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婷
养一个诗人女儿
舒 婷
我在插队期间开始写诗。我写过一首题为“我想有个家”的诗,其中有这样几句:“哥哥吹笛子,爸爸爱喝茶,葡萄棚下妈妈养鸡鸭。”多年以后父亲还念叨,说这是我最好的诗,可惜弄丢了,没有发表。
我进工厂当炉前工,高温,干重体力活,三班倒,十分辛苦。我一边失眠、发烧,一边夜夜读书写作,瘦得只有42千克。我临街的八角房开始有文学青年来往,我们高谈阔论,弄得路人皆知。父亲和我开诚布公,要我烧掉诗稿,说我写那样的诗非常危险。我年轻气盛,梗着脖子说:“你就当没有我这女儿好了。”父亲亲身体会过“反右”“四清”“文革”历次运动,深知文字狱的厉害。他叹息着走开,说:“你以为你出了事,我和你哥哥、妹妹还能安然无恙吗?”
劝阻无望,父亲只好接受,而且全力支持。为了让我加强营养,他不惜把他的伙食分给我(妹妹在福州工作)。
我嫁人时已是专业作家。家里有公公、婆婆、丈夫和儿子,在现代都市里算是大家庭了。我买菜、做饭、带孩子,还有自虐式的洁癖,每天蓬头垢面,心浮气躁,何来诗情画意?常有朋友夸我而今做得一手好菜,“有乃父之风”。父亲心里难过,说我丈夫:“我养一个诗人女儿,你家得一管家媳妇。从前为了让她专心工作,我连茶都替她泡好。”
有一次,我写文章写到一半,打电话问父亲“及笄之年”是几岁,父亲回答了。电话放下后十分钟,父亲抱着《辞海》来我家,再跟我说“弱冠”“而立”,顺便摇头说我“家学不足”。
(摘自《自在人生浅淡写》长江文艺出版社 图/子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