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这一格格的漫画就是一盏盏小灯,对抗着太阳运转这样最基本又最无情的自然大律,灯里面人们在珍重当下和寻找过去未来,灯外面我们也并非上帝,仅欲借此去珍重和寻找我们“在”的确证
“为什么在者在,同时无也无处不在?”这是我对哲人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里那个大哉问“为什么在者在,而无不在?”的文学性发挥。
回答出这个问题,甚至只是提出这个问题,也许就能稍微缓解一下漫画《这里》(Here, 作者Richard McGuire)给我们带来的耿耿于怀。这本去年刚刚获得安古兰漫画节大奖的实验之作,尝试把地球千万年的历史浓缩在一个普通房间内的一个视角里,时间不断地变幻,变化之神的注视却不变,似乎要在这区区几平方米内审判整个人类的文明……
说审判太严厉了点,在麻木的时光奔涌中常常有微小而确定的努力在证明着必有一死者的意义。而且即使人类文明未诞生乃至毁灭后很久,这个上帝的视角依旧屹然不动,不知道是因为无情而冷淡,还是因为有情而执着。无论如何,虚无无处不在的窥伺中,爱情、怨怼、生老病死、山河变色、物种更替依然日日如初般发生着,作者以哪怕漫画中仅仅一格、寥寥几笔,证明自己曾在、正在、能在。
这样的描述,也许会吓跑一个仅仅想看一本解闷漫画的人。可是有趣的是,这本哲学意味浓郁的漫画,它呈现的都是叙事和诗意——那些非常形而下的碎片,一个热衷于推理小说的人大可以从这些碎片中选取最有故事性的部分重组出一个1910年的谋杀案或者二十世纪的家变;一个习惯接受现代诗的惊喜的人也可以视之为汹涌而来的意象流,你不必去理性梳理它,只需要让它们的异质碰撞出张力,让它们的共性像和弦共振,正如书中本杰明·富兰克林说的:Life has a flair for rhyming events。
我肯定是后者。富兰克林这句话,我一开始把它译成:“人生善于为事件押韵”,后改成“生活本就充满奇妙押上的韵”,最后定稿“人生总是充满彼此呼应的暗合”。这基于我理解的意译,当然是包含了整本书给我的感受,它每一页都充满押韵和隐喻。
富兰克林这句话,是在1775年他和孙子回家看儿子,在马车上和孙子说的,马车正好路过公元前50万年一片汪洋、1907年成为盖房地基、2113年又将一片汪洋的地方。我第一次阅读《这里》的英文版,这一切像伊兹拉·庞德《诗章》或者查尔斯·奥尔森的“投射诗”那样哗啦啦冲刷过我的脑海,文明与荒蛮彼此侵蚀以证明它们本为一体。
怎一句“沧海桑田”了得,经验世界之所以成为我们的经验,是因为它随时溃如蚁穴,“一切都是虚空,一切都是捕风”。可是捕风也是一個诗意的行为,是我们面对虚无唯一能证明我们实存的行为。
漫画作者理查德·麦奎尔和漫画中的许多人物,都是在捕风,这些人物,除了富兰克林,都没有青史留名,即使是富兰克林,在1984年这间房子里的一组对话里,都已经和华盛顿的事迹搞混了。2213年在此上课的那个虚拟人老师,更是压根儿没提到他,只是不厌其烦地向学生们讲解了手表、钱包和钥匙这几种已经失传的20世纪遗物;学生们也没在听,只笑说了一句:“她真是栩栩如生。”
整部漫画充满了这种漫不经心的时间警钟。每一页都有一到数十个年份标示每一格空间所处的时间,第一页始于2014年,空房间里只有一个纸箱和一些已经零星上架的书,页面上有题词:“献给我的家人”,感觉现实中理查德·麦奎尔一家是在这时搬进这个已经有107年历史的房子里的。第二页便退回了时间的中间点1957年,一张空的婴儿床在画面中央,那时也有一个家庭将要展开他们共负的命运。
最后两页又呼应前述的两页,1957年,那个忙忙碌碌的主妇说:“现在我又记起来了”,2014年,那个搬家纸箱还没有打开,书架上还没有书。一切已经完满,一切已经唤醒,一切有待循环重启。而这几百页之间,无数平凡人的命运早已写完了自己的起承转合。比如说书的中段,1986年,这位主妇已经老去29岁,她依旧弯腰收拾,说:“我越老,懂得越少。”这些就是平凡人的平凡事,然而一经抽离,皆让人心痛如刀割。
不平凡的富兰克林是一个参照性人物,《Here》最惊悚的一页也和他有关,那一页里并置着两个时间:一方面是1775年本杰明·富兰克林和他的儿子在争吵尚未诞生的美国的命运;另一方面是10175年,也就是前者的8400年之后,未来是一片废墟,人类已经“进化”成一种裸兽的模样。美国何在焉?
后一格漫画触目惊心,依稀可以看出背景里还有“文明”建筑的残骸,那个未来“人”的肢体强壮,脚部还能看出人脚的样子。我为什么断定他是未来的人呢?除了没有毛(人类亦被称为“裸猿”)、没有尾巴,更关键的是他的眼神,充满了人类的凶狠、狡黠、疑惧和自私,正是这种种让人类自作死到了那样的地步。当然,也充满了悲哀,因为他在和我对望。
当然,也有人类伟大的一面安慰我们,比如说标示为2015年的一个夜晚,看不出是爸爸还是妈妈的一个剪影抱着婴儿站在窗前月光中,对孩子说:“这是月亮。”太初有道,道是语言,是命名,这点上一个2015年的父母和《圣经》上创造万物的神是一样的。
另外还要赞叹的是,作为前乐队贝斯手的理查德·麦奎尔对画面节奏的控制如入化境。比如说上述10175年未来人那页的后几页是一段密不透风的回溯:1983年打破窗户的一个棒球,唤起了无数年代的各种争执与攻击,到2111年这面窗户再次破碎涌入毁灭的洪水。再下一页就回应了一百页前1989年的一个意外,那个因为笑话咳嗽的老人终于倒地。旋即接上的是一系列关于“丢失”的质问,背景却是迄自公元前50万年的洪荒。洪荒一直缓缓倒流到公元前30亿年,然后时间又前行,直到1553年两个印第安女人弯腰取水,像是要拾回这一切的“丢失”。
译完这本书时,我想起一个世纪前诗人徐玉诺的一首小诗,就像《三体》里程心回望地球时油然想起它一样。程心和理查德·麦奎尔也许有、我没有徐玉诺那种上帝一样的视角,却有他一样的悲欣交集:
“太阳落下去了,
山,树,石,河,
一切伟大的建筑都埋在黑影里;
人类很有趣的点了他们的小灯:
喜悦他们所看见的;
希望找着他们所要的。”
这一格格的漫画就是一盏盏小灯,对抗着太阳运转这样最基本又最无情的自然大律,灯里面人们在珍重当下和寻找过去未来,灯外面我们也并非上帝,仅欲借此去珍重和寻找我们“在”的确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