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黎工坊做卢利尤

2017-11-23 14:33真真
中华手工 2017年11期
关键词:装帧工坊手艺

真真

在欧洲,书籍装帧很早就成为了一门艺术。在过去,宝石镶嵌、金银装饰的书籍装帧极尽奢华。随着工艺的演变,现代欧洲书籍装帧多了一些实验的气息,为手工书的收藏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卢利尤(Reliure:法式传统精装)是法国传统工艺Reliure的音译,指的是将纸张折叠成帖,然后想办法连缀书脊的装订术。随着材料和技术的改进,随着观念的变化,卢利尤也有了新的形式与内容。

卢利尤是什么

今年北京的夏天格外炙热,人在巴黎的钟雨拾掇好满满23kg的行李,要回国了,里面装有她制作的书籍和自己造的纸张材料。“该尽可能将物品备齐带回北京。”她想。

这是她第3次前往法国巴黎的装帧工坊学习卢利尤这门古老手艺。两年的学习才刚刚开始,她在夏天得到了一个短暂的假期。过几天,就会出现在北京的“敬人纸语”书籍研修班上,教授卢利尤手工制书课。她得适应这种角色转换。此前半年,她都在巴黎第5区的Atelier Des Bernardins工坊里,终日埋头于欧洲古旧书的修复与装帧,十足是个手艺人。现在该走上讲台了。

“卢利尤是什么?”她给这次为期4天的课程取了一个古怪的名字。

起初没有人知道这个音译过来的词意味着什么。

其实卢利尤的命名并非一个噱头,而是从绘本《卢利尤伯伯》中借用得来,是法国传统工艺Reliure的音译。过去,国内将这门手艺译作“法式精装”,来源地和工艺内容听上去一目了然,但钟雨仍觉得不那么准确。

严格意义上讲,卢利尤并不是所有装帧形式的总称。它指的是将纸张折叠成帖,然后想办法连缀书脊的装订术。因其便于翻阅、利于保存而延续至今。一直以来,它都是西方装订术的基本结构,也奠定了大工业时代以后书籍的批量化生产的基础。以对折为基本单元的西方书籍形式,来源于公元一世纪方形手抄本(Codex)。这与东方装帧形式的发展过程相似,经历了从卷轴到方形结构的飞跃,更加方便阅读。两千多年来,尽管材料和工艺都在改变,但是对折缝合成书这门手艺依旧沿用。

卢利尤与我们通常概念中的精装书并不一样。在大家的印象中,精装书多为硬壳,制作精美,是相对于平装书的概念。而对于卢利尤来说,不管选用何种材质,有没有硬壳,是用纸板、木板,还是牛皮、羊皮来装帧,都不受影响,只要它的装帧方式是手工对折成帖组合而成的书,就统称为卢利尤。

在法国,另有一个词用来表述工业生产的硬壳书,也就是我们平时所指的精装书,可以称为Cartonnage,即纸板装订。

在钟雨看来,精装书是一个混乱的概念。“精装书是什么?工业生产精装书的工艺是完全不一样的,效果也不一样。甚至还有人觉得只要不是胶装的书就是精装书,只要用线缝起来的书就是精装书,其实也不是。”她很快地发问,旋即又给出否定答案。

精装书原本就是舶来品。中国人的书写材料曾历经金石、皮革、竹简、木牍、缣帛等。直到纸张的诞生,宣纸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人们记录文明的重要材料。而以宣纸为材料,手工制作的线装书也为历史留存下许多印迹。

随着民国时期的机器生产,手工线装书告一段落,此后机器制成的硬壳书则被统一归类为精装书。“这的确是很准确的,因为精装书就是指这个。但是在我们的传统里,之前没有用手工做的精装书,我们手工做的是线装书,所以我觉得管Reliure叫做精装并不太合适,选择音译为卢利尤才能更准确地表达我们文化里不存在的这种装帧方式。”

从学员到导师

钟雨回国的这4天,每晚都要去位于南锣鼓巷的敬人纸语工作室上课。来的学员许多都比她年纪大,大多是出版行业的从业者,有大学教师、书籍编辑,还有很多则是平面设计师。她有些不好意思管大伙叫学员,直到台下的他们用热情怂恿着这位年轻而有耐心的导师将自己的经验倾囊授出。

钟雨做的书看上去简单、方正、平整,外壳像个小房子一样恰好地拢住内页,甘愿成为书芯的庇护所。拿在手中掂量,那样沉实,带着底气,一切都严丝合缝,像是计量得刚刚好,又像是生下来就如此周全。每次开课,她都会向大家演示卢利尤的制作过程,这门手艺在国内相当鲜见。

看上去如此质朴工整的书,需要经过锁线、上胶、裁切、粘环衬等工序,制作步骤有35步之多。在巴黎的工坊里,通常需要3周的时间才能完成,而在课堂上的演示则考验老师的功底。她演示的速度一次比一次紧凑,如今只需花上3个半小时,就能完成一本法式手工书的制作演示过程。

她麻利地处理着手中书的骨架,学员们则一刻也不敢错过,细细地留意着她手中的技巧。谁也说不准命运会在哪个微小的瞬间带来改变,她觉得这样的场景熟悉又带有些命中注定的意味。

4年前,正是在导师吕敬人先生的书籍研修班上,钟雨遇见了从法国来的凯瑟琳(Catherine)女士。她在巴黎有着30多年的卢利尤制书经验。

在短期课程上,凯瑟琳用精湛的技艺为大家演示卢利尤,仅用3个小时就为大家呈现了原本需要3周完成的工艺。钟雨对那天的课印象之深,她记得结束时全场雀跃的掌声,也记得心底小小的撼动,“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利落的手艺人了。”

课程结束后,凯瑟琳热情地邀约她去巴黎的工坊里学习这门有着两千年传统的手艺。2014年,钟雨第一次去到巴黎,在Atelier Des Bernardins工坊里,跟随凯瑟琳学习卢利尤的基础技法。那时,她还只将手工制书当做兴趣爱好,毕竟爱书和选择书为事业是两码事。

身边朋友替她担心,制书这门没落的手艺是否能维持生存。但在钟雨这里,月亮和六便士并不算一个选择难题。2017年,她第3次去往巴黎学习制书,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确信:“我才发现自己这么喜欢做书,希望能以此为我終身的职业。这是我在大学学习7年设计都没有产生过的激情。”

在巴黎学做书

在巴黎,她最喜欢的区域是第5区,工坊就在那儿。Atelier Des Bernardins工坊已逾百年,棕色的门脸透着庄严,进得屋来,先闻到书香,是沉闷的、下坠的,拉住人停留在此地。各类古旧书堆叠,长案上排布着材料和工具,纸张、胶水、书锯、缝书架、夹书器……所有这一切构成了她在巴黎最为熟悉的场景。

也许是观者更愿意把匠人和传统这样的词汇严肃化。但事实上,工坊内时常讨论不断,笑声连连,法国的手艺人们都颇爱攀谈,就在连串的话语之间,手起手落,几十年的经验就递送到书籍身上。制书是严肃的,也是日常的,严肃得需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也日常得像一顿家常便饭,它无处不在。

在法国,书籍装帧行业有着特殊的渊源。进入大工业生产时代后,平装書的封面很简陋。读者买到印厂生产的书,会拿到专门的装帧工坊去重新装订,这是一个传统。虽然年轻人不完全遵循这种做法,但钟雨发现来工坊的客人络绎不绝,依旧还有很多人都保留着这个习惯,许多人觉得一本书要经过这样的工序,才真正属于自己。

客户委托的书籍五花八门,有十分珍贵的古旧书,比如《尤利西斯》的第一版,拿来做修复;也有人会带来父亲或是祖父留下的书,重新装订后存留为纪念;还有一类则颇为有趣,漫画爱好者会将儿时收集的十几本漫画送来做成合订本。

做书的工作繁杂细致,如何做出圆脊,如何将皮革削薄,都有讲究。在钟雨看来,处理结构是最复杂也是最基础的,就像建筑一样,骨架搭建得合理才能进行之后的设计与装饰。“比如说上胶,粘一个我们根本看不到的东西在书脊里面,但必须有这个步骤;又比如说纱布,纱布用完了以后要有上下的堵头,这样往下不停地把它垫平,用砂纸打磨……这些工作其实做了之后也看不出来,拿到这本书你只会觉得,噢,这本书挺漂亮挺工整的。但只要少做一个步骤,立马就能看出不同来。做书的具体过程大家看不见,最后看到的只有装饰的部分以及打开时的手感。”

而钟雨最乐意做的就是这些看不见的部分。她擅长处理结构,看着一本书渐渐成型,心里的喜悦也在递增。曾经有学员问她,做一本好书的标准是什么,她想了想回道:“书得拿起来关得上,是平的是方的,是站起来立得住的。”听上去像是玩笑话,大家都乐了。“其实这很难,真的有很多书都关不上,然后也立不住,就是因为书不够平整,做结构时一些小问题积累起来,就会出现这种状况。”

如今,巴黎还有20多家装帧工坊,工坊的数量正随着时代的推进而慢慢减少。传统总归是在衰落,她记得第一次来巴黎时,地铁上的人们大多还在看纸质书,现在一半的人都在玩智能手机。有时候她也会听到巴黎的老人们抱怨,黄金时代过去了。那个时代她没经历过,无从比较。

但她清楚地知道,手工做书并非一门可以普及的手艺,也不必普及。手工制书也不全然是传统,随着材料和技术的改进,随着观念的变化,卢利尤也将生长出新的形式与内容。在欧洲,艺术家书的流行就为手工制书带来了一些实验气息,也为手工书的收藏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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