,反而发现这才是更适合我的,我热爱并且擅长。
采访结束的时候,小说家送了我一部他最新出版的作品,我笑着和他告别,祝福他在“桌下的世界”喜乐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