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派西丑闻：“木下总统”出来

何潇

《纸牌屋》剧组用来戏弄英国首相特蕾莎·梅的俏皮话：“想让人们更加尊重你，你需要展现出力量，或者展现出你本人。”而今听来，好似谶语。

神像坍塌

在新电影《金钱世界》里（预计年底首映），凯文·史派西（Kevin Spacey）扮演了前世界首富、石油大亨保罗·盖提，故事讲述发生在1973年的盖提之孙绑架案。保罗·盖提是一个性格复杂角色，人尽皆知的吝啬鬼。然而史派西并不希望将他演得臭名昭著。

“我不是那种会浪费好故事的人。媒体刊登的很多关于盖蒂的故事都是假的，完全颠倒事实。”凯文·史派西说，“孩子擅长模仿的一个原因，是他们丝毫感觉不到人们在观察他们，这是作为演员应该努力尝试的。演员不应该一走进房间就开始想，‘他们会怎么看我？演员必须信任剧本。”

然而现实中，凯文·史派西出演的剧本，或许连他本人都无法信任。10月30日，凯文·史派西忽然向公众宣布出柜，起因却是因为一桩性侵指控。不久之前，男演员安东尼·拉普（Anthony Rapp，演出音乐剧《吉屋出租》，电视剧《星际迷航：发现号》《X档案》《法律与秩序》，电影《美丽心灵》等）在接受Buzz Feed访问时，称凯文·史派西在30年前曾企图性侵他。

彼时凯文·史派西26岁，拉普14岁。事情发生在1986年，安东尼·拉普与凯文·史派西因百老汇舞台剧《Precious Sons》合作之时。一场派对后，史派西试图在床上与其发生身体接触。虽然少年拉普未受到伤害逃跑了，却记忆犹新，耿耿于怀。多年来拉普碰到过史派西两次，均为短暂的擦肩而过，却令拉普不知如何自处。“当我年长一些，见识更多，我庆幸事情没有发生。同时觉得难以置信，一个熟人竟然会对一个14岁男孩做出这样的事。”拉普说。

这桩陈年旧事曝光后，凯文·史派西在推特上发表声明，表示态度。包含两层意思。其一，表示对拉普的尊敬和道歉。他先表示了惊讶，称对30年前的事情已经记忆模糊。“但如果真的发生了，我欠他一个诚挚的道歉。那是一个酒后失当的行为。对于此事给他带来的多年困扰，我感到十分抱歉。”其二，公开自己的性取向。“我與男性和女性都有过亲密关系，但我更喜欢与男性恋爱。现在我选择以同性恋者的身份生活。我希望坦诚处理这事，第一步就是检讨自己过去的行为。”

这是这位性向成谜的单身男演员第一次向公众袒露个人隐私。多年以来，关于凯文·史派西的传闻不绝于耳。2000年，英国的《Star》杂志在其赢得奥斯卡几周之后，发布猛料，称发现了“奥斯卡影帝的秘密双面生活”。狗仔拍到其在洛杉矶与年轻男模特约会的亲密照片，封面打出“凯文·史派西同年轻男模玩闹”的字样，并配上了“哦，男孩！”的小标题，画风十分狗血。在拍摄《纸牌屋》期间，也有狗仔拍到，史派西与扮演小保镖的男演员Nathan Darrow一起看球，举止亲密。对此，凯文·史派西一直拒绝做任何评价。有人说他“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之中”；史派西说，他有保持隐私的权利。

作为好莱坞最有名望的演员之一，凯文·史派西以擅长扮演性格多变、狡猾复杂的角色闻名。凭借精湛的演技，史派西两次获得奥斯卡奖，给他带来殊荣的影片分别是《非常嫌疑犯》（1996年）和《美国丽人》（2000年）。在戏剧方面，他一样成绩斐然，在英国的老维克剧院做过近10年的艺术总监，并在2015年被伦敦戏剧协会授予奥利弗奖。2008年，凯文·史派西被授予大英帝国司令勋章。

凯文·史派西最令中国观众熟悉的角色，或许是电视剧《纸牌屋》里的“木下总统”弗兰西斯·安德伍德，他也凭借这个角色拿下了金球奖最佳男主角奖。自播出以来，《纸牌屋》一直与现实保持着微妙的影射关系。尽管在特朗普当选以后，一些剧评家批评说，编剧的政治想象力，已经追不上现实了。然而，史派西的新闻被爆出后，剧情又与现实互动了起来——在过去几季里，剧情曾暗示过安德伍德总统可能具有双性恋倾向。

《纸牌屋》剧组用来戏弄英国首相特蕾莎·梅的俏皮话，好似一句谶语：“想让人们更加尊重你，你需要展现出力量，或者展现出你本人。”令人遗憾的是，“木下总统”在“展现出本人”之后，并没有获得尊敬。他的回应，被看作是一次转移视线的公关行为，并且，从取得的效果来看，这场危机公关是非常失败的。其“出柜宣言”发表之后几天，又有几名男性表示，曾经遭到过史派西的骚扰。

英国LGBT大奖联合创始人琳达·莱利表示，史派西选择在这一刻出柜是错误的。“这是在偏离指控。过去很多回，他都可以出柜，但他没有，这是他的选择。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出来道歉，而不是为自己辩护。”《星际迷航》的主演扎克瑞·昆图说：“很难过也很费解凯文最终选择以这样的方式出柜。以他获得的奖项和成就，他原本可以鼓舞全世界千百万内心挣扎的LGBTQ孩子们。”

媒体亦一片指责。《时代》周刊的评论称，凯文·史派西选择在面临性侵指控之时出柜，“极其不体面”。不仅如此，这件事还给社会造成了极坏的社会影响——它让人们产生这样的错误印象，即，生为一名GAY，可能天生就是一个潜在的“肉食动物”。凯文·史派西的做法，仿佛是在效仿新泽西州前州长吉姆·麦克葛维（Jim McGreevey），在辞职以前，他发表了一篇演讲，声称自己是一名同志。“史派西此举，宛若上演十年前的过时剧本。”而这个剧本，显然是失败的。

“史派西神像”在一夕之间坍塌了。事件继续发酵，并波及其演艺事业。国际电视艺术与科学学院发表声明，原计划今年颁发给凯文·史派西的2017国际艾美奖创始人奖，因为此事，将另派他人。与之相关的剧集亦受到影响。Netflix公司宣布，《纸牌屋》系列将就此画上句点。“凯文·史派西事件给我们带来了严重影响。如事先约定，凯文·史派西已不在剧组工作。”已经开始制作的第六季将为最终季，于2018年播出。而“木下总统”的人生，却在2017年提前走完了。

出，还是不出？

凯文·史派西事件令人想到几年之前，另一位重量级好莱坞明星——朱迪·福斯特的出柜宣言。这位自孩童时期就因《出租汽车司机》获得名声，并因《沉默的羔羊》等许多影片而家喻户晓的女演员，在50岁时向公众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她的出柜宣言是在金球奖颁奖典礼上、获得金球奖终身成就奖之时做出的。“朱迪·福斯特曾经在此处存在过，我希望以后也能被看到、被理解，孤单的时间能更短些。”

朱迪·福斯特的高调出柜，获得了媒体的一致称赞。路透社称，相较于大多数人，朱迪·福斯特的出柜具有颠覆性，“大多数人只是遮遮掩掩地把门推开”；《洛杉矶时报》时报说：“她不是作为同性恋出柜，而是作为一个人站出来。”她的举动亦受到LGTB群体的赞赏，因为“她选择了在一个决定性时刻为同性恋发声。”

在舆论里，好莱坞是一块充满自由和宽容的土地。好莱坞对于同志的态度，也仿佛是颇为友好的。在《国王的演讲》获奖之后，英国制片人伊恩·坎宁（Iain Canning）在获奖感言里感谢了同性伴侣本，获得一片掌声，没有人感到不妥。然而，更早之前，《老无所依》获奖之后，制片人斯科特·鲁丁（Scott Rudin）对于同性伴侣约翰·巴洛（Jone Barlow）的致谢，就被从录音中删去了。由此可见，近年来，好莱坞的LGTB环境，变得更为宽松和开放了。

一个现实是，不论舆论如何开放，好莱坞依旧是一个制造主流商业电影的地方。这意味着，其出品需要吸引到尽可能多的主流受众，要男女老少喜闻乐见。当一部电影背后涌动着过亿美元投资的时候，它必然是票房指向的。换言之，任何影响票房的举动都不受欢迎。在这种情况下，经纪人会告诫主创人员保护好个人隐私，“不要出柜”——这与主流观众的倾向背道而驰。

在“票房至上”的大制片厂时代，好莱坞的公关和经纪人们，宛若现实中的编剧。在他们的拉拢撮合之下，“同志”男演员与“蕾丝”女演员，结为形式上的夫妻，在公众面前营造出郎才女貌的伉俪形象，以满足粉丝的幻想。直到现在，这样的形式夫妻依然存在。尽可能在公众面前隐藏同性倾向，是好莱坞同性群体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经济利益。宣扬男性气概的动作、悬疑、冒险电影，是好莱坞的主要类型片之一。大多数的动作电影出品方，希望主创将自己深锁在“柜子”里，因为暴露其同性取向，可能会导致其银幕上的男性形象受损，显得不那么有男子气概。对于那些具有票房号召力的大明星，他们的主要受众是主流美国观众，为了保持其主流吸引力，他们必须营造热血直男的形象。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留名好莱坞影史的男性偶像角色中，有不少是GAY扮演的。比如默片时代的罗克赫·德森（与伊丽莎白·泰勒合演过《巨人传》）、拉蒙·诺瓦罗（代表作《宾虚》）和鲁道夫·瓦伦蒂诺（默片时代“拉丁情人”，代表作《酋长》《血和沙》等）。出演过敏感激情戏的年轻男演员，有时也会被人们认为有同志嫌疑。许多被看作性感偶像的演员，都有过同性绯闻，比如马龙·白兰度、詹姆斯·迪恩、蒙哥马利·克里夫、加里·格兰特等。女演员方面，亦有不少时代巨星有着相似传闻，如葛丽泰·嘉宝、玛琳·黛德丽、芭芭拉·斯坦威克、路易斯·布鲁克斯等——有意思的是，这些明星同时都是名垂时尚史的风尚偶像。

相较于大屏幕，小屏幕显得要“同性友善”得多，在《欲望都市》《衰姐儿》等热门连续剧中，都有主要的GAY角色。然而，主流电影依然偏“直”。GAY的观众群体只是少数派，传统上，只有十分之一的比例。在过去，那些“柜中”明星，通常会在其演艺生涯走下坡路，不再担任主要角色的时候宣布这件事情。而现在，人们的顾忌已经少了许多。也有一些演员，在宣布了自己同性恋或双性恋的取向后，职业生涯没有受到影响——比如安吉丽娜·朱莉。她曾公开宣布自己是个双性恋，与日本超模清水珍妮有一段同性恋情。这个宣言并没有影响其作为性感偶像的地位。这或许是时代进步的一个例子。

“出柜已經不再像以前了。对于LGBT社群而言，文化冲击带来的进步的诸多好处之一是，在过去，名人出柜需要冒着失去生计的危险，而今，这种后坐力已经很小了。‘出柜甚至可以为成为其职业复兴的动力（被视为开放、诚实、幸福的私人生活也有利于其职业生涯，比如尼尔·帕特里克）。”《时代》周刊写道。

在日渐宽容的文化背景之下，“出柜”这件事被改变了。在过去，这是一个惹人注目的大胆决定，是可以带动杂志销量、成为新闻卖点的题材。而今，人们已经对它感到习以为常——它的热度，只停留在采访的只言片语和社交媒体上的短暂水花里。无论对于社会还是个体，这都是一个积极的变化。

这也是为何，凯文·史派西的“出柜”令人感到沮丧——他利用人们对于LGBT群体的善意，来掩盖更为难堪的丑闻。这显然是徒劳的——尤其是，这件事发生在轰动美国的哈维·韦恩斯坦性侵事件之后。公众尚未从前者的故事中回转过来。可以说，凯文·史派西在一个十分糟糕的时间，选择了一个十分糟糕的“剧本”。“在长期不愿意参与‘出柜社会史之后，史派西而今被历史超过了。‘出柜并不会将他从好莱坞的（性侵）故事中抹去。”

在《美国丽人》里，凯文·史派西饰演的男主，最后被人枪杀，开枪人是隐藏很深的同性恋邻居。这个情节而今看来宛若现实影射——只不过被击中的，是凯文·史派西的名誉和职业生涯。“总而言之，我们或多或少都只是，自己选择表现出来的样子罢了。”——《纸牌屋》里弗兰西斯·安德伍德总统的这句话，仿佛是对其扮演者的一句判词。