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思社
经典重读
诗情化就一首不朽的咏叹调
——重读玛格丽特·杜拉斯小说《情人》
◎户思社
1983年的秋天,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儿子乌达希望办一个家庭影展,他想请母亲就他们的家庭影集写一些说明文字。杜拉斯翻开了自己的家庭影集,看到了自己和母亲与两位哥哥的照片,突然想到了少女时代的那次渡河。湄公河上的阳光下,那个带着男孩子毡帽的少女多少有点暧昧,一副玩世不恭、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形象,是流动在记忆深处被凝固、禁止的火山,是永恒。同时,又是空白,一种任何人都无法触及,任何像机都无法留住的形象。它在记忆中飘动,若虚若实,伸手可及,却又无法触摸。时间开始倒流,回到了湄公河的渡船上。因此,那篇以家庭影集开始的短文,最初起名为 “绝对照片”的有关家庭传奇的叙述性文字开始扩展,在杜拉斯在周围泛起涟漪。
这个绝对形象开始与已经写成有关情人的文字,与杜拉斯对母亲和哥哥的回忆融合。因此,那段关于渡河的故事便被嵌进了今日和过去的形象中。那本由好几个不同的写作计划粘贴到一起的书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自己的独特之处。段落式的结构、文字间的空白和断裂都露出了无可隐藏的粘贴痕迹。中国人、哥哥、情人使杜拉斯失去了自我,她只好把珍藏心中的形象作为突破口,树立起来。因此,那位少女形象成了这部小说的中心,围绕着这个中心,出现了很多其他形象,母亲的、哥哥的。形象周围的环境也随之清晰,涌上笔端,周围的时间也在记忆中出现。她想起了那位中国人,记忆中的情人,她又看到了眼前的扬·安德烈亚,每天陪伴她的人,这两个男人突然间在离开过去和现在的空间里相逢了。他们既是活生生的存在,又是一种无法企及的概念,因此书名便水到渠成地涌向了她的笔端: 《情人》。
这不是一本关于十五岁少女的小说,也不是关于中国情人的小说。它是文字的流淌,段落的衔接,是内心深处的叹息。它来自遥远的东方,在西方的天空闪烁;它不会是转瞬即逝的流星,会在天空中久久地驻足凝神,从而为这个世界,为美丽的文学留下一首不朽的咏叹调。
《情人》的出版在1984年的9月成了法国文学上的重要事件,那一股热潮在夏末的法兰西卷起了一阵异国风情热。尤其是在那些曾经在印度支那那块土地上生活过的法国人心中泛起了对逝去岁月的悠悠之情。杜拉斯在最恰当的时候,用独特的文字,独特的表述满足了法国人的民族心理。就是最不喜欢杜拉斯的人也会因为此书给予的心理满足而不计前嫌,热情地加入购书的行列。杜拉斯把自己的心理需要和渴求用文字的形式传递给了法国人。据说,大家都在谈论那个生长在印度支那的年轻姑娘,他们完全按照自己的想象和思路,把杜拉斯想象成那个性感十足,充满欲望的小姑娘,希望渡船上的少女成为永恒。 《情人》搅起了法国人的民族情结,搅起了他们心中既苦涩又温柔的记忆。 《情人》是一部激起梦想的书,在想象与感情交炽的浓缩文字中,隐藏着一个个体、一个民族的梦幻和理想。
《情人》的故事很简单:湄公河上行驶着一艘去寄读学校的渡船,十五岁半的法国姑娘“我”巧遇一位同船中坐着黑色小轿车的中国人,此人后来便成了小姑娘的情人。当小姑娘离开西贡回法国后,他们的关系好像从此中断,然而他们之间的爱情却深深地藏在了双方的心中。
《情人》以第一人称 “我”开始, “我”年岁已高,在公共场所被一陌生男子恭维, “我”便去照镜子,镜中的老人慢慢隐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十八岁少女的脸庞,继而这张脸也慢慢消失,这时,十五岁半的少女才出现在渡船上,故事也好像才真正开始。这一从现在开始,延伸到过去的叙述,以杜拉斯与自己,杜拉斯与读者对话的形式展开。现在延伸到过去,叙述者 “我”这张老脸延伸到少女时的脸庞。这次奇遇既呈现出偶发的情感悸动,也表达了沧桑带来的厚重和诗意,让小说一开始就具备了现代性特质: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这个由其他男人所引起的形象,迫使杜拉斯把现在与过去放在同一个平面去理解。它们一个遥远,一个现实,都出现在杜拉斯面前,使杜拉斯有机会和自己的过去对话。除了那位陌生人的发现使她对过去有了某种审视之外,杜拉斯又无话可说,欲言又止更呈现出小说的画面感:
对你说什么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在整个渡
河过程中,那形象一直持续着。
由陌生男人引起的话题就这样从现在这张岁月留痕的脸开始向过去延伸、扩展。那张脸上依稀存留着十八岁时的容貌,年少时就预示着摧残和衰老。从这张脸开始,杜拉斯又回忆起她最钟爱的印度支那,和那个永远没有被拍摄的形象。它终于和十八岁、七十岁的形象产生了某种巧合。她放弃了对家庭影集的评论,放弃了把家庭传奇再次写进书本,写进故事的计划。她要把那个形象,把形象周围的故事嵌进自己的生命之中。
关于我家里的这些人,我已经写得不少,我下笔写他们的时候,母亲和兄弟还活在人世,不过我写的是他们周围的事,是围绕这些事下笔的,并没有直接写到这些事本身。我生命的历史并不存在。……我青年时代的某一小段历史,我过去在书中或多或少曾经写到过,总之,我是想说,从那段历史我也隐约看到了这件事,在这里,我要讲的正是这样一段往事,就是关于渡河的那段故事。
渡河之际——故事的开始。好像也是故事的主线,虽然三番五次地被零散的段落割裂,却又反复地被连接上,然后继续向前爬行,小说的故事好像在波浪式前进,螺旋式上升,呈现出段落式的散文结构。小说的骨干上,挂满了各种记忆的段落,它们忽前忽后,忽左忽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使小说有了立体感,脱离了传统的叙事方法。杜拉斯改变了传统的阅读规约和审美习惯,打破单纯的时间线条,把故事放置在由零散段落构成的记忆空间中。读者通过那些拼凑起来的零碎段落,捕捉画面所表达的思想感情,所描述的事物。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零碎段落都成了小说中不可缺少的部件。
我还要告诉您,我十五岁半。
在横渡湄公河的一只渡船上。
“我”——十五岁半的法国少女因为这境遇,而涉足人生和爱情的河流。湄公河这位永恒时间的代表,可以送给这对情人爱情,把他们带向令人向往的爱情岛,也可以剥夺他们的爱情,带走一切。过去的快乐在离别时更加重他们的痛苦:
她知道他在凝视着她,她也凝望着他,看不见了,还望着那辆有吸引力的黑色轿车,最后连轿车也看不见了。港口消失了,继而陆地也消逝了。
湄公河的消逝成了故事的最后终结。某种象征,在时空之中不知所归。
《情人》的开头常常成为人们感叹不已的标志性语言,假如再配上杜拉斯低沉、沙哑的声音的话,诗意、沧桑、透着张力而且破坏力十足的语言徐徐道来,已经让读者不能自已,心灵深处的颤动不由自主地随着杜拉斯进入穿越时空的史诗篇章。时空的隧道深处,厚重而有力的时代之音缓缓传来: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一开始就通过 “老了”、 “备受摧残”等文字展示出一种支离破碎。著名作家王小波对这样的创作和翻译赞不绝口: “这也是王先生一生的写照。杜拉斯的文章好,但王先生译笔也好,无限沧桑尽在其中。”王小波对杜拉斯的这种赞赏在 《我对小说的看法》里进一步明了: “如果你继续阅读下去,就会发现,每句话的写法大体都是这样的,我对现代小说的看法,就是被 《情人》固定下来的。现代小说的名篇总是包含了极多的信息,而且极端精美,让读小说的人狂喜,让打算写小说的人害怕。”
现代小说的特征从开始就在小说里表露无遗,而且这种语言风格就这样在 《情人》中延续: “衰老的过程是冷酷无情的。” “我的面容已经被深深的干枯的皱纹撕得四分五裂,皮肤也支离破碎了。……我的容颜是被摧毁了。”沧桑无限,透着摧毁的力量,这种缓慢让人想到了杜拉斯沙哑而有魅力的声音,这种文字通过杜拉斯的声音表现出来,会加重沧桑感,加重摧毁的力量。受到破坏和割裂的语言之中,时而也会响起美妙的奏鸣曲,节奏悠扬而美丽:
对你说什么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
“十五岁半”与 “我已经老了”既对立又统一在小说的开头,让读者既有了对生命的唏嘘,又尽情享受到由此及彼的回味。因此, “十五岁半”的节奏开始独步前行,越来越响亮,消逝在前方,那里韵律出现了:
我对海伦·拉戈尔产生情欲,神魂颠倒。
我产生情欲,神魂颠倒。
我要带上海伦·拉戈尔一道,去我每
天晚上闭着眼睛尽情欢乐的地方。
这种重复强调不但在小说中产生了诗句的韵律和节奏,而且句子的结构本身也构成了阶梯式的诗歌,假如我们改变排列形式,读者真会以为是在读诗歌,而不是在读小说。
有时,充满诗歌化的语言恰巧表现在它本身所创造的意境中。常常看似平淡无奇的语言反复阅读后却觉得意味无穷,真可谓,言已尽而意未尽,这未尽之意正好产生了诗歌般的境界。
她上了黑色的小汽车。车门关上。恍惚间,一种悲戚之感,一种倦怠无力突然出现,河面上光色也暗了下来,光线稍微有点发暗。还略略有一种听不到声音的感觉,还有一片雾气正在弥漫开来。
语言中有了诗意的空白,有了诗意的跳动 (从“车门关上”到 “一种倦怠无力”)。另外稍微有点发暗的光线,辨别不清的声音,弥漫一片的雾气也产生了一种诗意的宁静和朦胧。我们好像走出了小说,走进了诗歌。这种言已尽而意无穷的语言可以说在 《情人》中比比皆是。只要你具有诗人般的灵魂,就应该能感知到那诗意无穷的语言。
这样一个戴呢帽的小姑娘,伫立在泥泞的河水的闪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个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顶浅红色的男帽形成这里的全部景色。是这唯一仅有的色彩。
阳光中的少女,宁静端庄,成为这幅画上永恒的形象。这形象,照相机捕捉不到,肉眼捕捉不到,只有心灵的感应,只有满载心灵呼唤的语言才能把它捕捉在笔下。
这恐怕就是为什么 《情人》这部中篇小说在世界范围内,在各个层次的读者中获得成功的原因吧。 《情人》的成功又是否给我们以启示呢?
(户思社,民革陕西省委会副主委,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副会长,法国金棕榈军官勋章获得者/责编 王宇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